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任無奚走後,婢女才動了身,只是她剛抬起頭,執着帕子的手就僵懸在原處。

我關心的看着她:“怎麼了?”

她如大夢初醒般屈膝跪下,紅着臉道:“您……您長的太漂亮,奴婢一時看呆了……”

我自知生的不錯,卻也從來沒被人這樣直白的讚歎過,受用之餘又覺得萬分有趣,不由道:“說的好,你起來伺候吧。”

她這才起身,小心地擦拭起我的臉。

我悠然觀察着這丫頭的舉止,發現她雖然害羞,態度卻十分專心穩重,不免生出將她貼身留用的念頭。

“你叫什麼?”

“奴婢叫謹兒。”她想了想,補充道:“勤謹的謹。”

唔……倒是跟錦兒撞了音。

“這樣吧,我給你改個名兒可好?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

她連忙又要叩謝,嘴上說著:“奴婢蒙幸王妃賞……”

我一把拉住她,好歹沒叫她又跪下去,裝作絞盡腦汁的樣子想了想:“啊——,叫什麼好呢,誒?我瞧你臉蛋紅撲撲的,不如……就叫小臉蛋兒吧。”

“……”婢女小臉蛋兒一僵。

她內心估計十分掙扎,想着要不要接受這個離譜的名字,我終於忍不住因為她的表情而拍桌大笑起來。

捉弄一個小姑娘當真是好玩極了。

我自笑的前仰後合,看到她竟然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着我笑,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傻氣,這才收斂,清清嗓子道:“咳,往後你就叫靈音——這個名字總該行了吧?”

靈音淺淺的鬆了口氣,甜笑一揖:“靈音拜謝王妃賜名。”

喲呵,她居然懂得我並不想她老跪着。

不過這丫頭當真是玲瓏通透,明明看上去比我還小一些,做起事卻來有條不紊:沏茶、燃香、疊被、捏腿無一用我開口,后又差喚僕人侍奉我沐浴更衣,比棉兒錦兒兩個還要妥帖。

鍾靈毓秀、知音識趣,果然還是我名字起的恰當。

任無奚是酉時回來的。

我正要吃茶,剛剛撇去浮沫,就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身黛藍常服,玉冠束髮,沒什麼多餘的配飾,卻已襯得丰神俊秀,體態絕卓。

他沒有踏進來,只是把雙臂展開,一副要我檢閱的模樣。

我連忙放下茶盞,嘖嘖讚歎:“哎呀呀,好一個精壯的美男子,快走近些讓我稀罕稀罕。”

他彎了彎嘴角,翩然走到我身旁坐下:“仗着現在有人,就調皮是不是。”

我聽出了不懷好意的味道,暗地裏要踹他一腳,腳剛伸過去就被什麼纏住,動也動不得。

我掙的起勁,他倒一臉淡然,接過靈音奉的茶,吩咐道:“叫外面傳菜吧。”

靈音道了聲“是”,歡快的走——用跑來形容都不過分——出去傳話了。

我的雙腿已經被無奚抬到他膝蓋上,扯帶着椅子也近了幾分。

我訕訕笑道:“這個丫頭我打算收了貼身用,還給她改了個名兒叫靈音……”

“嗯,挺有眼色的。”他如此回道,嘴唇已經貼了上來。

直到親完嘴兒,靈音才帶着傳菜的人進來,我算知道任無奚誇她有眼色不是隨口說說的。

美味佳肴一道一道上桌,我指着滿桌熟悉的菜式,疑惑道:“我現在真的好奇,你到底在墨家埋了多少眼線,又是多久?”

我說這話沒有追責的意思:菜品可不像一兩句情報那麼簡單明了,那是深入生活的習慣喜好。除非他把墨府的廚子都抓了一一詢問,叫他們擬出這一桌菜名,不然就是早安插了眼線在墨府里,這才會對我的飲食格外清楚。

任無奚答的毫不遲疑:“我問過墨府所有廚子。”

我側目瞪他一眼,倒不想在這樣的事上多糾結,很多事情並非一朝一夕就要弄清楚,當下重逢的喜悅遠大於什麼利害關係。

他若珍惜我,自會替我一一化解,他若不珍惜……待我冷靜下來,該怎麼面對就怎麼面對。

這頓飯以任無奚非要飲一杯“合巹酒”做了結尾,我素來不飲酒,但也依了他的意思。酒水入喉辛辣,寥寥一杯就激的我頭腦混沌起來,身體又暖又軟,有些飄飄然。

靈音喚人來收拾殘羹剩飯,我叫她忙完去原來的住處收拾私用,今後就住在偏廳,方便侍奉我起居。

房中又只剩下我和無奚兩人,我唯恐他又要使壞,軟綿綿的討情:“我好熱,想出去吹吹風。”

“會着涼的。”

“我才不怕,帶我出去嘛。”

他只得抱起我出門,院中一片月色皎潔,恍若當年祈夕的那個夜晚。

任無奚腳下似生了風,稍稍借力,就抱着我竄上屋頂,半月照在瓦礫上薄薄一層銀光,我驚嘆:“你現在功夫好高。”

四月初的南夏,風最是輕軟,涼爽中帶着絲絲溫柔,酣暢之極。

我慵懶的賴在他懷中,享受着清風拂面,沉迷在這一時好光景。

“過去五年——即便在戰場上,我也總會在深夜看這月亮。看着它從弦月變成滿月,心裏惦記着……同樣的月下,此時此刻你又在做什麼。”任無奚撩撥着我鬢間碎發,感慨道:“時過境遷,明月依舊。”

我忍不住道:“人也依舊……”

他探下身子,及我一個綿長溫柔的吻,混着淡淡酒氣,我的意識又迷幻了起來,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從未變過,清亮有神,似有無盡的柔情、又能鎮定我心緒的安全感。

不過這倒讓我想起一件小事,不由笑道:“昨晚你熄了燈……許是我當時太緊張,產生幻覺了,我見到你的眼珠綠瑩瑩的,就好像……”

我不知該怎麼去形容,當時只覺得他惡鬼附身,面目可憎也不奇怪。

任無奚移開目光,才接話道:“像狼。”

我心裏一震,沒錯,像狼!

噗,但卻是一條色咪咪的狼,制住如花似玉的我,眼裏就冒出色眯眯的光。

任無奚反而沒有任何笑意,緩緩道:“只有在光線極暗的時候才會那樣,我也控制不住。”

這可了不得了,他竟不是在說笑的。

我的酒意頓時散去大半:“可是……”

“可是這並非尋常人所能。”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母親不是南夏人,甚至都不是中原人,她來自東方一個隱秘的氏族——白狼族。”

原來他竟是那古怪族群的混血,難怪先皇寧願說他夭折了。

不過我還是想得太簡單,又聽任無奚繼續道:

“這個氏族淵源於一個上古神話:霜降之日,一名孤女流落到荒無人煙的狼王山,驚醒了沉睡百年的妖狼王。妖狼王幻作人形與孤女相戀廝守,生下一群兒女。這些妖與人結合的後代,外貌雖與人無異,卻與妖獸血脈相承,生來靈力非凡。”

“孤女死後,妖狼王再次沉睡。它的後人久居在終年冰雪覆蓋的深山腹地,不甘寂寞,開始誘惑過往旅人通婚繁衍,不過數十年,便形成氏族——白狼族。”

“白狼族血脈極奇,不分男女都體魄驚人、驍勇善戰,只是這血脈混淆次數越多,靈力便會越微弱。唯有從不與外族人通婚的宗族,才會保證更純粹的血統,將靈力術數傳承下去。而我母親——正是宗族中極其重要的當任聖女。”

他看向遙遠的天際,聲音也緩慢起來,陷入回憶之中。

“二十四年前,我父皇冊封蕭家主的女兒為妃,為表親厚,便賞賜送嫁的蕭家主與其長子同去狼王山春獵。因緣際會下,他將我母親俘獲,執意要將她帶回南夏。白狼族為了尋找她,便派族人夜訪圍場。父皇不願放手,當夜就掀起一場血戰,被圍困於獵場。”

聽到這裏我很是詫異,腦中不禁浮起昔日先皇溫良敦厚的面目來。自我有印象起,我這姑父就總是一副慢條斯理,不溫不火的模樣,好像從來沒有脾氣,更沒有半點九五之尊的派頭——想不到他年輕時竟這樣剛硬任性?

“南夏出兵三十萬兵力迎戰白狼族,一昔之間血流成河,竟沒有討到什麼便宜。撤退時蕭家主的長子甚至因殿後而戰死——正是那場變故,才誘發蕭氏噬主叛變的逆心。”

我黯然嘆息,世間萬物都逃不開因果報應——先皇和姑姑在世時,世人皆稱讚帝后鸞鳳和鳴,誰又會想過皇帝竟為了一個異族女子,造成了這段孽債?

“白狼族人數有限,終究敵不過國力雄厚的天下之主,只好斬斷索回我母親的念頭。父皇如願以償將她帶來南夏,後來漸漸的,又不再理會她。”

我皺眉道:“我不明白,既然先皇寧願兵戎相向也要得到你娘,他怎麼忍心將你娘打入冷宮,又……怎麼忍心剝奪你存於世上的權利?”

任無奚沉默片刻才道:“我對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五歲那年,據說隔年開春時她便去世了。她在世時,我與她團聚的次數也不過屈指可數。她對我非常溫柔,可她身上數不盡的傷痕又告訴我,她是個性情極烈的女子,從未真正的向我父皇屈服。她短暫的一生,大概唯一屈從過的事,就是生下這個人的骨血。”

“後來我才知道,南夏的臣民皆視我母親為魅惑君王的妖女,攀誣她紅顏禍水才引發戰爭,人人口誅筆伐,父皇自然不會再繼續寵愛她。”他突然笑了笑:“而我作為她的孩子,到底不容於皇室,不如‘胎死腹中’最好。”

這一笑看似不合時宜,卻含着難以言訴的嘲弄與悲涼。他身世那樣凄苦,而我卻知道的太晚了。

我輕聲問道:“你一直都很恨他吧。”

若不是任無奚給我講出這些秘而不宣的過往,我絕對想不到先皇竟是那樣一個自私涼薄,冷酷無情的人。辜負了我姑姑的真情,摧毀了一個女子原本該有的生活,擺佈着親骨肉要仰他鼻息才能生存。

即便任無奚拼了命換來了不世之功,他也堪堪用一個“私生子”的身份打發了,甚至都不願意為其正名。

任無奚沒有回答我,只是撫着我的頭髮。

我默然,這樣顯而易見的事,也是我問的多餘。

為了不冷場,我趕緊環住他的脊背,婉聲對他說:“無奚,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嗯……你始終是我的夫君……”

我不擅於說什麼情話,此刻詞窮到捉急。

“你不介意我身體裏流着一半的狼血么。”

聽到任無奚這樣問話,我仰頭便啐他:“你明知故問!”

他明亮而灼熱的眼眸直視過來——他總會這樣看着我,一眼就能把我融化。

“念兒,明月為證,我永不負你。”

我心口掀起洶湧狂瀾,攀着他的身體送上一吻。

“明月為證,我墨玹念亦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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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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