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泉鬼君
九萬年前我被貶下人間之後,承蒙閻君收留,勉強保住了一條性命,留在冥界沉睡了萬年,後來一心修鍊,終於修了個鬼君的虛銜。聽閻君多年後提及,我來冥府的那一年,九曜宮的帝曄大神以身殉劫,魂飛魄散。我雖恨他對我狠心,可彼時得知了那件事,還是悶在九泉衙門哭了兩三日。
一場夢醒,我睜着眼看帳頂的夜明珠光輝久久不能再入睡,九萬年了,一轉眼,阿曄都已經走了九萬年了……
“大人,閻君陛下到。”鬼差隔着屏風在外恭敬道。
“閻君。”我猛地坐起身,撈起衣架上的墨袍,旋身穿戴整齊。
此處乃是九泉深處,像他這等尊貴的老人家常居在九泉之上的冥殿,我與閻君上一次見面,至今算一算,已經三個年頭了,他今日忽然大駕光臨,十有八九,是又來訓示我了。
我整理好了衣裝,大步邁進了九泉大殿,彼時閻君老人家已在殿中等候,一襲月白色長袍襯得其風姿俊朗,溫潤如玉,若不是曉得他的身份,還以為他是哪裏來的翩翩公子呢。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閻君都活了這般大的年紀了,整日頂着一張容貌不改的臉招搖撞騙,真的好嗎?
奈何這些話,我也只能在心中誹謗幾句,畢竟,他老人家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抬臂雙手交疊,甚是謙恭有禮地同他俯身道:“下官見過閻君陛下。”
他握着玉骨摺扇轉身,一襲白衣平添了幾分仙風道骨,“啪”的一聲合上玉骨摺扇,和藹道:“愛卿不必多禮,起來回話。”
我差些被他口中這愛卿二字給嗆住,僵硬地抽了抽唇角,起身咽了口口水,顫巍巍道:“陛下請。”
侍女呈了兩盞茶來,我拂袖親自端了一盞給閻君老人家,淡笑道:“閻君大人今日怎麼得空來九泉之下瞧一瞧了,莫不是又有人在您老人家面前告了下官的狀?”
閻君慈愛,自從我接任九泉衙門之後,處理的都是冥界最為棘手的案子,其中難免會得罪不少陰官大臣,那些老東西多是看在我品階太高的份上不敢來找我理論,也因此冥殿隔三差五便會有幾份彈劾我的奏摺扔過去,看得閻君老人家頭大,於是乎,老人家便本着公正無私,大義滅親的精神,亦是隔幾月便來親自訓示我幾句,但泰半的時候,他老人家都被我誆着品茶了。放眼整個冥界,唯有我這九泉衙門的茶種最多,縱然閻君老人家日日前來,我也能讓他不重樣地喝上一年。恰好,這位尊上就喜歡品茶,對我這招投其所好,享受得不亦樂乎。
說起告狀,我頹廢地扶住腦袋,皺眉自言自語道:“是啊,前幾日我方將南方鬼族上君的兒子給判去輪迴,該不是他去你那裏鬧騰了吧?”
閻君大人端着茶盞沉沉一嘆,似笑非笑道:“若真是因着他那件事,本君便無須親自跑一趟九泉衙門了。此次前來,是有大事要同你商量。”
我端着茶的手頓了一頓,挑眉打趣道:“只要不是讓我去殉劫,什麼事,都好說。”
閻君溫潤勾唇,瞥了我一眼道:“看來,你還是挺記仇的,都九萬年了,你還惦記着當年他廢了你的修為,將你打入人間的事情啊。”
“若非師尊與閻君出手相救,白染,早便死在了惡鬼的口中。”我放下茶盞,情緒低落地勉強一笑。
那年我被他打下人間,身子受了重創,元神也幾近潰散,遇見了人間惡鬼橫行,欲要將我當作食物給吃了。幸好遇上了閻君與那位修為極高的散仙,替我驅散了惡鬼,見我傷得太重,散仙便渡了不少靈力給我。那兩年裏,他收我為徒,傳授了我不少功法,我喚他“師尊”。他待我也甚好,如是親人一般關懷備至,可惜後來我師尊,雲遊天下去了,便把我託付給了閻君。
閻君當即應了下來,我雖與他修鍊了兩年,可之前被帝曄廢去所有修為,身子還是很虛弱,閻君不忍讓我留在人間受苦,就將我帶回幽冥之地養傷,加之後來無師尊在身邊給我養着元神,我便只好沉睡萬年,好來養傷。
“這些年,你在九泉之下躲着,縱然知道他已經魂飛魄散了,還不願出去看一看外面。本君知道,你的心裏多少是有些怨的,若不然,也不會在短短一萬年之間,從一個小仙,飛升為執掌一方的鬼君。小染,有些事,就讓它過去,不好嗎?”
我灌了一口茶,虛笑道:“好。”抬頭看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我問道,“你說的那件大事?”
閻君展扇擰眉道:“是人間的事情。三年前黑白無常查到人間有魂魄的名字無故從生死薄中消失,便私下去查了查,才知道是有人在暗中將那些魂魄給封印了。”
我轉着杯子道:“可有查到那人身份?”
“自然查到了,不過便是因着他的身份,本君才不好下手。他並非是妖孽,而是神。”閻君起身在我眼前徘徊道,“本君已經寫了摺子送上天界,天帝的意思,是讓本君動手便好。可前兩日黑白無常去人間捉拿他,非但沒降服他,反而還被重傷,茲事體大,本君也不好讓他人插手,只好同你商議。”
我斟酌了一遍他話中的意思,淺笑道:“你想,將此事交給我處置,而連黑白無常都打不過的人物,我手下的這群陰差也未免能夠打得過,所以只有我親自去人間一趟,方可妥當?”
閻君老人家一個合扇,回身笑眯眯誇我道:“愛卿果然聰明!”
我白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理着墨色廣袖,道:“您老人家這幾年總是變着法地讓我出門,我都知道,左右您是下官的救命恩人,您的話,下官不敢不聽。”
閻君老狐狸得逞地笑道:“那本君便放心了。怎麼今日,不見諦聽了。”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撥着茶麵上的茶芽,恣意道:“他,找輪迴殿的沉月少君去人間聽小曲兒了。”
諦聽這個傢伙,整日比誰都閑不住,隔三差五地跑去人間瀟洒,時日久了,我倒也習慣了。正好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同我講一講人間的事情,我在這冥界地府悶了整整九萬年,自然也是極為樂意聽這些趣事。
晚些時辰諦聽趕回九泉衙門,也不曉得打哪聽來的消息,得知我要去人間,便巴巴趕來黏我:“聽說閻君請你出山去降妖除魔了?稀奇事啊,似乎從本君來九泉衙門開始,你便從未出過冥府,今日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握着一卷書坐在書案前,抬手拂了拂他拎在手中的一枚青玉吊墜,淺淺道:“九泉衙門司冥府重案,我理應親自前去。”
諦聽挑了挑眉,搬了凳子坐在我對面,調侃道:“這整個冥界,判官府判凡人之罪,忘川府司冤魂之案,而那些罪大惡極的神妖鬼魂都被送到你這九泉衙門,小白,你伸手算一算,這九萬年來,有幾隻惡鬼能活着從你這九泉衙門出去?”
我尚有閒情逸緻聽他說話,掀起一頁書,應道:“不必算了,一個也沒有。”
諦聽一隻手搭在案上,指尖有節奏地敲着桌面,“這閻君呢,是你的救命恩人,勉強算得上你半個師尊,而當年他將九泉衙門放心交給你打理,多半也是看在你這天不怕地不怕,好臉色誰都不給的性子,做官么,你定能算個清官,也算個酷吏。來九泉衙門的鬼魂大多十惡不赦,本君幫你算了一下,近三年來你經手的案子攏共三十多樁,其中五人被你折磨了三個月,魂飛魄散,還有十人,不知悔改被你關在大牢中,生生熬了半年之久才讓他們魂飛魄散。餘下的那些都洗心革面了,現如今留在九泉衙門當差,在你眼皮子底下固然是翻不起大浪。當然本君最佩服的,是那個令影,畢竟你掌權那麼多年以來,他還是第一個敢跟你叫板的,雖然後來他折服了,還成了你手下的一員大將,但本君還是佩服他。”
整個九泉衙門,能被他看上眼的,就只有令影了。我撂下書,拾起桌案上的茶盞,輕抿了一口。他悠閑自在道:“想當年你才來冥府,還是個小丫頭,果然是閻君調教出來的人,區區萬年就成了鬼君,現在連本君都不敢招惹你了。不過,你這樣兇悍,難道便不怕你那孟飲小郎君知道,嚇得落荒而逃嗎?”
我手上的動作僵了僵,抬眸看他:“他,最近如何了?”
“不如何,他雖然是個側君,但往生殿的諸多事物都還是要經手的,本君聽小黑小白說過,往生殿的那位上君最近去西海赴他親戚的宴了,所以,往生殿那邊孟飲難免要多操心。不過話說回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才同他表明你的身份?我可是聽說,審判殿的女少君也喜歡他,前幾日審判殿的上君可是與他交往甚密。”
我瞥了一眼他八卦的樣子,平靜地抿了一口茶,道:“再過些時日吧,我相信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在冥界孤身一人時日久了,難免會想有個人陪陪自己。初見孟飲時,是在一百多年前,我得閻君宣召,前去冥殿拜謁閻君,而彼時我無意闖進了他親手所植的一片月錦花海中。我早早聽聞,冥界除卻彼岸花之外,旁的仙物大多不好養,甚少能活成一片,一時好奇,便多滯留了幾刻鐘,正巧便撞見了他。我謊稱自己是十方鬼君手下的女官,前來給冥殿送東西的,而他,亦是沒有多懷疑,只是站在花海的另一畔,傻傻看我。
也是因着他,我偶爾便會扮作女官與他相見,他也會如約在月錦花海中等着我。這一百年,我漸漸也學着接納他,漸漸覺得,有些事情,總算放開了。
“你就這樣認定他不會為了功名利祿拋卻你?你可要明白,這世上,七情六慾是最容易迷惑人的東西。”他亦是覆手變了個杯子出來,提起茶壺自斟了杯,陰陽怪調道:“畢竟,如今像本君這樣的好男人,太少了。”
我合上書,淡笑道:“若他真為那些拋棄我,我倒也沒什麼可傷心的。你不是總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