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玉昀承認,她是可憐他了。
什麼叫嫉妒她母后好,什麼又是皇爺爺養她很勤懇。便就是他自己沒有罷了。若當年賀蘭氏沒被皇爺爺接入宮呢?他許也不會遇到皇祖母,便也沒有這一身病痛。
說到底,都是皇家欠了他。
對面的人卻笑了笑,又看向遠處山巒,月光下山脈輪廓悠悠綿長,宛如蜿蜒的長龍盤旋在四周,氣氛一時有些奇妙。
“不必了。”他話里很是輕鬆,卻好像暗自嘆息了聲,並不想叫人聽見。“公主不虧欠孤什麼。”
他扯開自己的袖口,繼續負手往前頭去。
玉昀跟上來兩步,“皇叔真不給人面子。”
那人側眸過來笑了笑,“你都勉為其難了,孤還要給你面子?”
“……您就不多考慮一下?”她說養養罷了,不過是送些吃的喝的,她又不能跟個小婢子似的,照顧人家飲食寢居。她哪裏會啊?
凌霆川哼笑了聲,“公主的玩笑話,孤就不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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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一早,凌成顯親去了點將大典。因得早前齊鳶鳶的事,他精神顯然並不大好。成堯見狀上前勸了勸,卻被他一揮袖口擋開。早前幾日,皇帝尚且對成堯十分信任,近日來卻是刻意疏遠,不時還帶着幾分小脾性。
玉昀在旁,見成堯被推擋下來,只將人牽來身邊。再看看江隨拋過來的眼神,便也不難猜到,到小皇帝是因為齊鳶鳶的事情,對她生了怨憤,因而一併遷怒於成堯。
凌成顯著實是提不起來精神,可臨立於恢弘的大軍之前,卻終究露出幾分笑意。硃筆一抬,便在賀蘭亦的盔甲上點上金墨,當著五萬大軍與滿朝重臣,如有手握天下之感。
那感覺只是一瞬,在身旁尋到皇叔的目光的一刻,他便忽的醒悟過來,他哪裏是皇帝,不過是一顆任人操縱的棋子,行屍走肉一般,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無法得到。
於是他喊來江隨,“朕日後都不想見到成堯。你傳朕的旨意,叫他們避讓。”
話聲很小,旁人聽不見。江隨低垂着眸色,抿着笑意道,“陛下聖明。”
從點將大典上下來,玉昀回了帳子用早膳。
軍營不比在皇城,飯食十分粗糙,只是幾個白面的饅頭,便已是極好的東西。玉昀卻也沒怎麼用過這般口感的饅頭。宮廷之中,也嘗作饅頭之類的糕點,御膳房卻做得十分精緻,白面之中還要夾雜些許粟米粉,口感便更為鬆軟一些。
今日這實實在在的白面,咬在嘴裏勁道極了,就着蛋花湯與酸雜菜,便就別有一番風味。
玉昀吃得高興了,臨上路前,叫輕音去問了問做法兒。
玉昀的帳子離營地中間不遠,是以將將出來,便正巧撞見攝政王一行也從帳子中出來。
霍廣在前領路。凌霆川如往常一般,負手行在後頭,只是身旁多了一人。玉昀雖只見過人一眼,卻也認得出來。是霍苓。
霍苓回來了,玉昀記得小將軍說過,霍苓是去了西南替皇叔尋葯。若是這樣,那他的病許是已尋得治法兒?想到這裏,玉昀心中竟也跟着輕快幾分,緊了幾步過去,先與凌霆川一福。
“皇叔也正往馬車去?”
凌霆川淡淡應了聲,指了指車馬的方向,“公主請。”
玉昀跟去他身側,一併往車馬處走。藉機與霍苓也招呼了聲。“霍先生回來了?”
“有勞公主掛心,去了趟西南,才將將回來。”
玉昀瞧了瞧凌霆川的臉色,見他也沒看過來,方繼續問着霍苓。“那霍先生可尋着葯了?”
旁側凌霆川的腳步稍稍頓了頓,給了霍苓一個眼神,方繼續往前去。霍苓便笑着與玉昀回話,“霍苓此行去西南,藥材買了些,將西南的醫書也集了些,也不知公主問的是不是這個?”
玉昀問的自然不是這個。只是看他們主僕二人用眼神打着啞謎,便知道霍先生的難處,她自也不再多問了。只頷首道,“那便好。看來霍先生此行收穫頗豐。”
霍苓躬了躬身,“誒。還算是不錯的。”
玉昀這方問向凌霆川,“霍先生回來,皇叔的身子也該要好些。”
“是。日後也不必勞煩公主掛心了。”
“……”
他話里有些冷,像是要拒人千里。玉昀一時還未察覺得出來,只臨到車下,見他側眸來說別的眸色,也是一併冰冷的。“公主先請。”
那人素來聲線便是這樣,可原本話里的輕佻不見了,眉宇間卻多了一抹肅然。
玉昀這才察覺異樣。
“皇叔…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並未。”凌霆川只是淡淡兩個字,側眸掃了一眼,方自行往自己的座駕去。
從軍營往京城去,同是一整日的行程。玉昀將將在車中坐定,世子爺便在車下敲了敲車門。
“公主可有些空閑,有些事情與公主一說。”
玉昀喚輕音推開車門,便見世子爺躬身在車下候着。玉昀道,“世子爺有話不妨來車上說。”
長公主的座駕不小,其中能放下一張四方小案,容下四五人也不嫌擁擠。車窗小簾尚且未曾放下,從外頭看來敞亮。
齊靖安將將坐下,方將昨日到今晨御林軍打探來的事與玉昀都說了。
“那些流民所言非虛,我讓人特地去附近村落查看,土地確都被佔為私有,卻並非在順天府名下。而是藉著官府的名義,收歸在一間名作富貴的綉庄底下。原本地里種的都是糧食,如今全換作桑田,養蠶結絲。”
“世子爺是說,有人用官府名義,強佔民田?”
齊靖安應聲道,“是。富貴綉庄的底細,得回到京城,我才方便叫人細查。”
“許也不必等回到京城。”玉昀指了指遠處正集結在一處分粥食的難民,“尋兩個識得些字的,我們一道問問。”
齊靖安也望了望遠處,方回眸來點頭道,“公主說的是。我這便去安排。”
一眾大軍已經上路。玉昀的車架卻遠遠落在後頭,只由齊靖安身旁的一什親軍護衛,便往方才被施粥的難民中去了。
軍營旁的難民本就幸運些,雖軍糧也十分緊張,每日總能作多幾碗粥施捨出去。今日大軍已經上路,便也是最後一回,來的人也格外多些。
齊靖安與玉昀在半山上尋了間小亭,喊來的兩個難民,都如玉昀所說,都是會識字,會說官話的。
玉昀挑着身形最壯碩的先問,“你叫什麼名字?是如何落難為流民的?和我說說。”
“小的名叫李旺。原是隔壁小村裏的農戶。原本日子也算過的不錯的,農活自己做一些,也請人作一些。只是開春的時候,將播種下去的禾苗便被官府的人騎馬踐踏了。說是要收地。若不肯,便上鞭子。我們都是老實莊稼漢,不敢忤逆朝廷。地收了回去,我帶着一家老小便也沒地方住了。”
“那官府來的人,若叫你再看到,你可認得?”
“認得,化成灰也認得。”李旺說起來,牙磨得痒痒的。
玉昀又看向年紀最小的。“你呢?”
“小的名叫吳文池,本是要參加秋闈的。家中的農田,是供我讀書所用。與李大哥一樣,被官兵強行收走。母親氣不過,在農田中被他們踢了一腳,沒撐過去春日,去了。”吳文池說著眼裏幾分怨氣,“那會兒一氣之下,想來若朝廷是如此對待百姓,那秋闈我不考也罷。便散盡了銀兩,買了幾頓粗糧給他們吃。自己也淪為流民了。”
那行人,看來不止是強搶土地,還犯了人命。竟然也能隻手遮天,無人上報。玉昀只在問吳文池,“那為何不去京城告狀?”
“路被他們的人守着,一旦過去便要挨一頓狠打。”
玉昀冷嗤了聲,“他們考慮得到很是周到。”於是喚來世子爺,“將他們二人帶回去吧,借侯府的地方養着。待查出來富貴綉庄的后幕,看看他們能不能佐證。”
齊靖安應聲,叫人將二人帶下去了。
玉昀這方重新上了馬車,往前頭趕皇家車馬。
臨着正要下了小山頭,便見一片楊梅林。一間簡譜的小農屋立在果園旁邊,一個三十上下的女子,正要挑着擔子去摘楊梅。
正是初夏,楊梅已是熟了。清香撲鼻而來,便叫人口水都止不住往外淌。玉昀便也乾脆不忍了,喚輕音與那女子去買些來。
馬車又停了小會兒,方重新上路。輕音捧來新鮮的楊梅,叫玉昀嘗了一口。
汁多肉滿,酸甜爽口。一旁阿翡都看得直吞口水。
玉佩笑了笑,喚她們二人一道兒來吃了。見世子爺在車下引路,又叫阿翡送了一布袋子給人。
午時,皇家車馬在驛站歇息。玉昀也終於趕了上來。
用過一碗素麵,方想起口袋裏留出來的楊梅。問驛站官兵要了些鹽,將那楊梅用鹽井水又泡了一回。井水冰涼,鹽泡過的楊梅,又冰又甜。玉昀喊着輕音與阿翡一道吃,看見那邊攝政王已要重新上車。玉昀便叫輕音往那邊也送些。
凌霆川將坐入車內,便見輕音捧着食盒子來。
“是什麼?”
輕音手中的食盒子沒做蓋兒,稍稍抬過頭頂,便叫凌霆川看到了。“是公主喚奴婢與您送些果子來。”
“孤不食酸。你拿回去吧,與你家主子留着。”
“……”輕音微微一怔,只好將食盒子又收了下來。
一盒楊梅被原封不動帶回來玉昀面前,她方又往對面馬車裏看了看。凌霆川側顏冰冷,端坐在車中,似正與霍苓說話。話到一處,又似是察覺到什麼,微微側眸往這邊一掃,撞上玉昀的目色不過一瞬,頃刻又挪開了。
“主兒,攝政王今兒好似不同了。你可覺着?”
輕音都察覺得出來,玉昀自然能感覺得到。以往打趣說笑,送去的東西,都是受用的。“許是有什麼緊要的事兒了吧?”
她隨意說著,挑了一顆食盒子裏的楊梅放到嘴裏。好東西不能浪費了,不然暴殄天物。
將從驛站出來沒多久,便落雨了。夏日的雨一來,似天開了口子,傾盆而下。車馬幾近走不動,只得尋着一旁的樹蔭底下躲會兒雨。悶熱悶熱的,人心也跟着堵得慌。
左右被困住不能走,玉昀方捧着沒吃完的半盒楊梅,叫輕音撐傘下了車。
地上滿是泥濘,她的鞋很乾凈,挑着乾淨的草皮走,也還是沾濕了。
攝政王的車架里,齊靖安正陪着人下棋。外頭雨大,車裏卻很是悶熱。是以車窗是敞開着的。落下一子的功夫,齊靖安側眸從車窗看去,便見輕音撐着傘,正護着玉昀過來。
齊靖安試探着與對面的人道,“長公主好似來尋您了。”
凌霆川手中棋子頓在半空,掃向車外,果見傘下那人提着裙擺,踮着腳尖,步步輕巧正往馬車這邊來。像只落在雨中的白兔。
只草草兩眼,目光便又落回棋盤上。手中的棋子落了,又與齊靖安道,“該世子爺了。”
外頭是霍廣的聲音,“長公主來了,道是與少主一道避雨。”
他也不攔着,“知道了。”
玉昀上了馬車,方見世子爺也在。食盒子很是自然擱去了棋桌腳下,她才與人一福,“皇叔。”
凌霆川輕應了聲,只道,“公主來了,坐。”
玉昀將自己安置在窗邊,隨手捏着楊梅放到嘴裏,又看了看桌上的棋局。“才將將開局,看來得下很久了。”
“公主若嫌久,大可回自己的車架。”
玉昀怔了怔。一旁世子爺也掃了一眼凌霆川的面色。
她才將將坐下,他便開口趕人走了。早前也未曾這般。
“我哪裏敢嫌久。只是這雨得下得久,我便是,看看世子爺下棋。也不擾着皇叔。”
楊梅頓時也沒了原先的鮮味兒,玉昀索性不吃了。再看看那人冰冷的臉色,頓時又覺着車裏悶得很。
只等齊靖安落了几子,玉昀乾脆起身說別了。“乏了,我往自己車中睡覺去了。皇叔和世子爺盡興就好。”
她多有等着那人話的意思,若是話重了,這會兒說些軟話,她留下來也行的。
誰知凌霆川依舊是冰冷道,“便不送公主了。”
臨近傍晚,雨才小了些。一行車馬重新上路,回到皇城,已是過了亥時。玉昀帶着成堯回玉檀宮,有些難以安眠。
床上翻了幾個身,便被榻腳上的輕音聽見了。“主兒是睡不着么?”
“是、下響在車裏睡多了。”她搪塞了翻說辭,將自己捲去了床里側。卻聽輕音又問。
“攝政王今兒好似心情不佳。主兒莫多想了,許也不是對着主兒的。”
“嗯。”玉昀答了聲,望着貼着牆面的床幃,卻隱隱有些不好的猜測。
“輕音,你說是不是霍苓回來了。給了他什麼消息。”
輕音的聲音在身後問着,“什麼消息?”
“許是關乎他的病。”玉昀道。霍苓是去西南替他尋葯的,依着他今日這般心情,便許不是什麼好消息。
“攝政王往日裏,就與主兒話多。奴婢哪裏能知道。主兒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問問。”
“……”聽得身後輕音話里打趣的意思,玉昀方回眸看了看,“你可也是膽兒肥了?”
輕音笑笑,“奴婢哪敢啊。”
玉昀收回來視線,暗自嘆息了聲。也只好改日再去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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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一來,陰雨連綿。
小皇帝多日不得出門,悶壞了。眼看雨依舊不停,小皇帝起了興緻,在玉瓊台設宴,命華庭軒在雨中歌舞雜耍。又請了眾文武大臣,偕家眷同來賞宴。
窗外的芭蕉葉被雨水打得啪嗒直響,玉昀正坐在寢殿的涼榻上讀行志。南疆大理,濕瘴氣重,民以酸料草藥抵禦瘴氣。蟲草豐盛,多能入葯。此外,還有盛傳蠱毒一說。
只讀到此,玉昀怔了一怔。
皇祖母當年讓人從西南尋藥害人,該不會就是這麼一說?她思緒遠了,又想起年幼見過皇祖母罰人的那些場面。只是念想起那個小少年瘦削的背影,便覺着心口沉沉的,似是被壓着什麼。
“皇長姐在想什麼?”
成堯將做完了功課,湊來了眼前。許是見她走神,方來問起。
“沒什麼。這本南疆行志說得離奇。道是異族養蠱,能害人終生。到底叫人唏噓了些。”
成堯也擰了擰眉頭,“那些害人的東西,該都除了才是。怎還留在世上?”
“……”玉昀沒答話,卻聽外頭起了奏樂,是從玉瓊台來的。越過芭蕉葉的綠色,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雨跟着奏樂,竟有些歡快起來。
成堯道,“是皇兄在玉瓊台辦的觀雨宴。”
“你可想去看看?”玉昀問起小少年。
“嗯。我功課都做完了。”成堯一躍從涼榻上下來。
玉昀也跟着挪了身子。
她今兒原未打算出門,只在自己宮苑中,便是一身淺綠的薄裙,陪着淡粉的帛子。便乾脆也不換了,只是帶成堯去湊湊熱鬧。
從玉檀閣里出來,輕音與阿翡與二人撐着傘,一併幾個內侍跟在身後,便往玉瓊台去。
御花園早幾日新開的花兒都被雨水打落了,葉子被雨水一淋,綠油得發光。穿過深深淺淺的綠意,澄湖便在眼前。玉瓊台高高在上,其下臨着湖水,也早就搭好了一列雨棚,是與官眷們用的。
只是走來宴席旁,玉昀卻被一行內侍攔了下來。
“長公主殿下,陛下在玉瓊台用宴,您不便過去。”
玉昀自有些奇怪了,“為何本宮不能過去?五皇子正去與陛下問安。”
“這…是陛下親自下的令,說您與五皇子日後,不便在陛下面前出現。我等也只是奉命辦事。還請殿下海涵。”
“……”
成堯扯了扯玉昀的衣袖,“罷了,皇長姐。我也不想看了。我們回吧。”
高台之上,人影微小。玉昀遠遠望見小皇帝提着酒壺,仰頭暢飲。一旁玄金的袍子坐着,正喝茶。
她本還想去問問看的,看來小皇帝還因上回齊鳶鳶的事,遷怒於她。自然便也連累了成堯。
“我們回吧。”她自也不勉強,牽着成堯走了。
高台之上,凌霆川正飲了一杯烈酒。酒傷身,他是極少碰的。只是往後不同了,人生在世,須盡歡,須放肆。
遠遠望見高台之下,那抹綠衣帶着小少年走開了。一旁江隨正與小皇帝回報,“陛下,已叫他們將長公主與五皇子支回去了。”
“好!”凌成顯已是醉醺醺的。“朕不見他們!叫他們有多遠滾多遠。”
凌霆川又灌了自己一杯酒。聽見小皇帝這話,眉間不覺緊了一緊,目光卻悠然隨着那抹綠衣遠去了。
玉昀回來御花園不遠,便聽聞身後有人喚她。
“公主。”
來人是世子爺,先是作了禮數,方道,“早前公主要查的事,已有了眉目。”
玉昀瞧了瞧四周,方將人往自己的玉檀宮中引。“我們回玉檀宮再說話。”
玉昀叫李嬤嬤往偏殿上了茶點,招呼世子爺用着。齊靖安只先飲了一口茶,方笑道,“公主這兒的茶好。”
“是安徽來的觀音。”玉昀點了點一旁點心,“世子爺也試試我這兒的芋子糕。李嬤嬤手藝好,僅此一家。”
“多謝公主。”
寒暄了一陣,世子爺方說起那間富貴綉坊的情形。
“我叫人去查看過,在外看來,並無什麼異樣。不過一間經營絲綢布料的尋常鋪子。只是紡織的絲綢,都從京郊來。那些良田,確都改成了桑田,而後集結婦孺,替他們紡絲成布。”
玉昀只問,“那麼多的農田改了桑田,那些絲綢在京城賣,都能賣掉不成?”
“價錢比其餘幾家都便宜些,自然好賣。”齊靖安說著,又喝了一口茶,“可公主所說也是一點,我尋人暗自去查看過富貴綉坊的賬目。其中大量絲綢,並非在京都城裏售賣。而是運去廣州,賣去了海上。”
“那麼遠?”玉昀道,“倒真是一筆大買賣。”
齊靖安頷首:“自打陛下登基,我朝便實行新政,桑田賦稅比農田要少一半,而絲綢賣沿水路運往南洋,價錢卻是糧食的數百倍…”
玉昀道,“懂得利用賦稅謀取私利,生意還做得如此廣脈。世子爺可有查過,富貴綉坊的老闆是誰?”
“那人名叫徐楚,祖籍蘇杭。可名不見經傳,也是今年才在京城新開的鋪頭。”
“新開一間鋪頭,便作了如此大的生意。往南海通貿,收刮民田,集結婦人養桑紡絲。不可能是獨他一人所為。”
齊靖安道,“我與公主看法一致。是以正在叫人細查徐楚的底細。”
玉昀卻望向窗外,“那城外的流民,內閣可有議論?可有接濟的法子了?”
“陸左輔正與陛下上奏施糧之法,可陛下…”齊靖安話里停頓了番,“公主今日許也見着了,終日飲酒為樂。攝政王…也一併陪着飲酒。”
“……他飲酒做什麼?”玉昀極少見他飲酒,王府的菜食都是清淡的。
“這,還得公主勸勸。我是勸過了,攝政王也並不聽。”
“……我知道了,我明日便去看看。”玉昀想了想又道,“如今陛下也不見我與成堯。內閣的帖子想要披紅,許得想想別的法子。”
齊靖安嘆息道,“若只是一兩回便也罷了。若是往後都如此,也不知內閣如何處理朝政。”
玉昀一時也無話,只靜靜望着窗外雨景。芭蕉葉上滴滴答答的聲響,有條不紊而十分安靜。片刻,她方重新開口道,“或許,也不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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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宸王府,沐浴在一片霧氣之中。大雨接連下了多日,今日一早,終於給了人些許喘息的時機。
小輿停在宸王府門前的時候,玉昀正見華庭軒掌事太監吳敏,帶着人從府上出來。玉昀只將人喊來問了問。
“吳總管,怎又往宸王府來了?”
吳敏忙作揖答話,“回長公主殿下,昨日玉瓊台雨中歌舞,攝政王頗為盡興。陛下叫我等與攝政王送了三位舞姬過來。”
“……”這事兒玉昀早兩月也辦過一回,凌霆川卻沒收人,叫吳敏將人帶回去了。她問,“攝政王將人都收下了?”
“誒。”吳敏躬身道,“這回,攝政王收下了。”
“我知道了。”玉昀答了話,又讓輕音許了些打賞,方放人走了。
落了馬車,還是輕音提着食盒子,與玉昀一道兒往王府里去。門前報事兒的家奴前去傳話了,卻並未攔着玉昀。玉昀只走來庭院,便聽正主的殿內,傳來聲聲舞樂。與昨日在玉瓊台聽見的,到是十分相似。
走近了,方見凌霆川靠在上首正坐的大椅上,正飲酒。殿內幾個舞姬歡快跳着,一旁還有伴樂的琴師與敲磬的鐘匠。歌舞昇平。
“公主來了啊?”
見她進來,那人笑看了過來,這回話里到是輕挑着。
“這還是白日裏,皇叔這兒便就如此熱鬧了。”
“是陛下孝心,公主不嫌,也一道兒賞賞歌舞?孤記得,昨兒公主是沒能看上的。”
玉昀尋着一張玫瑰椅,將自己安置了。“這舞雖是好看,可沒了雨,便沒意思了。不看也罷。”她望向上首,“我只是記得您,以往是不喝酒的。”
他只冷冷笑了聲:“喝酒喝葯,也沒什麼區別。”
“……”
玉昀只是在旁坐着的功夫,那領舞的舞姬跳完了,從旁的小案上捧着碟冰鎮的楊梅,送去凌霆川眼前。“您要用么?”那話里妖嬈,笑意嫵媚,玉昀一個女子看了都不覺有些憐惜之情。
便見那人目光掃過那些楊梅,還未應聲。舞姬纖纖玉手便從碟子裏捏了一顆,送去了他嘴邊。他指頭在舞姬臉頰緩緩劃過,像是在仔細欣賞那番美色,隨之微微張口,將那顆梅子含入口中。
玉昀只垂着眸,也不看他了。目光落在低處輕音手中的食盒子上,便也懶得再拿出來。
那舞姬愈發貼在人身邊不走了,又再斟了一杯酒,送去人嘴邊。
玉昀自記得今日的來意,可如今這般情形也不好相勸了。只起了身來,與他說別,“您高興也是好事。可酒是傷身的,還望您珍重身體。”
那人只緩緩笑道,“孤知道了。公主慢走。”
從大殿裏出來,輕音方將手中的食盒子緊了緊,“主兒,這些吃食怎麼辦?”
“哪裏比得上人家秀色可餐?”迎面見幾個早前伺候在客房裏的婢子走來,玉昀便吩咐輕音,“賞給他們吧。”
輕音依着辦了,方見主兒已走去門邊了,只好忙緊着步子追了過去。
主殿內的歌舞被凌霆川喊停了,舞姬又斟了一杯酒,滿面笑意捧來凌霆川面前,“殿下,再喝一杯吧。”
卻見那雙長眸中陰寒極了,方還揚起的嘴角,不知何時已然沉了下去。舞姬這才察覺得那人面色冰冷,忙也不敢湊在人眼前,忙一把跪去地上。
“奴、奴錯了。您是不想喝了。”
凌霆川也沒理會地上的人,只一揮衣袖起了身。往外去了。
只出來庭間,便見客房前頭幾個婢子家僕聚攏在一處,正分着吃的。那食盒子他一眼認得出來,方被玉昀身旁婢子提仔手中,卻沒送來他這裏。
小婢子阿冉年歲還小,梳着羊角辮兒,啃着一個白面饅頭。“阿娘,這比外頭買的香多了。”
一旁的婦人也狠狠再咬了一口,“是加了白糖。公主從宮裏來,什麼都捨得放。”
幾個家僕也吃得歡,卻見地上緩緩靠近了個影子。長長的,安靜的,背着一雙手,彷彿影子裏也能透出冷意。
婦人回頭過去,便見是自家正主,忙一把跪去了地上。“王、王爺。”一邊說,又一邊拉着女兒也一同跪下。“這,這怪不得我們。是長公主方臨走前賞的。”
“哦?”凌霆川靜靜看着已經被分空了的食盒子,“好吃么?”
“……”婦人也只敢如實回話,“好、好吃。”
“好吃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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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輿悠悠蕩蕩,正往皇城裏回。輕音見主子心情不佳,便也未曾開口相勸。只臨行到東西街的交界口,馬車外起了人聲。很是嘈雜。
玉昀撩開車簾往外望了望,邊見南城門處人潮湧動。而城門正在緩緩合上,外頭的百姓正熙攘着的擠進城門裏來。
“怎麼回事?”
輕音也不知。玉昀方也顧不上了,喚馬車往城門口去看看。
臨到城門下的時候,城門已然被全全合上。玉昀落了馬車,便拿出霍家令牌,尋了城門處的余統領來問話。
“為何關城門?城外百姓不能歸家,家人如何能心安?”
余統領只道,“是司禮監下的令。接連半月大雨,城外起了疫病。西山寺已然死了好些流民。朝廷擔心疫病傳入京城,這才下令立刻封城門。”
玉昀望着城樓深吸了一口氣,“果真還是起疫病了。”
點將大典往軍營去時,成堯便已預見些許徵兆。天時不逢,朝堂不作為,流民依舊飢餓,終於,是糟了天譴。
她只問:“司禮監是誰下的令?可有說,城外疫病流民如何處置?”
“是掌印親自下的令。”
“掌印並未說如何處置流民。”
“……我知道了。”玉昀回身上了馬車。
輕音見着這般情形,也有幾分心慌,“此回是出了大亂子了,主兒打算做什麼?”
玉昀望向車外惶惶不安、腳步凌亂的百姓,“先去長平侯府。尋世子爺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