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肝腸嘔斷淚難禁（二）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說：“阿史那賀魯，你不想死是吧？既然這麼怕死，為什麼還要打仗？你和你哥哥阿史那思摩本來就是降將，太宗皇帝和當今皇上待你們都不薄。可是你投降一次，卻再度謀反，這次又被抓，我都替你覺得丟人。投降我朝的阿史那部落首領，哪一個未曾得到優待？比如阿史那步真將軍，當今皇上需被尊稱陛下，步真將軍就得被稱呼殿下。皇帝更是准他出行半副鑾駕。為什麼？因為大唐需要阿史那部落的人治理西域，使邊境安定。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都做不到知己知彼，還有臉來見我。”

賀魯聲音沙啞低沉：“王將軍，我知錯了。我希望你看在瑩啟的面上，能饒我一條性命。我自當感恩戴德，認罪伏法，日後一定老老實實做人，再不敢覬覦大唐的西域。”

王衡說：“你若果真這麼想，以後能好好接受我朝的改造，我尚可指點你一下。我告訴你，當今皇帝，不是假仁慈，是真心善。你不想死，想讓皇帝赦免你，就要說軟話。等你隨我回長安之後，我需先將你獻俘於昭陵。到時皇帝會親自接見你。你要對皇帝說，你本是亡虜，先帝厚待你，你卻背叛了他。現在天怒降罰，你自當縠觫伏罪。你聽說大唐刑律是殺人必在都市，可你願在昭陵就死，能向先帝謝罪。你到時就這麼說，記住了嗎？你說完之後，皇上如果問我是否可以將你獻給昭陵，我再替你求情，皇帝會赦免你。”

惜蕊在門外，其實都聽見了。她感動得再一次想流淚。賀魯給王將軍找了多少麻煩，威脅過多少次他的生命安危。可是他不計前嫌，要幫賀魯保命，這無異於是救命之恩。惜蕊十分希望賀魯能記住這些，不要再斤斤計較，小肚雞腸，應該放下所有的心結，好好接受大唐的教訓。

她覺得自己又要流淚，可是當著衛兵的面又不能如此。所以她迅速地躲開，到一旁去哭泣。

賀魯跪在地上，仍然聲音嘶啞，面色無光：“王將軍，我還想再求你一件事。”

王衡說：“講。”

賀魯說：“我，我還是想要瑩啟跟我。以後，我會好好補償她。我會讓她的下半生過得安寧幸福。”

王衡問：“你真是這麼想的？”

賀魯說：“千真萬確。若有虛言，天打雷轟。”

王衡說：“你也不必發這毒誓。只要你真心待她，也不枉她幾次三番在我面前為你求情。等回長安之後，我會問她的意思。她若還有意，鍾情於你，我親自送她到你那邊，親手把她交給你。但是，如果你對她不好，我不會放過你。”

夜色空靈，紅燈閃耀。大唐的都城長安，繁花似錦，寶殿珠樓，一派盛世美景，令人沉淪迷醉，流連忘返。兩層的木質窗欞裝扮下的樓閣，四周都被掛上一個一個的紅燈籠，裏面的蠟燭發出溫馨喜興的柔光，將樓頂金黃色的琉璃瓦照耀得宛如瑤台瓊室，雲窗霧閣一般如夢似幻。

徐氏將惜蕊領進她之前住的卧室。她看到所有的東西都恢復如初。原來是靜楓幫她安排好了一切。她看見王將軍給她買的冰種翡翠的鐲子和項鏈，還在妝奩內靜靜地放着。家中的侍女為她打開一幅畫，是《洛神賦圖》，然後還有《步輦圖》，這些都是當初的聘禮，現在仍然保存着，都被靜楓找出來，一起拿出來給惜蕊看，讓她檢查一下是否和以前不同。

她有些發獃，默默地走到梳妝鏡前，慢慢坐下來。徐氏就在她身後站着，與她打招呼。她想起之前和徐姐一直相處得很好，因為她覺得犯不着找這個女人的麻煩。那時，在她心目中，這個女人無非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正因為她當時心裏瞧不起徐姐，不重視徐姐，所以才跟她打成一片。徐姐把雲逸和雲昭都交給靜楓來陪伴玩耍學習。她則安慰惜蕊：“惜蕊妹妹，你看你剛沐浴完畢，頭髮都沒擦乾。我幫你擦一擦，然後給你好好梳梳頭。”

徐姐還像以前一樣，幫她梳起高高的雲髻。她是多麼留戀這個地方啊。她說：“真的謝謝你徐姐。你就像我的大姐姐一樣。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帶到賀魯父子身邊。賀魯的父親，就算是我的父親。可是我跟他們父子三人在一起的時間也是有限。他們把我送到大唐來訓練我。所以，我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女兒差不多。”

徐姐說：“苦命的惜蕊妹妹，你的事靜楓妹妹都給我說了。現在你在家裏好好獃着，不要想那麼多。一會王將軍就回來了，在他回來之前，靜楓妹妹說還要來看你。你之前在這兒的時候，王將軍就總是喜歡跟你在一起。這次回家，王將軍一定也是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你說呢。”

她心裏想，他的話她可以聽一輩子。但是，只有這短短几天時間能聽見了。

徐姐給惜蕊梳完頭，又安慰她一陣子，發現她沒什麼精神，以為她疲倦，便告辭出去。

過了一會，靜楓走進來。

惜蕊轉過身，有些激動：“靜楓姐姐！”

靜楓走近她，對她說：“惜蕊，這是你第二次這麼真誠地跟我說話呢。王將軍還沒回來，我過來看看你。”

惜蕊笑了，因為她看見靜楓也笑着。她是多麼開心看見李靜楓能笑出來呀。以前，有她的日子，她都沒見李靜楓笑過。倒不是因為李靜楓嫉妒，而是她懷疑，她擔心，害怕惜蕊會對王將軍不利。可是現在，疑慮解除，靜楓從來就不會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女人。

靜楓拉着惜蕊，坐下來，對她說：“惜蕊，聽說賀魯還對你有情分，還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總覺得賀魯這個人心胸狹窄，怕他對你不是真心想好。所以，一會兒如果王將軍問到你，你還需想清楚究竟要走哪一條路。我是說，如果你不想跟賀魯在一起，想留下來，王將軍以前曾經對我說過，他不是那種斗筲之人，也不會容不下一個女子。”

惜蕊勉強笑笑，盡量讓笑容自然：“靜楓姐姐，我與賀魯，還是有緣分。我知道王將軍是好人，你和徐姐也都對我特別特別好。可是，我在這裏並不會開心。我之前那樣冒犯王將軍，是他敵人安插在他身邊的姦細，他不曾有一刻對我掉以輕心，不能有一時放鬆警惕。他已經累了。他對我始終就是需要繃緊一根弦，我現在又何必讓他再煩心。而且，我個性也不好，跟賀魯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單獨相處，事情會少很多，我也少麻煩，別人也少苦惱。”

靜楓皺皺眉頭：“惜蕊，你真是這麼想的？”

惜蕊艱難地點了點頭。

靜楓說：“你說得也是。王將軍怎麼說也有家室，家裏人多，你還要顧這顧那。跟阿史那賀魯，你是能少一堆麻煩。我理解你。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有這種想法。不過，你還是要多問問自己的心，你到底心裏有誰，裝得下誰，裝不下誰。做了決定，就沒機會再回頭。”

惜蕊假意愉快地點點頭。

心碎之後，就不會再有被刺痛的痛覺作祟。

心在滴血的時刻，心已經會死掉，又有誰還顧及滴血時的痛楚，甚至滴血這個事實本身？

家丁來報，王將軍回來了。他說想見見惜蕊，問她一些事情。

還是粉妝玉砌的亭台樓閣，還是乘龍配鳳的繡房坐塌。還是熟悉的那個人，還是熟悉的聲音，還是溫和的話語。可是，這一切惜蕊覺得自己都不再會擁有。

靜楓把惜蕊領到王衡的面前，對他說：“王將軍，惜蕊已經休息好了，也梳好了妝，你們談一談吧。我先出去一下。”

說著靜楓走出房去。

惜蕊覺得自己想哭出來。多麼好的靜楓姐姐。只要她不再對王將軍構成威脅，靜楓姐姐就絕不會不開心，不會嫉妒，不會為難她，還處處替她着想。

然而她必須忍着淚。

王衡看看惜蕊，說：“惜蕊，阿史那賀魯，跟我要人。他想讓你去他那裏。還說要好好待你，補償你為他所做的一切。我當時沒把話和他說滿，是因為不知道你的意思。現在我問問你，你還想跟賀魯在一起嗎？”

惜蕊盡全力讓自己笑得開心一些，但又不能看上去太假：“謝謝王將軍對我和阿史那賀魯的照顧體恤。我與賀魯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有一段時間賀魯對我有成見，可是我心裏還是放不下他。他現在已經安頓下來，我對他除了兒女之情，還有憐憫同情之意。我替賀魯謝謝你成全我們。”

話已說出，明白無誤，確鑿無疑。

她的心被揉碎成一團，血肉模糊。

他遲疑了一下，說：“好，既然你們都有此意，我明日就親自把你送到阿史那賀魯和他哥哥思摩的住處。你也可以見到你哥哥阿史那思摩了。”

她哀傷地笑了笑。讓他覺得似乎有那麼一種不對勁。

為什麼她的眼神里都是空洞的絕望？

為何她的眼眶似乎有淚珠在旋轉？

他一向不太相信自己的直覺，寧願用理智來做決斷。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似乎存在錯誤。他最後問了一句：“惜蕊，你，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惜蕊看着他，仍舊笑得那麼哀傷。

然後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