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長京城的雪下了三日,皚皚一片,入眼皆是一片純白的霧蒙。
聽聞登基不久的小皇帝要召回定北樓府的將軍。
一談起這個,茶樓酒肆的百姓們可就不困了。圍着團,端着暖手的熱茶溫酒,一個比一個唾沫橫飛,神采奕奕。
這長京樓府啊,可謂是滿門忠烈。
“樓家聖寵啊,也就樓家大房有本事,可惜大將軍去得早。”
“但還有樓小將軍啊,子承父業,一去就是八年整整啊,怪不得樓家聖寵不絕……”
“可惜啊,世事難料,有爭氣兒也有破落種哦。”
那樓家二房的少爺,聽說養了個煙花巷的娘兒在外頭,都成長京達官的笑柄了。
“三房欠點火候,但那三少爺倒是爭氣,聽說現在在太常寺當差呢。”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堂皇富麗的馬車駛入繁華的長京城,皚皚白雪壓彎了枝頭,簌簌垂落和着馬蹄車輪的響聲。
老遠行人就懂得避讓開。
金飾車橫,雕飾車身,四角飛檐,要多氣派有多氣派。
行人駐足觀望,感慨着不知道又是哪家的貴人出城遊玩。
厚厚的垂藍色綉玉車窗帘從內一角掀開,露出了半張皎白的小臉。雪膚杏腮,半邊上挑的瑞眼。
小心好奇地望着外頭。
馬車駛過,驚鴻一瞥。行人們看得愣怔。
“丫頭。”車內響起一道半是斥責的厲聲,“莫要讓風灌進來了。”
說話的是樓老太太的貼身嬤嬤,涵嬤嬤。
“是……”蜷縮在角落的人立馬收回了掀開一角車簾的手,蔫蔫應了聲。
寬敞的馬車裏,炭火正燒得熨帖。
涵嬤嬤位於下座煮着茶水。
香盅裊裊散着熏香。
位於座上的老婦人,一身翠綠錦緞襖,耳墜圓珠,圍着條朱紅的狐毛圍脖,手環着玉環,戴着玉扳指的手指不緊不慢滑動着一串佛珠。腿上擱置着暖手的湯婆子,爬滿皺紋的臉上雍容端肅。
此刻正閉眼專心念念有詞。
老婦人旁邊的案幾擱置着鮮果葡萄。
角落的人目光從老婦人身上到果盤上,抿了下唇,又垂眼不敢多看。
馬車寬敞而平穩。
桑枝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馬車。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她出生在江南水鄉,記事起頂多也只有夾雨的雪花片兒。
這麼厚實的雪,自然是未瞧過的。
樓老太太從念佛中睜開眼,隨着眼角皺紋的折動,一道犀利如炬的眼便睜了開來。
掃視了馬車,邃停留在了角落環抱着膝蓋的人身上。
樓老太太前不久接到了孫兒的家書。皇帝召京,孫兒已前往回京的途中。八年了,樓老太太心心念念的孫兒終於要回來了。樓老太太心一高興,不僅命下人將整座府邸換洗一番,更是親自下到江南,為孫兒祈福求符,並親手挑選了些孫兒小時最愛的糕點物件。
然後買下了這個丫頭。
說來也是順巧。
樓老太太只是在啟程要回京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這個要被買走的小丫頭。
約摸十四五歲,雖然灰撲撲又落魄,但不妨礙閱人數年的老太太一眼瞧出這孩子的本事。
老太太果斷加價買下人。果然,清水一洗,再換個乾淨的衣裳。
小丫頭片出落得那叫一個水靈,雪膚杏腮,翹鼻櫻唇,一雙還未成型的狐狸眼,卻已是宛若含情。再加上玲瓏有致的身段。
光是往那一站,就夠人心尖兒發顫。
天生就是勾人的料子。
老太太很滿意。
好好□□,當也是個會伺候人的。
*
馬車在富麗的樓府停下。
巨大的匾牌,巍峨的石獅,厚重積雪沉甸甸壓着輝煌的檐瓦。朱漆砌成的四角飛檐於飄雪中昂立。
朱紅的高牆林立,僕從娥娥。進了府,游廊院落,一道又一道。假山曲水,亭台荷池,過一景又是一景。
桑枝從沒見過如此恢弘大氣的宅子。
就連原先還未跟爹爹躲債前生活的院落都比不上這裏的萬份之一。
爹爹嗜酒好賭,欠下了一屁股債。桑枝還小時就習慣了跟爹爹四處奔躲,他們在山間躲過,在僻鄉,甚至荒漠都曾逃竄過。但爹爹念鄉,在外輸錢就帶他們繼續跑,贏回了點錢,就會帶桑枝和弟弟回江南。
爹爹死後,姨娘們便把桑枝賣了。因為要給弟弟吃飯,她們說桑枝不出去當丫鬟賣力氣,大家就得跟着餓肚子。
“緊跟着點。”涵嬤嬤回頭,囑咐了桑枝一句。
“老夫人。”一身褂襖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躬身。
樓老太太頷首,由着涵嬤嬤扶手往裏走。
“老夫人,不好了。二房鬧起來了。”梳着雙髻的大丫鬟急急跑來。
“又怎麼了!”樓老太太臉色一沉,“真是不像話!帶路!”
在過去的途中,大丫鬟利索地給老夫人解釋來龍去脈。
原來是二房的少爺把養在外頭的歌姬帶回了府,一併帶回的還有個兩三歲的孩子,二少奶奶咽不下這口氣,哭鬧着要上吊。
等樓老太太到了里院,院內的哭聲罵聲已經震響了天。
穿着祁青襖子的二少奶奶髮鬢凌亂,哭花了一臉妝,踩在圓凳子上,雙手死死扯着已經掛上橫木的白綾。
“讓我死,讓我死了算了……我不活了,活着受這什麼罪啊……爹!娘!女兒不孝啊……”
三四個丫鬟僕從抱着二少奶奶的腿哀求。“少奶奶,少奶奶你想開點啊……”
旁邊是一身花色袍的年青男子,滿面怒容。“有本事你就別下來……都放開她,看她敢不敢死……”
“夫君……”男子旁邊依偎着一牽着小孩的女子。一身朱粉小襖,眼紅唇顫,楚楚可憐。“……我怕。”
“莫怕,夫君在,誰人都趕不走你們娘倆兒!”
而在最裏面,還有兩個靠在堂屋裏嗑着瓜子看熱鬧的二房夫人和二小姐。
“嫂子呀,你就認了吧,我哥那麼多鶯鶯燕燕,也不缺多個破敗花柳巷的……”說話的二小姐圓潤的指捏起一角瓜子,戲笑一聲,瓜子咯嘣一聲,響得清脆。
扯着白綾的二少奶奶眼紅心哽,憤憤地怒視專門跟自己不對付的二小姐。看她如此狼狽,說不得這賤人心裏得多偷着樂。
“盡胡鬧。”方氏將瓜子殼吐到地上,嗔怪般地拍了拍女兒的手。
“香若啊,你又何苦。允清我等會會說教他,你先下來。”方氏又拿起了一把瓜子,掃掃身上的瓜子殼。“椅子凳子踩了還臟,老夫人回來又免不了嘀咕。”
“我……我就等老夫人回來了,我讓老夫人給我做主嗚嗚嗚……”女人嚎啕后,又咒罵起,“樓允清你個不得好死,你就等着早晚死在女人床上,斷子絕孫的孬種……”
“賤婦,你敢咒我!”
方氏見她這樣咒自己的兒子也不樂意了。“怎麼有你這樣咒自己的丈夫的?你心思怎麼這麼毒啊。”
二小姐嗤笑,吐出瓜子殼:“也不過是個側室,真把自己當少奶奶了。”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少爺……樓老太太回來了,正往這裏走……”通報的下人還沒跪利索,就被後頭的人一腳踢開。
“狗東西!”領路的丫鬟啐了一聲。“老太太白養你,給你在這通風報信,吃裏扒外!”
堂里人瞬間臉色都是一變。
方氏看見自己的心腹奴才被個丫鬟踢踹,更是斥話也不敢說。
因為他們都看見了,丫鬟後頭,浩浩蕩蕩跨進來一群人。——為首攙扶的,不正是外出的老太太還是誰。
樓府上下三房,現在可都是她這個強勢的婆婆在掌控。
饒是方氏,也有點慌了神。
二小姐立馬掀開了堂簾躲遁了。
方氏把身上的瓜子掃利落了,忙迎出來。乾笑:“娘,您回來了?”
二少爺張牙舞爪的氣勢也沒了,一手忙牽着歌姬,往自個背後藏了藏,蔫聲喊了聲。“……祖母。”
樓老太太一雙金炯炯的眼掃過堂里所有人,最後停在被樓允清護在後頭的歌姬身上,冷笑一聲。“都當老身是死了不成?”
站在圓凳上的二少奶奶哀啕一聲,撲下了凳,爬到了老太太腳邊痛哭。“老夫人您給香若做主啊,香若心裏苦……他在外頭養外室,還敢帶回府來!把我放在哪裏,我有什麼顏面,我死了算了……”
“閉嘴,吵得老身耳煩。”香若被斥了句,噤住了聲,只得嗚咽垂淚。
樓老太太的眼又望向了樓允清。“丟人現眼!沒出息的東西,一個個要本事沒有,盡幹些辱沒樓家名聲的事!”
“樓家出你們這些玩意就是倒八輩子的霉!吃住都靠你大伯大哥的聖寵,遲早得分家讓你們幾個現眼玩意都滾出去!小忠!”
堂內幾人被斥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魁梧的總管事躬身上前。“老夫人。”
“老身眼裏容不得髒東西,給我把那娘倆扔出去!”
“是!”
歌姬臉色一白,抓着二少爺的手臂就是一緊,聲帶哭腔,“夫君……”
“忠叔,等等……”樓允清臉色也不好看,護着人往後退。“祖母,我跟琴兒是真心相愛的,孫兒求您了,就這一次……我定好好收心過日子……您看,這還有您太孫……”
歌姬手裏牽着的小孩被樓允清往前一帶,歌姬也忙蹲下按着自己兒子的肩膀幫聲:“習兒,快,快叫太奶奶……”
小孩兩三歲,睜着一雙惶恐的眼不知所措。
樓老太太只睨了眼不再看,抬眸喊了聲。“桑枝。”
眾人均是一愣,不知道老太太在做什麼。
連被喊的桑枝也是迷茫。
樓老太太又喊了一聲。
涵嬤嬤移開身,將站在身後的桑枝往前推了一把。
桑枝被推到了前面,怯生生:“老夫人?”
嗓音怯啞婉耳。
眾人這才看清人。
那姑娘生得白,素藍色的小襖,脖子修長,長發烏黑。臉上未塗粉黛,眼尾自成的往上勾勒,好一雙嬌滴的含情眸。再加上那柳眉杏腮,唇紅齒白,像是盛冬初開的頭一枝雪梅,又似初春待發的桃花瓣。
眾人皆被恍了眼。
再看樓允清,早已經看痴了神。
樓老太太道:“這丫頭是我江南買回來的。”
二少爺喉結上下吞咽了幾下:“祖母這是……”
樓老太太手中佛珠上下滑動。“你要是想要……”
樓允清:“祖母,那孫兒就恭敬不如……”
歌姬臉都白了,呆住:“夫……”
方氏急得想堵住不成器的兒子的嘴。
樓老太太冷笑一聲。“……倒是你想得美了,老身沒由給你跑趟江南尋丫頭供你享樂?呵不長性的東西——小忠,二少爺帶下去打十個板子,那對娘兒給我趕出去!”
樓允清才從美色中恍過神,求饒。“祖母!祖母!孫兒錯了,孫兒一時鬼迷心竅……”然而已經被壯碩的管事夾住胳膊拖了出去。“二少爺,冒犯了。”
方氏急得嘴抖嗦。“娘,這十大板可打不得啊,允清明日還得去工部領職啊。”
“就是你這沒出息的,才教出那沒出息的玩意?領職?領什麼職,花我樓家的錢,攀我孫兒的權,給他糊弄的官也叫職?!”樓老太太臉一橫,聲也跟着尖銳起來,“樓家上下就養你們這幫閑人,這是皇上御賜老爺子的宅邸,給的是我兒我孫的福澤!不愛住滾!”
方氏臉氣得發青。
樓老太太怒聲斥責后,轉身準備離開。
歌姬抱着幼兒垂淚,聲音抖得不成樣:“老夫人……求求您,賤女不留也行,讓習兒留下吧,他是你們樓家的血脈啊……”
老太太頭也沒回:“下賤種生得下賤兒,樓家可沒有這等血脈。”
歌姬被僕從拖了出去。
一時哭嚎聲,哀叫聲,板子入肉的聲音交錯掩蓋了屋外的雪落聲。
初入深宅的桑枝嚇得手腳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