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顧昭倒還真仔細想了,他出生低微,王府又禁令嚴苛,以至他長了這樣大,連西市裡放來與民同樂的煙花也未看過。
他搖搖頭,看上去又乖又可憐,鍾妙一分的憐惜有了三分,隔着斗篷拍拍小少年的頭。
“不怕,一會兒讓你看個大的。”
顧昭還未從這難得的安撫動作中回神,腳下一輕,竟是被拎了起來。
兩個半大少年在她手裏輕得像片葉子,鍾妙單手抱着斗篷糰子,腳尖一點激射而出,一轉眼就出了花樓。
呼呼風聲嚎得令人心慌,鍾妙掖緊了斗篷,確保接下來少兒不宜的部分不會叫兩個孩子看去分毫,反手抽出背後長劍。
“今日又要麻煩你了,長空,”她挽了個劍花,“回去定然將你好好洗刷乾淨。”
劍身嗡鳴,鍾妙縱身而下,如白龍入水。
鍾妙何人?
鐘山有女,其名鍾妙。
十年築基,百年成丹,一朝橫空出世,直把名門大派的一干少年天才打得抱頭鼠竄。也不知鐘山是何等風水寶地,竟養出這等霸道劍修。
不是沒有動骯髒心思的,卻連鐘山山腳都不得接近。
直到她一人一劍贏了摘星大會,叮叮噹敲了玉石華表,這才叫人曉得師承。得見者無不搖頭嘆氣,只道劍瘋子又養出個小瘋子來統治劍道,一時間人人聞風喪膽。
距今已二百年。
這些傳聞,穆老三是統統不知道的。
他只曉得今日怕是來了個硬點子。
魔界的女修他見過幾個,要麼使的媚術,要麼使的毒藥,無一不是軟綿綿香噴噴。他能講出一筐子蛇蠍美人的咸濕笑話,此時卻被連連擊打得握不住刀。
不僅握不住,刀身上纏繞的怨氣也層層散去。
這本是他最引以為豪的陰狠秘術,以數千冤魂練成,縱是名門正派的修士,傷口沾上一絲鬼氣也得費上好一番力氣——這便是他能屢屢逃脫追捕的緣由了,修士有幾個當真把凡人放在眼裏?多半還是驅逐鬼氣保全道心要緊。
只要趁這一晃神逃出去,換個地界照樣自在快活。
但今日怕是好不了了。
穆老三心頭突地冒出這念頭,一晃神就被欺上前來,肩上狠狠挨了一劍,手臂一麻,刀就飛了出去。
他轉身欲逃,鍾妙哪裏會給他機會,手腕翻轉射出幾道寒光,就將人死死釘在地上。
年輕劍修飄然落地,肩上仍扛着那團厚重斗篷,腳下卻輕得有如鴻毛。她挽了個漂亮劍花甩去血跡,反手向斗篷拍上靜音符,笑眯眯地蹲下身來。
“很好,現在咱們來好好聊聊。”
魔修慣常出不了什麼堅貞不屈的角色,鍾妙的手段還沒使上一半,穆老三就哆哆嗦嗦地招了個乾淨。
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鍾妙行走世間多年,對諸多陰私早有所耳聞,多半是某些人壽數盡了又不甘心,非要賴在世上做個該死不死的老妖怪。
至於達成目的的手段,無非是性命靈魂或二者兼有。
要鍾妙說來,人人都是天生地養的,該死的就去死好了,拖着無關的人算什麼本事。
只可惜世間慣會人為三六九等,不光物件要分出個優良差,連人也要細細分出上下流。於是當強者貪得無厭,弱者便要用自己的命去填。
“每月十人?你們這位老顧客當真是離死不遠了,”鍾妙冷笑,“倘若他真如你所說消息靈通,不如現在就乾脆抹脖子去死,免得叫我逮住連灰也揚了,那才叫一個投胎無門!”
穆老三早被打得進氣多出氣少,哪裏吃得住她這麼一嚇,眼一翻索性昏了過去。
鍾妙正被一股邪火燒得肝疼。
央朝這塊地界自兩百年前就被她護在自己翼下,就是中州的修士來了,甭管什麼名門大派,在這塊地上都知道該夾着尾巴做人。
她不過是尋一味藥材被困在秘境二十年,誰成想一回來就見自家院子裏冒出這麼些魑魅魍魎。
順着線索一路查過來,到這兒卻又斷了。
如今央朝煉丹成風,甚至有了不鑄兵戈鑄丹爐的說法,那邪修藏身其中,實在是難以尋覓。
鍾妙越想越氣,看穆老三那張涕泗橫流的臉怎麼也不順眼,索性一劍砍了,搜刮完財物就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她做這套手法極為利落,一看就是在外行走慣了的老手。一低頭見了自己衣袍上的血跡,面上卻又露出些孩子氣的惱怒。
想起一開始關於煙花的承諾,鍾妙抱着斗篷縱身躍上樹梢。
鄭天河嚇得幾乎撅過去。
要鄭小少爺說,這些天他的經歷也委實豐富多彩了些。
先是被人綁架幾近要死,好容易峰迴路轉,又擔心起了自己的清白,結果不知怎麼著,倒被人救了出來。
救是救了出來,只是方才那乒乒乓乓一團打鬥,鍾妙又慣是個喜歡大開大合的,她是打得爽快,被擱在肩上的兩個小少年顛簸得苦不堪言。
鍾妙拍拍袍子坐在樹椏,等倆人緩過神來,便開口問道:“你們接下來可有什麼打算?”
鄭天河馬上精神起來。
“我想回家!”他並不等鍾妙拒絕,急急又補上一句,“我是河西鄭家的二公子,如您送我回府,鄭家必銘記您的大恩!”
鍾妙搖頭:“我並不建議你直接回家,你被運來的途中定然不止經一道手,今日我殺了這魔修,日後難免會有藏在暗處的找來尋仇。”
“但……”
“如果你願意,我可為你尋一去處落腳,如此修鍊些時日,再出門也好自保。”
修仙!
央朝最流行的就是講修仙的話本子!
在滄海另一端的中州,修士動輒便使出移山填海之能,且壽命悠長,與他們相比,凡人的生死簡直短暫得如同瞬間。
鄭天河心中一動:“當然是願意的!只是不知要修鍊幾年?”
鍾妙回想起自己揍過的那些名門子弟:“十年?或者二十年?修真無歲月,我也並不確定。”
鍾妙說得已是相當樂觀,事實上倘若根骨不行,在宗門老死也未能築基的大有人在。
鄭天河的神色卻瞬間黯淡了。
“謝過仙長好意,只十年二十年對凡人實在太長,”他眼中掙扎不過片刻,“天河尚有父母,不忍離家。”
鄭天河拒絕得果斷,又偷偷窺視着怕冒犯了仙人。鍾妙卻並不很在意,反為這果斷對他高看一二。
鍾妙伸手摸出柄袖珍小劍遞給他:“你有決斷便好,回家后將這小劍暗中埋於大門基座下,全府須閉門三日不得外出。”
鄭天河歡天喜地地接了,緊緊揣在懷裏,笑得快咧到耳後根去。鍾妙嫌他傷眼,轉頭看向顧昭:“那麼,你有什麼想法。”
顧昭怔怔看着她。
他原以為這修士會將自己擄回去,畢竟之前那老道就是這德行,但見她輕鬆就答應了放鄭天河回家,想來並不缺什麼童男童女
話雖如此,顧昭心下猶豫一二,仍是不敢輕信。
他打小在王府做工,大了又一路逃亡,命運從來由不得他,鄭小少爺能理直氣壯要回家,而他只是蓬被風吹弄的野草,以至終於有人問問他的意願,他卻找不出一條像樣的選項。
白衣劍修溫和地注視着他。
顧昭嘴唇開合幾次,最終只是垂了眼低聲道:“小子並無什麼別的去處,也不願叨擾貴府清凈,如您方便,隨便找個城鎮將小子放下就是。”
鍾妙點點頭,同樣伸手掏了樣東西出來,看上去像是枚什麼動物的牙,用黃絨繩吊著。
顧昭知道這是能保命的東西,猶豫片刻還是戴在了頸上。冰涼獸牙觸體生溫,激得他小小一哆嗦。
見兩人都已選好去處,鍾妙拍拍手:“很好,如此一來,只差一件事便可了結。”
她在兩人的注視中並指一揮,憑空風聲起。
起初不過一枚秋葉墜落,轉瞬間卻捲雲摧雪般向前涌去,叢叢樹冠被拉出一道極長的呼嘯,眨眼便擊中了花樓。
靈力與魔力的撕扯不過片刻,一聲極沉的悶響溯着大地傳來,花樓層層崩裂,法陣摧毀引發大火,各色流光撞擊在靈力織就的大網,一時間赤橙黃綠好不熱鬧,直叫兩個孩子看呆了眼。
年輕劍修仍懶洋洋倚在樹上,彷彿方才這驚天一指不過是隨手揮去眼前的飛蟲。
不錯,她心中暗爽,這才是小孩看到修士的正常反應,方才一個個喊着不修仙的真是無趣透了。
鍾妙在放焰火一途上頗有些造詣,見倆小孩愛看,索性又搓了幾個訣。
紅的鳳凰,金的飛龍,綠的孔雀一招搖,後頭綴條銀鯉。她放得愉快,眉眼彎彎,嘴上念着:“怎麼樣,是不是從未見過,各位看得滿意,不如……”
鍾妙輕笑一聲回過神來:“不如就此啟程?時候也不早了。”
河西鄭家並不難找,向東市一問,遠遠就能見着府邸繁複的屋檐。鍾妙無意在人前現身,望見鄭天河平安進門便轉身離開。
安置顧昭倒費了點力氣,小孩看上去悶聲不響,實則倔得要命,不知怎的對修士似乎很是反感,對鍾妙說的話半點不信,收銀錢時倒是利落。
狡黠多疑,又很分得清利害,叫鍾妙想起草原上的小狼崽子。
待顧昭也安全抵達人煙密集的村莊,天色已晚。鍾妙藏在樹叢間尾隨了一路,起身時只覺渾身骨頭都僵了,需得好好打一場才能鬆快鬆快。
鍾妙抬頭觀了觀天色,所謂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此時去找人麻煩,正正合適。
她掏出個漆黑的乾坤袋伸手摸索,沒多時抽出根骨釘。
這可不就碰巧了。
鍾妙挑眉一笑,縱身向西掠去。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顧昭【警惕】:不行,萬一她騙我呢?還是趕緊走。
後來的顧昭【委屈】:她怎麼連騙都不肯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