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件事(下)

第十章 三件事(下)

大家呼啦啦來到門口,只見台階下又高又大一個和尚,滿臉橫肉,整個一魯智深再世,穿油晃晃一襲百衲衣,已經看不出補丁的本色,托一個斗大的木魚,用拳頭大一個木錘,正在敲木魚給蓮花落打拍子。

向鴻財訓那跑堂的:“老趙,你也是老夥計了,這麼點事兒怎麼就給我辦騷氣了?”這個老趙也是一臉委屈:“這瘋和尚,他說不要米面饅頭,就要好酒好肉,我好說歹說的他不聽,還領着孩子們唱起來了。”

黃晏梓喝道:“哪裏來的野和尚?要酒要肉,高聲喧嘩,置佛家清規於何地?”大和尚聞聽此言,停了木魚,高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酒肉穿腸過,佛祖坐靈台。”

曹瑾言低聲對向老闆說道:“聽剛才的蓮花落,雖是村言俚語,其中大有深意;剛才跟黃晏梓對答,也是暗藏玄機。看這位大和尚行事穿着,確是怪誕了些,但世外高人,特立獨行,所在多有,索性把他請進來,一則顯我們敬佛向善之心,二則說不定是我們的大機緣。”

向老闆聽后一琢磨:“嗯,有道理。”滿臉堆笑走下台階:“高僧光臨小店,有失遠迎,敢問法號如何稱呼?何處寶剎棲身?”

那和尚大喇喇的,也不還禮:“好說,好說。因為俺喝酒吃肉,無所不能,師父賜法號‘無能’,雲遊天下,居無定所,心安處即是身歸處。”

“原來是‘無能’大師,久仰久仰!”向老闆心想這法號叫着怎麼這麼彆扭。

“施主口是心非得很吶,咱們素未謀面,何來久仰之說?俺出家人不打誑語,對施主是一點也不久仰,只因為來至這丹山地面,時近晌午,又渴又餓,循着飯店的招牌尋過來的。”

“大師說笑了,佛光寵降,小店自當盡地主之誼。”

和尚一聽,也不謙讓,大搖大擺走進店內,大馬金刀一屁股坐在首席主賓之位。同座幾人立即聞到一股油膩之氣,都不禁皺起了眉頭。黃晏梓首先不樂意了:“我說大和尚,我們這一個個幹頭凈臉、衣冠楚楚的,尚且有個謙讓,你這邋裏邋遢的,這身百衲衣怕是從上身就沒洗過吧?兩個肩膀扛一張嘴來白吃白喝,倒象那瘦死的駱駝-架子不小!”

和尚哈哈一笑:“神護靈芝草,佛渡有緣人,俺是怕現在坐了其他座頭,待會兒還要麻煩諸位百鳥朝鳳、眾星捧月請俺坐目前這個位子,然後大和尚虛懷若谷、三推五讓,無奈眾望所歸、人心所向,最後只好勉為其難、當仁不讓、黃袍加身,所以乾脆提前坐到這個位子,免了大伙兒一番跋涉之苦。”

黃晏梓被氣樂了:“這一串成語使用是否得當暫且不論,大和尚何德何能,敢出此大言?單聽這個法號,單看這副尊容,就不敢恭維。”

“能非能,無所不能,非是非,似是而非,看施主骨骼清奇,似乎頗有慧根,奈何紅塵滾滾數十載,俗氣已入骨,也會被那皮囊幻相、虛名浮利蒙蔽了雙眼。”

“不要大言炎炎,只顧逞口舌之利,今天大和尚若能成就一件功德,我便尊稱一聲‘無能法師’。”

“萬事萬物,皆有緣法,緣起而生,緣盡而滅,因緣際會,眼下就有一場現成的功德,唾手可得,大和尚不敢自居其功。”

聽到大和尚談吐不凡,黃晏梓客氣多了:“還請明示!”

“好炕沒有兩頭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未曾進門大和尚已經破題,施主未曾留意罷了!”

聞聽此言向鴻財心中一動,想到了昨天曹信玖說的三件事,馬上順着和尚的話頭續下去:“大師明鑒,在下年近半百,雖然也經過些小小波折,沾佛祖的光,總算逢山有路、遇水有船,諸事還順遂,不知這難念的經所指何事?”

“看那西窗之下,有一盆秋菊,孤零零一根獨株,上面好大一個骨朵,不知是何佳種?”

向老闆心說怎麼顧左右而言他,說起菊花來了?回答道:“在下性喜秋菊,這株獨本菊,名叫‘點絳唇’,培育時頗費了幾分功夫,大師要是看得上眼,在下當場敬奉。”

“大和尚雲遊四方,要這勞什子累贅幹什麼?俺是說,草木皆有情,最知主人意,它就透露了施主的不足之處。”

“願聞其詳。”

“點絳唇,女子柔媚意也,說明施主所煩惱者,少女也;骨朵者,孤獨也,含苞而未放,說明是未嫁之女,待字閨中;花型碩大,說明芳齡蹉跎,久而不就。總而言之一句話,家裏有一個老姑娘,到現在還沒有婆家,這就是施主的一塊心病。”

黃晏梓一聽,念了一聲佛:“無能法師,不,活佛,咱黃晏梓服氣了。活佛還說過‘佛渡有緣人’,既然知道向老闆心病所在,一定是有祛病良方!”

向老闆趕緊順桿爬:“着啊,‘因緣際會,有一場現成的功德’,活佛早就點破,是我等愚昧,還望活佛慈悲!”

“呵呵,何前倨而後恭也!既然如此,把女公子請出一見!”

“好,請稍等。”不大功夫,向老闆領着向老太和向琋出來了,和尚道:“把姑娘的本命佛請出一見!”向琋轉身回到裏屋,出來時手裏捧了隨身佩戴的一個不動尊菩薩,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晶瑩剔透,溫潤淡雅。大和尚看後點了點頭:“請回吧!”

向琋娘倆回到後堂,和尚道:“姑娘這般人材,婚姻事久而不就,必有個緣故。”

向鴻財嘆了口氣,對曹瑾言說道:“老哥,你飽讀詩書,又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麻煩給活佛說一下吧!”

曹瑾言就把整件事從頭至尾說了一個分明,當然,沒有提及田茂財為子提親的事。

大和尚聽完以後:“阿彌陀佛,這位獨眼道兄也算是頗有神通,只是法力畢竟有限,弄了一個似是而非。”

“活佛慈悲,還請明示。”

“這位道兄前面把癥結說得倒是通透明澈,只是後面指的兩條路不是他所稱的光明大道,什麼出家為尼,什麼五行弱金的醜女婿,這就好比醫生把病症看透了,能說得頭頭是道,開的藥方卻是人蔘鹿茸一味補養,不能對症去根,只是苟延殘喘而已,這種半瓶子醋的貌似良醫比那能讓人一眼看穿的庸醫更害人。”

“還請活佛指一條真正的光明大道,拔根去症,妙手回春。”

“說來簡單,女公子本命是大海水命,於是按常理一味拘泥於以金生水,為什麼不反過來考慮一下以水生木呢?水生木即旺夫,旺夫即旺家,家旺了,命還會差到哪裏去?當然要謹記一點,大海水是旺水,與之相匹的只有松柏那等高大旺木。屈指算來,甲辰年屬龍的,正是松柏木命,是女公子的良匹。二人匹配,正是龍歸大海,得其所哉!”

向老闆直聽得滿面紅光:“聽活佛此言,如撥雲見日,但不知我那好親家現在何處?”

“五步之內必有芳草,論遠近跑不出這丹山當街。東屬木,論方位必在東方,其家有大樹參天、根深葉茂,甲辰龍、松柏木就是現成的女婿。”

“還有一件,道人所說的小女晦紋一事如何破解?”

“什麼晦紋?可笑至極,剛才女公子的隨身佛俺已經看過,女公子屬雞,請了不動尊菩薩護身是對的,但顏色錯了。估計請佛時施主按常理認為水之性必然晶瑩剔透,於是選材就用了上好的羊脂白玉,殊不知五行之中,水屬黑,金屬白,恰好顛倒了。當時那道兄一隻獨眼,到底還是被一葉障目,千推萬算,沒有想到其中關節,不得要領,最後牽強附會出了個什麼晦紋之說!”

“確實如活佛所言,當初我兩口子給孩子選的隨身佛,已經佩戴二十一年,何時更換為好?”

“便在納采之日,請男方以墨玉不動尊菩薩玉佩一枚為文定之物,納采后即可更換佩戴。更換下來的也要找一處潔凈之地小心收納好,以待有緣。”

“好,一切遵照活佛指點,只是活佛剛才說男方是甲辰龍,那應該今年二十六了,這般年紀尚未娶親的,怕是難尋。”

“哈哈哈,因果循環,萬事脫不開一個‘緣’字,當年佛祖菩提悟道,得的也正是這個‘緣’字,愛是緣,恨也是緣;恩是緣,仇也是緣;對是緣,錯也是緣。不是這位道兄當年一着錯中錯,便不會有今天的好上好,這段姻緣可稱為‘奇緣’。儘管放心大膽去找,包你一個稱心如意的東床嬌客!”

曹瑾言一聽,火候差不多了,該我上場了:“向老闆,這個包在我老曹身上,是手到擒來!”

黃晏梓一聽,該我燒火幫腔了:“那老曹定是心裏有譜了唄?就別賣關子了,我們也等着喝喜酒啊!”

“這關子多少錢一斤哪?還用我賣?事兒都擺在明面兒上了。你不是丹山人,我不問你,我問各位中人,咱都是祖祖輩輩的丹山人,從這往東,那棵最高最大的梧桐樹,撐破天的那棵,誰家的?”

幾個老頭一想:“是智廣家的宅子。”

“對呀,智廣叔走了這麼多年了,那他家現在頂門立戶的丁壯是哪個?”

“呀,就是信玖啊!”

“對,是信玖兄弟。有誰還記得他是哪一年出生嗎?”

這時那位作為見證人的族長說道:“這個我記得清爽,每家孩子滿月酒我是必到的,信玖是甲辰龍年二月的孩子。”

“這不就對上了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果然是芳草不出五步。信玖兄弟你來!”

曹信玖紅着臉走了過來。

“兄弟,你們幾個年輕的今天幫向老闆出了這口惡氣,解決了那個‘二皮臉’,也替咱們丹山街長了臉,這事兒辦得真漂亮。我也看出來了,那幾個小子都聽你的,你是他們的頭兒。向老闆要感謝你,把他的寶貝大閨女向琋送你做媳婦,兄弟意下如何?”

一句話說得大伙兒哄堂大笑,曹信玖紅着臉點了點頭,硬錚錚、響噹噹一條好漢子,竟有些忸怩起來。

“別光點頭,倒是說句話呀!”

曹信玖清了清嗓子,說道:“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只是有老母在堂,不敢自專,若得老母首肯,後面的三媒六證、三書六禮咱都按正套走,不能馬虎。”

“那是自然,按照活佛所言,咱們這也是一樁奇緣,娶的是正妻正室,肯定要做得光明正大、四平八穩。五嬸子那裏我去說,兄弟你放了寬寬的心,不把老人家的大牙喜得掉下來都不算完。還有一樣,兄弟你看我這現成的媒人,可還做得?”

黃晏梓也來湊熱鬧:“黃晏梓我這現成的贊禮,可還做得?”

那邊幾位老頭子也不閑着,跟着湊趣:“我這現成的主婚人可還做得?”“我們這現成的證婚人可還做得?”

曹信玖也算經多見廣,平時行事跳脫機變,這時也只剩了紅着臉連連點頭的份兒,活脫脫一個傳說中的傻女婿,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曹忠鉞沖其他幾個小子一使眼色,大家紛紛歡呼起鬨:“哎吆,哎吆,俺叔要娶新媳婦嘍!”

一時之間小小的店堂內歡聲震天。

向鴻財一看這架勢,趕緊回身往後堂就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太太她們。掀起門帘,忽聽左邊有“吃吃”的輕笑聲,一扭臉,原來姊妹三人正在西窗下聽窗根兒呢,看見向鴻財過來了,向琋一下子捂了羞紅的臉龐,象受驚的小鹿一下子跑掉了。看到平時潑辣的大姑娘這副小兒女的神態,向鴻財禁不住裂開大嘴就要哈哈大笑,還沒等笑出來,迎面被二女兒、三女兒捂住了嘴:“別笑,人家臉上都掛不住了!”向鴻財只好乾裂了裂嘴,沒笑出聲。

這時老太太從後門進來了,手裏託了一套僧人衣履,上面放了一串檀木佛珠,向鴻財趕緊接過來,挑門帘又進入大堂。

大和尚正在嚷嚷:“你們這下都有了着落了,俺和尚的肚子還空落落的來。”向鴻財趕緊過來:“活佛稍安勿躁,這是剛從集上請的,僧衣、僧褲、羅漢鞋,還有檀木串成一百單八顆念珠,供奉活佛。”

“俺說的黃袍加身,果然不錯吧?好,待俺裝扮起來。”

向鴻財領着和尚到偏房換了新衣,果然是人配衣服馬配鞍,立馬從一個邋遢和尚變成一名得道高僧。

桌子上酒菜已經滿滿當當布好,和尚一屁股坐下,主桌主賓落座,就算是開了席。和尚也不謙讓,甩開腮幫子,顛起大槽牙,吃了個一醉一飽,搖搖晃晃起身去了。

多年堵在心頭的疙瘩終於徹底解開了,向鴻財心裏那個痛快勁兒就別提了,放開了量,敞開了喝,最後喝得酩酊大醉,這麼多年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失了禮,大家啥時走的都不知道了。

酒席沒開之前,曹信玖就叮囑曹忠鉞他們,少喝酒,多吃菜,夠不着,站起來,菜、飯多少不論,酒每人頂多三盅,有那麼個意思就行。席間,看向老闆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最後還幫着送了客。

不用作者啰嗦,各位看官都能猜到,這位活佛就是曹信玖讓黃晏梓請來的。

一時之間,大街小巷紛紛傳聞這樁曠世奇緣,人們飯後茶餘又有了新的話題,當年獨眼道人下的套被解開了,輿論的風向一下子轉了過來。其實人們心底都是向善愛美的,都喜歡郎才女貌,都喜歡花好月圓的結局,都對癩蛤蟆吃天鵝肉有一種本能的厭惡和排斥,“奇緣”之說更好地契合了老百姓的這種心理,更容易被大家所接受,聽到這個消息的老太太們都雙手合什,念了一聲佛,然後說:“老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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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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