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兩個少年坐上駛往海城的高鐵時,已經接近凌晨五點。
靛青色的天邊是一片絳紫色的雲霞,溫柔爛漫的光線,越過了鐵獸一樣的萬千山川,就如同金箭一樣撒向了廣袤大地。
柏若寒看着車窗外的朝霞,偷偷扭過頭,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謝小凡。
謝小凡閉着眼,眼角還掛着淚痕,就算在睡夢中還時不時抽一抽鼻子。
柏若寒抿緊了自己的嘴角,偷偷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謝小凡的右手,兩根被創可貼佔據了位置的無名指,輕輕碰觸,無數細微的觸覺,從指尖順着血脈蔓延到了心臟。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甚至讓柏若寒都有點不知所措。
他以自己尚未豐滿的學識來形容自己年少荒蕪的人生,大概唯有一句詩詞——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與此同時,醫院裏的凡渡,正抱着凡小故,坐在醫院的長廊上給她餵奶,座椅上散亂着奶粉,尿不濕等嬰兒用品,都是剛剛從便利店裏買回來的。
凡小故從剛出生就顯現出自己事兒逼的本性,張大了嘴,發出奶氣的哭嚎,這嗓門聽起來一個頂倆,大有繞樑三日的架勢。
凡渡已經招數使盡,拍也拍了哄也哄了,智商超群的凡教授,竟然搞不定小小一個狼崽。
他已經是筋疲力竭,手術室里的謝故尚且生死未卜,這還有一個凡小故在這不要命的哭嚎。
“爸爸求你了……”凡渡的嗓子都沙啞下去了,“別哭了……”
他的人生從未有過如此不堪重負的時候,之所以還沒有倒下,只因他肩膀上擔著兩個詞——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父親”。
就在他焦頭爛額,幾近絕望的時候,顯示着“手術中”的紅燈熄滅掉了,手術室的大門終於被打開,謝故戴着氧氣面罩,毫無意識地躺在手術床上被推出來。
“謝故……”凡渡抱着凡小故幾步衝上去,幾乎是迫切地喊道,“謝故!”
“家屬讓一下。”護士給手術床清理出來一條道路,“現在孕夫還沒有意識,需要被送入監護室,進一步觀察。”
凡渡就抱着凡小故追在手術床后跑,中途還差點被台階絆了個踉蹌,“謝故!”
監護室的大門在他面前關上,凡渡差點就一頭撞上去,他瞳孔放大顫抖,隔着一層玻璃看着監護室里謝故,幾乎是望眼欲穿。
會診結束后,江寄南來到了重症監護室的門口,摘下了臉上的口罩啊,看着凡渡嘆出一口氣來,“學長……”
“你說。”凡渡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自己乾枯的喉嚨,“我能撐得住。”
“情況不是很樂觀。”江寄南抱歉的看着他,“我們在盡一切努力,但這個時候,孕夫的意志是最關鍵的。”
“他堅持的住。”凡渡笑了一下,“他不敢死……他知道……他要是死了我就……”
可笑着笑着他就流淚了,眼球遍佈紅血絲,“我就,我就……”
他能怎麼做呢?
不過是像他的父親一樣,用一生去懷念一個人,而後……行屍走肉一樣活着。
江寄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嘆出一口氣。
凡渡抱着凡小故枯坐在長椅上,已經忘記了時間,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爸——!”
凡渡抬起頭看過去,只見謝小凡在走廊里橫衝直撞地跑着,上氣不接下氣,“我謝爸呢——!”
他就如同炮彈一樣撞過來,卻在即將撞上凡渡懷中那個襁褓的時候,及時剎車。
他看着襁褓之中的狼崽,瞳孔睜大,聲音都在顫抖,“這是……”
“凡小故。”凡渡告訴他,“你妹妹。”
面對這麼一個妹妹,謝小凡幾乎是手足無措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她……”
謝小凡都有點始料未及,“……她好醜。”
這段雞飛狗跳,大打出手的兄妹關係,在這時候就埋下了死結……
“我爸……”謝小凡扭頭尋找着什麼,死死拽着凡渡的袖口,“我謝爸人呢?他沒事兒吧?”
“他……”凡渡的喉結艱難滾動了一下,看向了重症監護室裏面,“……”
謝小凡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病床上,戴着氧氣面罩,毫無意識的謝故。
“沒事兒。”凡渡勉強笑了一下,不想嚇到兒子,“你爸爸他……沒事兒……”
謝小凡又不是個瞎子,重症監護室那麼大的幾個字兒他看到了,都進到重症監護室了,這還叫沒事兒?
但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哭,更沒有哀嚎,他從凡渡懷抱里接走了凡小故,拍着凡渡的肩膀,“沒事兒了爸,妹妹交給我,你休息一會兒。”
熬到了這個時候,凡渡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他不是鐵打的,凡人的血肉之軀,究竟能承受怎麼樣的苦痛呢?
他在監護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了,“我歇一會兒,你……先幫我照顧一下凡小故……”
謝小凡幾乎是一瞬間意識到“長大”到底是個什麼滋味,是當你意識到頂天立地的父親也不過是個凡人的時候,他也有哀愁也有苦痛,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邁不過去的坎兒。
你就會有一種……再也不要當“孩子”的衝動了。
凡渡靠在長椅上沒幾分鐘,他的身軀忽然癱倒下來,重重的地摔在了地面上。
謝小凡瞪大了眼睛,大喊一聲,“爸——!”
他抱着凡小故,幾乎是手足無措,剛想要喊人過來幫忙,從旁邊就伸過來一雙手。
柏若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將凡渡從地面上扶到了長椅上,讓他平躺下來,先是檢查了呼吸,又檢查了心跳,確認無礙之後,告訴趕過來的醫生護士,“呼吸心跳都沒有問題,可能是低血壓或者低血糖。”
醫生護士就在長椅上給昏迷的凡渡紮上了營養液,柏若寒又找來了毛毯給他蓋上,拿了枕頭墊着他的腦袋。
謝小凡抱着凡小故看着他做着這一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說出話來。
“別擔心。”柏若寒看了他一眼,“你爸沒事兒。”
謝小凡愣愣的,“謝……謝謝……”
柏若寒抿緊了自己的嘴角沒說什麼,走上來摸摸他的頭,“陪着你父親和妹妹吧。”
他雙手抄兜,轉身要走,謝小凡扭過身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聲,“你要去哪?”
“我有地方去。”柏若寒沒有轉身過來看他,背對着他招了招手,“有事兒打我電話。”
謝小凡看着他消失在醫院走廊,心裏忽然好不是滋味。
剛剛柏若寒說的是……有地方去。
而不是……有家可回。
謝小凡的思緒還不等翻湧片刻,他懷中的凡小故就張開嘴發出了哭嚎的聲音,“哇——!”
第一次當哥哥的他,簡直是手忙腳亂,“別哭呀!你哭什麼!”
凡小故與謝小凡可能是八字不合,天生命里犯沖,謝小凡給她餵奶她不喝,摸摸她的額頭反而哭的更大聲,搞得第一次當“頂樑柱”的謝小凡簡直是手足無措。
他爸爸到底給他生了個什麼剋星……
謝小凡一邊抱着凡小故拍打着她的脊背,一邊盯着凡渡的點滴,還得時時刻刻留意着重症監護室里謝故的情況,簡直是分身乏術,磕磕絆絆地走在“長大”這條路上。
與此同時,孤冷的黑夜裏,柏若寒並沒有離去,他戴着兜帽,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手中夾着一根香煙,時不時看一眼自己的手機,等待着那個隨時都有可能打來的電話。
芸芸眾生,哪一個不是奔波在這紅塵萬里之中呢?
昏迷了幾個小時后,凡渡的眼皮動了動,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扶着自己的額頭,艱難坐起來,“我……”
“爸……”謝小凡趕緊湊上來,伸出一隻手扶着他,“沒事兒吧?感覺還好么?”
“沒事兒……”凡渡看一眼自己手背上的針頭,自己拔掉了,“你爸他……”
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謝故,想知道他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我爸還沒醒。”謝小凡把醫生的話轉述給他,“醫生說……情況有所好轉,只要熬過了這兩天,就好了。”
“嗯。”凡渡又看向了凡小故,“你妹妹……”
凡小故蜷縮在謝小凡的懷抱中,沒心沒肺地打了個奶嗝,吧唧着嘴巴,睡地正香。
謝小凡把凡小故交到了凡渡的懷抱中,走出醫院,想要到馬路對面的沙縣小吃買點早飯。
他叼着一個包子匆匆跑回醫院的時候,經過了醫院門口的長椅,只見地面上殘留着一地煙灰,尚且還帶着餘溫,被冬日的寒風一吹,就輕輕散去。
謝小凡愣了愣,瞳孔放大,抬起頭向醫院外面的十字路口望去,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混入了人流。
這一刻,他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那是什麼感覺,他不敢對外人言說,讓他幾乎是如鯁在喉。
他邁開腿飛奔到了長椅不遠處的垃圾桶,滅煙處橫七豎八地擠着十幾個煙頭,每一個上面都帶有深深的齒痕,同為貓科的他,再了解不過,這是一隻……貓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