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生生不息
當第三次陪她進醫院做入院前的核酸時,我就知道徹底完蛋了。所有的懊惱、悔恨、不甘、憤怒在此刻都化作成為冷漠的木訥。惻隱之心,敵不過時間的推移,在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卻;第一次止於電梯,第二次止於醫囑,沒有第三次了,前面兩次更像是為了這一次做的訓練和預演。
還是之前的年輕女醫生,記得上個月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醫生還滿懷欣慰的祝我們幸福。這次她粗略的重複了上次的流程和話術之後轉身離開;我一言不發,徑直走到了走廊,點燃了一支煙。
結束了!
我拎提着毛琪琪吩咐我到樓下買的床墊、大人紙尿片、牛奶玉米再次回到床房,旁邊的床鋪是一位即將臨產的孕婦剛剛睡醒,瘦弱呦嘿的丈夫正依靠在床頭打開了熱氣騰騰的燉湯。
“哦,不好意思啊!”孕婦撐起身子伸出還掛着點滴的手挪開了放在床邊的柜子上面的雜物。
“不要緊,我們的東西不多。”毛琪琪說。
“您幾個月啦?”孕婦掛着笑容問。
“……八個月了。”毛想了一下還是禮貌的回答。
“今天應該沒什麼事兒,醫生等一下會開藥給我;你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給你打電話。”她輕聲的對我說。
太陽落山了,黑夜降臨。我一點胃口都沒有,趴在陽台的護欄,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煙,嘴巴苦澀發臭連自己都嫌棄,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壓緊。走過的愛情路一幕又一幕在眼前掠過;吵過的架,一句又一句在耳邊響起。
思緒回到十天前……
毛琪琪:“分開的事,你想好了,我們就好好分開就可以了,再這樣拖下去,也只是兩敗俱傷而已,弄得大家都累。
1、我們沒有財產上的糾葛;
2、小孩因為是沒有正規生產手續的,所以生產的相關費用報銷不了,剖腹產手術加住院一個禮拜大概1萬元左右;
3、小孩存臍帶血1萬元;
4、出院之後,這邊我沒有親人,所以考慮住月子中心,需要有人幫手帶小孩,最便宜的都要2萬元;
5、出月之後小孩的任何開支,都與你無關,我不會找你給任何費用的;2-4項這4萬塊錢,以我現在的存款及產假每個月1800元的基本工資很難支撐;所以,希望你承擔3萬元,剩下部分我自己負責。
你看一下,是否有什麼問題,大家儘快協商處理就可以了,什麼事都不用拖,我真跟你耗不起。另外,生產前的這2-3個月,車給我用(你如果工作需要用車時,我把車給你);小孩出生以後,你可以叫人過來把車開走,我不再使用這輛車,車輛的使用權依然是你。”
“一定要這樣做嗎?”我愕然,“冷靜些,可以?”
“夠冷靜了,不然不會拖到現在還有2小月孩子都快出生了。”
我不再理會她,晚上我照常買菜回家做飯。銀行的雙創賽馬上就要舉行頒獎了,幾乎全部的工作都壓在我身上;同事們的工作漫不經心,在我的眼皮底下上班遲到,坐下來吃完早餐打一輪瞌睡都接近中午;我看到眼裏,幾次欲言又止,再要像往常一樣做一頓嚴厲苛責批評或許更加浪費我時間。毛琪琪依然不依不撓,每天追問我,讓我做決定。所有這些糟糕透頂的負能量都往我身上涌過來。所有的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導致幾天後的雙創大賽頒獎儀式出現了嚴重的差錯;莫江傑、吳智平他們在現場沒有按照我給的分工組織好領獎隊伍,
造成證書獎盃與受獎人不相乎,頒獎的嘉賓領導在台上無比尷尬;鑒於自己是上台進行輔導的“創業導師”身份;我在台下緊握拳頭,看到問題又不能親手糾正,干著急;一個接一個獎項,同樣的問題不斷的在眾目睽睽下重複着。露在口罩外怒瞪的雙眼從憤怒,期許到絕望,偶爾有幾次目光接觸,奈何他們被啤酒、泡妞和遊戲懵逼了大腦,根本沒能從我的眼中接收到任何有用信息。我用發抖的雙手發信息給坐在後排黑着臉的毛琪琪,她根本不清楚我今日的所有安排,加上感情上的糾葛;就這樣,頒獎環節就這樣子在亂鬨哄中結束。此時,我的內心已經完全崩潰,臉色鐵青。
更讓我氣憤不已的是,吳智平他們居然認為問題不大,沒有一絲絲內疚。
“老子以後再也沒有臉面接活動了。太丟人了!你們不覺得羞?出了一次錯就算,一次接一次,從頭錯到尾,難道就不會馬上糾正過來嗎?那怕你們其中一個人能負責好工作也不止於如此難堪!”我怒不可遏,“你們的表現就像是被人扇一耳光,對方喝了一口水回來,再扇你一耳光;然後再告訴你,過一會還會再扇,你卻像得了神經病一樣呆在原地……第三記耳光如期扇了過來!!”
“你們這種能力素質,連吃飽飯都困難!”我拂袖而去,他們一言不發,汗流浹背的收拾好現場的物料。
“明年我不想接活動了!”跟毛琪琪抱怨完一輪,我依然不解恨。
“你去報個‘領導力’、‘管理’課程吧;這樣的心態,遲早會遇到問題的。”她說。
“我是企業顧問,你讓我去上課?這對我是一種侮辱。”我咬牙,“我想撞牆死。”
“你自己沒有調整心態,沒人幫得了你。”她漠不關心。
“我們兩個這個事你考慮好了,咱們就速戰速決吧,不要再拖下去了,好心累啊。你放棄撫養權,我後續不需要你支付任何的撫養費用。”她說完把協議書發了過來。
《協議》
現有男女雙方為男女朋友關係,女方於2021年2月20號懷孕,現因雙方感情破裂,友好協商后決定和平分開;在平等、自願的基礎上,經雙方共同協商,達成協議如下:
一、雙方自願分開。
二、小孩由女方監護撫養,男方自願放棄撫養權及探視權,同時男方無需支付小孩成長過程中的每月撫養費。
三、小孩自出生以後,男方不得打擾女方及小孩的生活,更不得因為自身原因給女方及小孩的生活造成困擾;不得未經女方同意出現在女方現居住的地方。
四、男方不得私下出現在小孩的周圍(包括但不限於居住地、學校、興趣班等周邊),不經女方允許不得告知其是他生父的事情,給小孩的心靈、生活造成困擾。
五、因考慮到現女方懷孕8個月,出行不方便,故在2021年12月31日前男方的日產車暫給女方使用(如男方工作需要用車,可讓其他人過來取車,但需提前與女方協商,以免造成用車衝突)。從2022年1月1日開始,女方必須無條件歸還車輛給男方。(在女方使用車輛期間,車輛維修、加油、保養、違章等費用由女方自行承擔)
六、小孩出生后,如女方在辦理小孩證件時,需要男方配合協助,男方應無條件配合女方。
七、考慮到雙方分開是在女方生產前,女方將無法提供正常生育相關資料,故生育小孩時女方將產生大筆住院費用;經雙方協商,本協議簽訂15內男方一次性支付女方生育費共計3萬元整。
八、自本協議簽訂后,男方需在2日內搬離女方現居住地。
九、男女雙方無共同債務、共同財產。
十、迅捷廣場2046房歸女方所有,日產車粵xxxx歸男方所有。
十一、自本協議簽訂以後,男女雙方過往簽訂的任何協議,均失效。
十二、本協議一式二份,男女雙方各執一份,在雙方簽字后即生效。
十三、如本協議生效后在執行中發生爭議的,雙方應協商解決,協商不成,任何一方均可向當地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入夜,南進大道一輛黑色的SUV在以時速160碼的速度,一輛接一輛的超車……車內的我緊握方向盤,把節油模式與空調關閉,變速箱打到S檔;這是我開過的最高的時速,太刺激了!今天白天,我依然陷在工作與情感的極度不如意的懊惱情緒中不能自拔,背着電腦包頂着烈日暴走了3個小時依然無法釋懷。
一輛接一輛的汽車被趕超,一輛白色本田SVU看來是被激怒了,超越我后打了幾個閃燈。剛好他前面有大貨車檔道,我打到右邊車道加速反超;本田車決定和我桿上,倒後鏡里正在迫近!我一個方向壓過實線搶到本田車前方的車道,前方的綠燈還有2秒,我把油門踩到底,發動機發出尖銳的蜂鳴聲,壓過最後一秒的黃燈沖了過去;時速表顯示峰值速度190碼。倒後鏡里,本田車極不甘心的剎停在了行人路,越變越小。
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刺激感覺,隨着車速漸漸慢凍下來;興奮與緊張的心情舒緩。
太危險了!想起剛才的一幕,後背發涼。腦袋投影出毛琪琪撫着鼓起的肚子和一起去看房的樣子……
“嗖~”左邊一輛白色車飛馳而過,是剛才那輛本田,他追上來了。此刻,我沒有衝動再去追趕。把音樂放大,我在車裏大笑。
接下的日子,她對我的冷處理失去了耐心。
“我就想問你到底什麼意思?沒人跟你這樣耗下去,大哥。有問題你就提,就解決啊,你不說話,也不簽字是幾個意思啊?
“你一定要把一個人對你的感情耗得一無所有,你才甘心是嗎?你一定要大家撕破臉才能解決這些事兒,是嗎?
“我都不明白了,你為什麼會是這樣子的性格呢?什麼東西都拖?做事一點都不幹脆利落嘞。
“從剛開始懷孕的滿心歡喜,到現在,全是仇恨,全是咬牙切齒。什麼東西都拖,到現在什麼事都處理不好,都解決不了,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回來害人;你到底想怎樣啊?日子不是這樣過的。
“我還有兩個月就快生了,我真的很多事要做的,很多東西要處理的,我真的不能跟你這樣耗不下去。
“我沒時間,也沒精力來消耗這些矛盾,每天來處理這些事情。你覺得既然日子過不下去,咱們就分開,我也好安安心心的過我自己的日子,你也好安安心心的去過你的日子,何必這樣糾纏不清呢?”
“你一定要簽,你拿到我公司樓下吧。”我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新穎言語跟她理論。
十五分鐘后,車停在公司樓下的麵包店;我在副駕座椅上的協議書按下了紅手印,毛琪琪像解脫似的笑了笑遞了一份給我。這是我跟她在一起后簽的第三份簽議。
“李啟聿,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就不要回2046了,你的那些東西我收拾好,禮拜一帶給你吧!”
離開這個家后,我還回過一趟2046,那是中秋節晚上。指紋鎖沒有換,我把從鄉下捎回來的毛琪琪愛吃的紅薯和南瓜放在餐邊櫃。踏上二樓主人房,她舉着手機在床上休息,聽到我上樓的聲響,她把身子轉了過去背對我。
“紅薯和南瓜放在樓下。”我說。
在萬家團圓的日子裏,我不是想把她一個人獨自留在家裏過中秋節;可憐的孤零零。只是我已經騰不出硬磨軟泡的功夫;在一次又一次的絕望中,我經已無力再去揣測她內心真實的慾望和感受。
那一封帶着執着堅定的協議徹底的把我心理的底線擊垮了。對於她堅定的斷絕與我的所有關係以及她獨立撫養小孩的決心,我不再持有一丁點兒的懷疑。協議中絕情的條款,要求我不得出現在小孩活動的範圍,這是得有多大的仇恨和絕情才能做出如此冰冷的要求和決定。
後來我才醒悟,這份協議並不完全是她的真實想法!!真正想得到的結果。
她那個轉身的背影;隱藏在內心的真正對話與期望,就是想讓我與過往100次分手那樣子死皮賴臉挽留,在半推半就中把她再次擁入懷裏。完成一次像過往一樣的儀式。然後,我變得更接近她心目中的男人。
可這一次,我轉身離去了。在跨出2046的那一剎那,我沒有絲毫的留戀;甚至一度對自己鄙夷,因為我違反了條約。倔強的毛琪琪做出了更進一步的行動,兩天後,我發現門鎖的密碼改了,我的指紋也給刪了。
她一直在重重複復的表示壓力很大,原因是沒名沒份懷着小孩八個月。但令我萬分不解極度抓狂的是,從始至今我都是主張結婚的。是她的一意孤行和做作才導致結婚辦證的泡湯。又或許她認為的這種倉促例行公事的結婚儀式是對她懷孕的敷衍和輕視。她在懷疑得到的並不是愛情;進而,她用更加頻繁的試探與考驗反覆確認這種擔心顧慮和猜忌。遺憾的是,在所有事件的危機處理中,我所表現出來的恰好印證了她這種恐懼的不安。
有一晚她驚醒,是因為一個噩夢。在夢裏,我們結婚生了小孩,開了一家雜貨店,岳母過來一起幫着帶孩子和看店。正在店裏忙活的她發現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她的視線。從店門探出頭來,發現我竟跟隔壁店漂亮的老闆娘曖昧搭訕。她憤怒的抓起了掃把,滿大街追着我打。
我並不曉得,在數十次短暫的分手期間,她是否找到並且嘗試去結識她所認為的優秀男人;還有,隻身一人在單身公寓裏又是如何與這個空蕩的時空相處?
如果不是在幾天後接到她深夜的一個電話,我會以為我們之後的路會按照她的協議履行。
“李啟聿,說了也許你不相信,在你身上我放的感情是最重的,也是最想好好跟你把日子過下去的。這4年裏,前2年你有婚姻關係,我心裏飄忽不定,不知道和你會不會有未來,才會動不動就吵架,冷戰,分手。后兩年在一起了,懷孕,胎停,再懷孕,4年3個孩子。如果不是因為愛你,我不會讓自己受這份委屈的。到現在不論你是否看得見我的好,我這顆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的心,終於要落地了。30幾歲了,我想遇到一個人好好過日子,你也是。
都老大不小了,分開了,那就把收尾的工作做好,也是我們為人父母的責任和擔當。”
“回不去的。”
“嗯,都不用回去了,做好收尾這一堆事就可以了。”
“劫!”
“明天先做核酸,後天才能辦住院,我真的是拖不起,耗不起。”
“我不去!”
“你考慮清楚吧,大家分開了,把所有責任堆在我一個人身上,讓我來承擔,合適?
不管誰是誰的劫,路是自己走的,沒什麼好怨的。孩子在我身上,最受傷的那個人是我;不管是心理上的,還是身體上的。這個責任,看你自己願意承擔多少,沒人能強迫你。”
“我受夠了!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到現在你還是在指責?但凡你有一點點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我們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生的日子,有了小孩子安安心心的把剩下的日子過好,非要來折騰。
你如果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上來考慮,多體諒一下我的感受,你不會是對我這樣的態度。
“你感受不到未婚懷孕,連親戚朋友都不敢告訴到底是什麼樣的感受?你也體會不到一個人想要穩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感受。
“我以為上個月住院那天,跟你聊那個電話,我們都明白,接下來我們要的是什麼。但大家還是太自私了,都在按照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別人。我體會不到你的難處,你也體會不到我的難處。兩個渾身帶刺的人,想要擁抱在一起,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拔光所有的刺。但我們都做不到,從懷孕到現在,我們一直講的房子,結婚,辦孩子的出生手續三件事。一直到九月份了,我妥協了,可以先結婚再談房子的事,但還是行不通。這條路走得太難了。”
“你找自己原因了?一直都是你按照自己的感受想要我變成你想要的那個樣子,我有哪一點要求你什麼了?”
“李啟聿,在工作上面,我沒有對你有任何要求。在生活上面,你明明知道是你自己的弱項,想要把我們的日子過好,如果按照你之前的生活方式,我們的日子能過的好嗎?”
“你的標準,就是衡量對錯的唯一標準,所以你只適合自己過。”
“我都說了,你體會不到一個人找不到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感受。在一起四年沒名沒分的,到現在懷孕八個月那種無助的感受,你體會不到的。”
“這要求那要求,這不爽那不爽;我活該活成你的傀儡。我不是那樣的人,你的前夫活成你想要的樣子了,可你不是同樣的不滿意。到頭來錯的都是別人;你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對我的抱怨太多了,從跟你聊電話,到跟你心平氣和溝通;你對我有太多的不滿。”
“我最不滿的就是你的情緒和反反覆復的所謂標準和感受,我無法接受。我就是天天跪你,你一樣都不滿意。你有審視自己的問題嗎?你要讓我花一半的精力去伺候你的感受,我做不到,我又不是為你而活。”
回到現實,接連的第九支香煙在我的兩指間攣抖,指關節被煙熏得發黃。我不再跟之前一樣面對現實的不滿而咬牙切齒。如果不是她的這通電話,我估計再廢一包煙,就能迷迷糊糊的度過這煎熬的夜晚。
“嗯,在幹嘛呀。”電話里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是剛剛睡醒。
“在陽台啊,怎麼了?”我同樣平靜的回答。
“嗯~”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嘴唇緊閉,抬眼向上望去,這是鼻腔發出的聲音。
我沉默~
“哦~李啟聿,我們一起過吧!”她的鼻子往裏吸氣又呼了出來,釋懷的笑了兩聲。
我依然,沉默~
“……聽到嗎?”她在確認信號。
“嗯,聽到了。”我平靜的說。
又是一陣沉默~
“哦~可以嗎?”電話那頭哼哼的兩聲笑,帶着一絲尷尬和不確定的忐忑。
這是她迄今為止唯一一次明確的重複着挽回破碎的關係的話語。這讓我很意外,本是心如止水的情緒泛起了一絲短暫的波瀾,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就像是放置多年的拖拉機,在拚命的搖動Z型車鑰匙,氣缸“撲通撲通”了響了兩下,又回歸了平靜。
“問你話呢?”語氣中有一絲久違的撒嬌。
“唉~沒有信心了。”我猛吸了一口煙,抬頭看上了夜空,用力的吐了出來。
“嗯,是因為你沒見到我呀。我現在過來。”她滿懷信心溫柔的說。
“不要~不要~我~”我支吾,“……我過去找你吧。”全身無力。
毛琪琪換上了那件我喜愛的粉色套裙,撫着肚子,佇立在醫院旁邊的大樹頭抬起頭望向馬路等着我。上車之後,我一言不發徑直把車開到了荷塘邊的一個空位停下。
“怎麼啦?”見我沒反應,她伸手過來搖了搖。
“沒什麼呀,就是吵膩了。”我獃滯的看着前擋風玻璃,外面開始下着小雨,視線越來越模糊。
“嗯~那以後不吵了唄。”她微笑着探過來努力的想要對視我看向前方的獃滯的目光,“喂,跟你說話呢。”
“不知道說什麼。”我皺眉。
“以後好好過,”她說,“以後不吵不鬧好嗎?”
“改不了的,四年了,哪一次不是這樣子,重重複復的互相傷害。我達不到你的要求,你也改不了你的情緒。”我說。
“這次可以的。”她說。語氣中有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沒有信心。”我搖頭。
她探身抱過來呢喃:“我給你啊!相信我,可以的。嗯哼~”
我腦袋浮現出了無數次的鬧騰,無數次的歇斯底里。那種無力的快要窒息的感覺再一次襲來。我抬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便提不起說話的力氣了。
“……我保證!以後除了你出軌,其他事情我絕對不會跟你發一點情緒和脾氣。”她鄭重的承諾。
“不可能的,毛琪琪!”我絕望搖頭,淚水瀝瀝的往下滴。
她依然保持微笑,用手幫我拭去臉上的淚水。
從傍晚七點鐘一直到晚上十點;在荷花塘邊,她摟着我,輕輕的拍着我的背脊。她說以後孩子出生了,就讓她媽媽來帶,然後她去美容門店學習手法,一年後自己開一家美業工作室,這樣也能兼顧帶小孩。又或者產後恢復好了,把工作辭了,跟我一起齊心協力把公司做起來……她從來沒有過的放下往日的自尊和臉面,從始至終面帶微笑爭取我回頭。她還說了好多溫柔的話,在這之前,哪怕她只說一句,只說一分鐘,我都會毫無抵抗力緊擁着她,誓死跟她在一起。可今晚,我卻心如止水,目光獃滯,全身疲軟的靠在她的肩膀。
……
“我對你沒有感情了……”當我說出了這句話后,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聽到不知明的昆蟲鳴叫聲。她鬆開了擁我的手,長長吐了一口氣,幽幽的說:“知道了。”
我知道此刻不去拉住她,我們的命運將從此改寫。包括這可憐的娃。
“從令往後不會變好的,只能是痛苦的重複!”我想,“結束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醫院的大門,而我目光獃滯的啟動汽車行駛在無人街道。
站好最後的一班崗是她給我的要求,也是我的允諾。
在醫院度過了漫長且煎熬的四天。引產那天晚上,毛琪琪在產房哭天搶地,經歷十指的疼痛。與旁邊懷着喜悅心情等待媳婦生產的男人不同;我坐在光滑的不鏽鋼椅子上目光獃滯的看着天花板。凌晨兩點多,她在產房被推了出來。看見了我顯然有些許意外,虛弱的沖我笑了笑,伸出了手,我緊緊的一手握住,一手扶着床邊。這是一段無法回首,更不願意被記憶起的往事。我們倆人用極其自私殘酷的方式,給這段無果的感情以最終歸宿;交出了“生命”為代價。
大河川流不息,在過去億萬年的無數個日出日落;在今天這不起眼的清晨,與她所見證過無數個瞬間沒什麼兩樣,極其稀鬆平常,甚至找不出最起碼的理由將這一幕儲存在時間的長河中。不單單隻有我,甚至是人類也只是億萬年時間長河的滄海一粟。
男人站在河邊懺悔。
“生生不息~”他對着河水說。
雙手一放,一對鯽魚歡快的游向了江心。它們幸運的逃脫了走上餐桌的命運。
生命往往是這樣子,每個人的手上都有掌握着其他生命的生殺權力。同樣的,每個人的命運也在被另外一股力量握在掌心,像極了俄羅斯套娃。你永遠不知道掌握你命運的那個人,此刻正在萌生什麼樣的左右你命運的不經意間的決定。
生命不會消亡,她以另一種形態而存在。
我全程堅守在毛琪琪身邊。從產房出來后,她顯然得到了某種意義的解脫。她一直以來都比我豁達。這幾天我們難得的相處和睦,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事情,沒有任何人能想像到我們已經進入到分手的倒計時。醫生開出出院小結的那一刻,正式宣佈了我們四年愛情糾葛的終結。毛琪琪比我更早意識到這一點。
回到我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2046房,我剛把行李放下。
“嗯,可以了,你回去吧!”她說。
“現在都五點多了,讓我給你做頓飯吧!”
一個多小時后,她愛吃的手撕包菜,麻辣小干鍋,還有玉米烏雞湯端上桌。她吃了很多,比以往我做的飯都吃得多。過往的生活中,往往菜還沒端上桌,我就開始厚顏無恥的自賣自誇,吹噓起“了不起”的廚藝。今天,反倒是她邊吃邊連連稱味道很好。
我剛把碗給洗了,她又幽幽的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你才剛出院,身體比較虛弱,就讓我在沙發上給你守一夜吧!”我雙手插在褲袋,無力的靠在牆上。
她不再說話了,默默的進了衛生間,用我煲煮的中草藥湯水沖擦身體。
時間就這樣緩緩的流逝,她穿上灰色長T恤走出大廳;此時,我正在修剪指甲。
“我來幫你吧。”她說。
是的,在過往的日子裏,修剪指甲還有掏耳朵大多都是她在給我弄。她像往時一樣,讓我把一頭濕了水的棉簽準備好后,她端坐在沙發上,讓我把頭枕在她大腳上。我很享受躺在她懷裏的感覺,每一次都意猶未盡的讓她用棉簽給我耳朵輪廓撓癢;這一次,她無比的耐心,並沒有草草結束。我抬頭驚奇的發現,她身上的T恤衫被滲出來的奶水沾濕了一塊;她慈愛的笑了笑,用手撥弄了一下。顯然,早已為人母親的她,知道這是初乳。是她把我抱在懷裏,觸發了大腦皮層分泌了激素,這是千萬年前哺乳動物進化出來的本能。應該吃上這一口的,可是已經不在了。
毛琪琪沒有讓我一個人在大廳睡覺,熄燈前把我叫了上去,我們面對面躺着,窗戶灑進來些許的柔和雪白的月光,讓我們能彼此看到對方的臉龐。她溫柔的像個母親,而我像個內向的孩子依偎在她懷裏。從來沒有嘗試如此長時間的相對而卧。我們接吻了,吻了許久,直到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