第一章 (下)
十幾天以後,侯爵府中再也沒有人認為阿獃是一個弱智了。
“如果不是被撞壞了腦子,這傢伙多半比小公子還要聰明。”侯府的下人私下裏都這麼說。事實上,在聽說了阿獃的事迹之後,睿智沉穩如侯爵大人,也着實大大吃了一驚。他深吸了一口氣,放下茶杯,嘴裏緩緩吐出了四個字:“潛龍在淵!”
“從今以後,誰也不許叫他阿獃。都要稱呼‘蘇先生’!如果誰膽敢對蘇先生不敬,杖責出府!”侯爵大人當時就下達了這麼一條命令。
阿獃大約是姓蘇的。不過也說不準。因為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他是被二公子撿回來的。十幾天以前,二公子在“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時遇到了傻里吧唧的阿獃。這廝好不曉事,居然當眾就給了二公子一個難堪。據二公子口述,當時他正在西城遊玩,恰逢一場賭詩盛會,為考察dìdū學子們的文學素養,二公子深入群眾,親自參與,舌綻蓮花,出口成章,終於技壓群雄,一句“臨休乃見有仙橋”對的那叫一個切實應景,絲絲入扣。二公子得了一筆不菲的彩頭,正準備着人將這些銀子分給城中餐風飲露衣衫襤褸的乞丐時,這個阿獃為了一己之私,公然阻撓,實在令人寒心。更令二公子感到不齒的是,為了那點錢,阿獃竟然鋌而走險,當眾對了一句黑話:“逢人漫說有前生!”且不說這句是否比二公子所對更為妥帖,單單那“前生”倆字,就犯了朝廷大忌。當時旁邊尚有近來令dìdū中人聞風喪膽的“鐵面捕快”李有才虎視眈眈,阿獃終於惹禍上身,在拒捕時被活活嚇暈。
那為什麼要把他救回府里呢?二公子幽幽嘆息:“好歹也是一條生命啊!似他這般單薄消瘦,若是被抓回牢裏,哪裏還有命在?”
二公子的說書技巧同他的泡妞手段同樣高明。不但故事曲折,情節離奇,往往在最後還能借題升華,突出世風之rì下,人心之不古,而他本人則高風亮節,悲天憫人。聽得眾人唏噓嗟嘆不已。當時負責在暗中保護二公子的侍衛似乎素質比較差勁,他完全不關心這些高尚的品質,而是追問了一句:“公子,那位漂亮姑娘戲份也不少吧?怎麼提都沒提一句?”
二公子面sè不變,背負雙手,仰望長天,一如既往的風淡雲輕:“身為侯府子弟,我尚武;身為帝國子民,我崇文。在我心中,有仁有義有禮有信,卻唯獨沒有什麼姑娘!”
當然了,扯蛋吹牛這種事兒,也是很有原則的:可以把蛋扯直了,卻決不能扯爛;可以把牛皮吹脹了,卻決不能吹爆。二公子深諳此道,並不多說,淡淡瞅了那侍衛一眼,甩袖而去。
相對於二公子的自述,侍衛甲私下裏的爆料就比較駭人聽聞了:他懷疑,二公子之所以不惜在微服尋情中暴露身份,呵斥走捕快,將阿獃弄回府里,主要是為了報復。這個阿獃sè膽包天,居然敢在暈倒時藉機鑽入二公子新泡到的姑娘裙底。那位美妞何其**,二公子還沒嘗到鮮,其裙底風光就被人一覽無遺,這如何能忍?至於有人質疑“暈倒了還能看見什麼”時,侍衛甲抽抽鼻子,不屑道:“你懂個球!二公子說了,這叫潛意識。”
無論事情的真相是否真如這侍衛甲所說,阿獃的潛意識裏嚮往着姑娘裙底那一抹艷sè,一縷幽香,總之,他被救到了武安侯府。在俗人眼中,也算一步登天了。
之所以會被人叫做阿獃,是因為他在侯府又連續昏迷了三天三夜。當他醒來時,臉上的茫然之sè僅僅浮現了一霎那,就迅轉換為了冷靜。他坐起身來,緩緩的環視了一下周圍,鎮定的開口道:“我是誰?”
我是誰。這一句詭異的問話震住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大家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傢伙是呆的。”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於是大家便開始叫他“阿獃”。
“阿獃,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了嗎?”
“嗯。”
“阿獃,聽說失憶的人一用力回想就會腦袋疼,你試試。”
“嗯。”
“阿獃,要是你媳婦兒跟別人跑了咋辦?”
“嗯。”
起初,阿獃看起來確實有點痴獃。無論別人問什麼,他總是溫和的笑一笑,隨口答一個“嗯”字。別人不問,他就不說話。低頭怔怔的看着手上的一個錦囊。眼神空洞。
那破舊的錦囊上綉着一個描金大字:“蘇”。錦囊是從阿獃的腰間取下來的,所以大家一致認為他應該是姓蘇的。
幾天以後,府里悄悄流傳出了這麼一則消息:這阿獃,來頭可不小呢。他原來是某位大貴族的私生子,因為家族內鬥,被人追殺受了重傷才失憶迷,被咱們二公子撿回來了。
下人們在傳說這則消息的時候,有板有眼,有理有據:“你看他那派頭,那氣度,比起咱們府里的幾位公子爺都絲毫不差。肯定也是一個豪門公子!”
的確,阿獃確實很像一個貴族。他的修養極好,總是彬彬有禮,臉上也常掛着淡淡的微笑。無論面對府里的什麼人,他的態度都是不卑不亢。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得華貴雍容,儀錶不凡。再加上他那張清秀俊朗的臉,很難讓人想像他不是一個豪門公子。
據侯府一位頗有地位的管家說,阿獃身上的貴族氣,裝是裝不出來的。更何況,他根本不記得以前了。他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出於習慣。
按照道理來說,在侯爵大人沒有下達那道命令之前,阿獃在侯府中的地位應該很一般。最多是相當於家丁。畢竟他只是二公子偶然間救回來的,就算再像一個貴族,也只能給那些老嬤嬤們增添一些嚼舌頭根子的材料而已。然而,只用了幾天的功夫,阿獃就征服了所有的人。包括小公子。
無所不能。在侯府的那幫下人眼裏,阿獃簡直是無所不能的。
同樣的茶葉,同樣的茶具,他泡出來的茶卻更加醇香。
同樣的一幅字畫,他只不過是變動了一下懸挂的位置,整間屋子便霍然生sè。
同樣的飾衣服,在他的指點下,侍女也能穿出小姐的味兒。
偏堂中原本有一幅百花爭艷圖,據說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價值不菲。有一次,侍女失手,將那畫上侵上了隔夜的茶痕。褐黃sè一片,煞是惹眼。那侍女也是剛進侯府,頓時嚇得花容失sè,幾乎要哭出來了。生怕管事兒的知道了罰她。阿獃剛好經過,淡淡一笑,讓那侍女找來筆墨,隨手在畫上塗抹了起來。不多時,畫上沾染的茶漬竟然被他變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那菊花十分jīng神,居然比畫幅zhongyang的牡丹還要顯眼。
侯爵大人門客眾多,其中有兩位jīng擅圍棋的,堪稱一代國手。他二人手談,常常一局棋要連着下好幾天。有一次,阿獃看到那二人留下的殘局,來了興緻,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半刻鐘的功夫就破解的一乾二淨。國手知道后,嚷着要和阿獃對弈。結果半個時辰之內被屠了大龍,無奈推坪。
小公子養有一隻獵鷹,原是域外異種,xìng子最烈。平rì里誰也近它不得,就連小公子,也曾被它一翅膀扇青了臉。誰知那鷹見了阿獃,像是遇到了剋星。頓時就服帖了下來。阿獃一招手,它就乖乖飛過來,不敢亂動。
侯爵大人知道阿獃的本事,也是因為這隻鷹。那rì清晨,侯爵在院子裏練劍。按照慣例,他練完劍之後,是要沐浴在朝霞中運氣吐納的——這時候,誰也不許打擾。突然,一聲高亢的鳴聲傳來,侯爵睜開眼睛,皺眉一看,小公子的那隻獵鷹盤旋而下,降在侯爵面前,爪下還按着一隻信鴿。
“這小五,越來越頑皮了。連我的規矩也不聽了么!”侯爵大人練氣被打擾,心中暗怒,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jīng光一閃,手中長劍便如一匹霞光般朝獵鷹shè去。因為這鷹是小兒子最心愛的寵物,侯爵本無意擊殺,意在驅趕。沒想到劍勢到時,獵鷹雖極為畏懼,卻只是縮了縮脖子,並沒有飛閃開來,像是被什麼人控制住了一般。那鷹的脾氣侯爵是知道的,所以不由得一陣驚奇。仔細一看,才現鷹爪下的信鴿腿上綁了一封密件。
取下密信,拆開一看,侯爵臉上不禁閃現出一絲怒sè,隨機又冷靜下來,轉頭喝道:“把小五給我叫過來!”
獵鷹喜歡抓鴿子,這很正常。但一隻畜生居然還知道過來報信,這就很奇怪了。
小公子十三四歲年紀,正是偷懶貪玩的時候。此刻還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聽得父親傳喚,他絲毫不敢怠慢,匆匆穿好衣服,連侍女嘴角香噴噴的胭脂都忘記了吃上一口就連忙朝這邊趕來——侯爵大人家教甚嚴,這大早上的叫他,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
剛進父親的別院,小公子就看到自己那隻平rì里桀驁不馴的獵鷹正可憐巴巴的蹲在父親的腳邊。
“爹…”小公子怯怯的叫了一聲。
侯爵大人回頭盯著兒子,聲音溫和而不失威嚴:“這鷹,怎麼回事?”
小公子一招手,獵鷹便溫順的飛到他肩頭蹲了下來。“這幾天孩兒剛學會了訓鷹,晚上就沒有關。以至於讓它打擾了父親……”
“訓鷹?就憑你?誰教的?”知子莫若父,這個小兒子的斤兩,侯爵大人是一清二楚的。他撇了撇嘴。
“是……是阿獃。”
自從被救回來之後,侯爵大人就一直沒有傳喚過阿獃。那rì,二公子親自背負阿獃回府,安頓好之後,甚至來不及喘口氣,就匆匆去了侯爺的書房。也不客氣,開門見山:“我救回來一個人!”侯爺面sè轉冷,眉毛一揚,正yù作,卻聽兒子補充道:“是個男的。”侯爺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知子莫若父,對於這位二兒子的德行,侯爺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這貨沒有什麼大毛病,就是心太軟,經常救回來一些不清不白的女xìng,這些女xìng都有一個共同點:漂亮。上次救回來那個,大約十仈jiǔ歲,據說是二公子打獵時現暈倒在荒郊野外的,二公子大善心,救回府中,又怕她被下人們欺負,特意安置在自己的寢房。好幾個月之後,侯爺的一位同僚來家拜訪,現她居然是某總督失蹤許久的女兒。等到那位總督黑着臉來接的時候,驚訝的覺自己女兒在侯府數月居然又育了,連肚子都大了幾圈;上上次救回來那個,乖巧溫柔,漂亮大方。只有一個小毛病:愛偷聽。尤其是侯爺在家與同僚商議軍機大事的時候;只有上上上次救回來那個還靠譜,身價清白,規規矩矩沒有異心。可天殺的她居然是個孕婦!要是真生下孩子來,算誰的?
聽到這次“救”的是個男的,侯爺的心放下了一半。然而細思之下,又覺得不妥,不由再次確認:“是個男的?”二公子心不在焉:“嗯。”“很漂亮?”“模樣還算清秀。”
侯爺的心頓時沉到淵底,卧蠶眉驟然一擰,冷冰冰的問:“畜生!跟三皇子學的?”
一聽“三皇子”這三個字,二公子一個激靈,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憂慮,不敢再打馬虎眼,飛快的道:“父親大人請放心那小子雖然很帥但是畢竟沒我帥我是不會幹那等齷齪事兒的。”頓了一頓,他才鄭重道:“那小子的脈搏跳的極慢,甚至比您還慢!”
侯爺頓時吸了一口涼氣。一個人的脈搏跳動比自己還要慢代表了什麼意義,侯爵比誰都清楚。
尋常人的脈搏跳動,一炷香的時間大概有三千六百次。武功越高,脈搏跳動的頻率就越低。像侯爵自己,武功達到一品境界之後,一炷香的時間脈搏最多跳動六百次。這阿獃的脈跳比自己還要慢,難道他的武功已經越了一品?
侯爵大人不敢想像。放眼整個流雲帝國,四萬萬人口之中,武功達到一品境界的,也不過僅有寥寥十餘人而已。“武安侯”以武立勛,不僅僅是位高權重。單論侯爺本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就足以震懾群雄。實乃帝國武學界最前列的人物之一。據侯爵大人所知道的,但凡是三十歲之前能達到一品境界,無一不是驚才絕艷的奇才,留名青史,威震後世。據說,歷史上曾出現的幾位,全都越了世俗,邁向了傳說中的境界。
這阿獃,會是那種人嗎?自從聽說這件事兒之後,侯爺就派人一直密切的關注着阿獃的一舉一動。
結果卻讓他很疑惑。經過觀察,阿獃失憶的事兒,不像是裝出來的。他也確實是一個有底蘊的人:僅僅是憑着本能和習慣,十幾天以來他就展示了各種能力。
書畫,音律,琴棋,園藝,美食,賭博……各種貴族公子哥所擅長的本事,他無一不會,無一不jīng。唯獨沒有顯露過武功。
要說阿獃不會武功,侯爵大人是不信的。拋開脈搏不提,阿獃的氣度沉穩,呼吸均勻,步履矯健,一看就是練家子。他平時走路,一步踏出,一尺五寸,絲毫不亂。這一點,尋常人根本無法做到。
“阿獃,你練過武功嗎?能不能教我?”為了驗證這一點,侯爵特意派了一個平rì和阿獃比較親近的家丁去探口風。
阿獃聽了這話,臉上一楞,似乎在用力回想什麼。不過很快又恢復了一如尋常的淡淡微笑:“你覺得呢?”
“練過!”家丁又不是傻子,他乾脆的吐出了兩個字。
“大約確實是練過的。忘記都練過什麼功夫了。”阿獃絲毫不加掩飾,又隨便開了一個玩笑:“雖然忘記了招數,不過要幫你打架的話,應該能行。”
應該能行。這是失憶后的阿獃對自己的武功做出的評估。
附註:開篇第一回,很難搞。不但要確定全書的基調,還要彰顯作者的品味。作者這廝本xìng淳樸,但是極其愛裝。哎呀呀呀,如果不裝,這骨感的現實無法撐起作者卑微的靈魂......裝,不是一種毛病,而是一種病!
回目乃自撰。文中“畫眉深淺入時無”是抄襲唐人朱慶餘《閨意呈張水部》,全詩是:“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張水部的酬詩為:“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意思很簡單,就不細解啦。
另,以後每章最後我都盡量寫三二百字附註,一是為了顯得我很有文化,二是為了湊字數,三就權當筆記了。畢竟老是編,很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