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燭重新燃起,帶得房中有了暖意,任無奚吹熄火摺放回漆器中,又執起茶壺探了探溫度。
“茶冷了。”他回頭說道,卻見那小活寶雙臂交疊,盤腿坐在床上,正氣鼓鼓的瞪着自己,他一時覺得可愛極了,不禁微笑:“我去換一壺來。”
我正暗自懊惱着,怪自己意志不堅定——明明有絕佳的機會撂倒他,竟被他一句話給降住了。
他喚我的乳名不奇怪,只是那神態語氣實在溫柔稠密,開啟了遙遠的熟悉感,我只是沒法抵過心中的震撼,算不得敗給他。
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直到燭光耀躍,我才把他的身形瞧的更清楚。
嘖,未免太高挑了些,嗓音又過於渾厚,不及我心底那個少年清冽動聽,舉止粗魯無禮毫無德行,除了這臉十分肖似外,可真是沒什麼優點了。
我這樣想着,眼神也愈發凌厲起來。
“茶冷了。”攝政王嬉皮笑臉道:“我去換一壺來。”
面前的攝政王,和我所聞所想的那個攝政王天差地別——堂堂男子衣容潦散,還糊了一嘴角化開的胭脂,簡直說不出的好笑。
我肯定不能笑,所以白眼一翻把臉別開。
趁着他出去這片刻,我開始考量眼下的情形:雖然洹煦……雖然那個和我心意相通的少年還來不及親口向我介紹自己,但他總歸默認了洹煦這個身份,也從來沒有糾正過我……
我實在難以想像,一個我以為可以託付終身的人,會冒名頂替成另外一個人,陪我演了兩年柔情蜜意的把戲,搖身一變就成了什麼‘閻羅在世’的攝政王。
饒是他有再多的難言之隱,也不該從一開始就瞞騙我……除非,除非他能給出一個合理又完美的解釋,哼,再看我願不願意相信他。
想到這時,任無奚已經沏了新茶折返,他的衣裳顯然重新整理過,嘴邊的胭脂也擦掉了,一派無事發生過的樣子。
他擺弄着茶器,向我招手:“來這邊,我早就叫人準備了你愛吃的點心。”
我側目瞄了一眼,原來喜桌上擺着許多小吃,香瓜乾果點心羅列了半桌子。別的不說,點心的確和當年我給洹煦……呃,給他帶去的種類一模一樣。
見我不為所動,任無奚笑道:“你若要在床上吃……,嗯,也行,我這就端過去,我們慢慢兒吃。”話到後面,曖昧至極。
我臉皮不像他這麼厚,一甩袖子,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他心情極好的貼着我坐下,獻弄似的把點心都推到我面前,又倒了茶:“念兒長大了這麼多,性情卻一點都沒有變。”
我還記得自己指甲里藏着毒藥,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端起茶杯飲盡:“煩請攝政王不要這樣喚我,我又不認得你。”
他手上動作一停:“不認得我?你再仔細看看?”
說罷身子一轉,整張臉都幾乎要湊過來。
我故作嫌棄的躲了躲:“我只知自己身份卑微,哪裏敢認得王爺這般尊貴的人呢。”
這話可能真戳中了他的肺管子,致使他原本飽含笑意的臉倏然僵住。
過了片刻,他才又為我續上一杯茶,緩緩道:“我費盡辛苦走到這一天,並不是盼着你和我置氣的。”
瞧他這委屈的模樣,好似是我在胡攪蠻纏?可較論起來,我應當比他更委屈才是!
我自是氣不打一處來,冷哼道:“任無奚是吧?你似乎欠我一個解釋。”
任無奚斟茶自飲,嘲諷道:“解釋?解釋什麼?我原以為……你我只需見上一面,就什麼都不必說了。”
我竟不知他是這樣自以為是的人。
我盯着他:“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我么?“
“……”
“你以為當你活生生的,健全的出現在我面前……只需要給我展示一些過去的影子,我便會不顧一切撲進你懷裏然後把所有事情一筆勾銷?”我心中只覺悲涼:“一年前我以為你死了,那一天……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我偷生到今日,也並不是為了見識到你自以為是的模樣的。”
任無奚嘆氣:“念兒……”
我揮手打斷他的辯詞:“你不願給出解釋,那就什麼都不用再說了。”
他默默的望着我,良久才低頭笑了笑:“果真是大了,三言兩語哄不住了。”
我非常敏銳的捕捉到這話中意思,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壓根!從頭到尾!就沒打算!向我透露你的身世?!”
“你還記得?”
我簡直要氣昏過去了。
那年他背我下城樓后,我撒潑打滾的想要逼他說出自己的名字,他當時萬分誠懇的說:我想知道的事,他很快就會告訴我——原來這竟然只是他暫時哄住我的託詞!
他一點被拆穿的愧色都沒有:“你不吃些點心么?”
這傢伙又想故技重施。
我冷着臉:“不餓!”
“你整整一天都未進食過,當真不餓?”
好么,原來他還安插了眼線在墨府盯梢。
既然如此,也不要怪我出些損招。
我做漫不經心的樣子撥弄起指甲,故意嘆氣:“唉,我原不知道要嫁的人是你的,為了自保便在十個指甲上都淬了毒藥。點心么……你要我吃,那我就吃吃看。”
邊說邊伸手去拿。
任無奚神色一變,將我的臂腕凌空按住。
我斜眼看着他:“就算不吃點心,也保不準兒會沾到嘴裏呢。”
言外之意,再隨便搪塞我,我就死給你看。
他終於沒了辦法:“不是沒打算告訴你,而是不知該如何告訴你……”話音未落便用另一隻手,拿起一塊玫瑰糕,遞到我嘴邊。
我見他總算鬆口了,也不再上綱上線,就着他的手小口的吃着點心。
“我說過,我的母親出身不好,非常不好的那種。”
我心道:再不濟就是奴籍出身,還能再差到哪裏去——不過這心思未免太不尊重了些,就沒敢吭聲。
“而皇上——我的父皇,我自小就知道,他從未打算、也絕不願意和我母親生育一個後代。他將我母親安置在冷宮中,又極少去探望她,當得知我出生后,一切也都晚了……”
任無奚垂首道:“他為了抹殺我的存在,對外宣稱我母親誕下的是個死胎。自我記事起,就是一個人在深宮偏僻的小院兒里長大,時時要躲避隱藏。”
“直到遇見你那會兒,我都還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不清楚要這樣活着的緣由,不敢違背父皇對我的安排,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向你袒露自己的處境。”
任無奚目光平靜,三言兩語講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隱情,我感到難以置信,不禁看了他一眼——先皇向來敦厚又平庸,怎會這樣殘酷的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原本想着,你只是一時新鮮,視我作為玩伴,待你長大了些,自然就會把我拋諸腦後。我過慣了散漫的日子,從來無牽無掛……”他頓了頓:“也沒能力改變什麼。”
“可是那天在城樓上,你差一點兒就掉下去,那一瞬間我幾乎被你嚇的魂飛魄散。”
他突然提起往事,倒是勾起我心底隱秘的快意來,不自覺地‘哦?’了一聲。
“從那一刻起,我便做好和你坦白一切的準備,只是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擔心會造成我不能把控的後果——巧合的是,你將我錯認成任洹煦,我只道不如將錯就錯,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籌劃出路。”
“我想……只要我夠勤勉,總有一天能配得上你,能夠堂堂正正的,娶你為妻。”
任無奚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時至今日,得償夙願。”
我本有太多要刨根究底得問題,可聽到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時,仍然有些震動。
咳,不管有幾分真假,被這樣一個男人當面表白心跡,不動容是很難的——我有些慚愧的自我疏解着。
好不容易把更在喉中的點心咽下去,我蠻橫的嗆到:“噢,那如此說來,你打了勝仗又戰功赫赫,應當三媒六聘來我墨府求親,怎麼倒搞這一套仗勢欺人的強娶?”
任無奚失笑:“我有甚麼辦法,原本……“他莫名頓了一下,才道:”墨學士說,西北尚未平定,興利除害才是首要,若我枉顧國難,便不配做墨家的女婿。後來實在怕他再提別的要求推阻,事成之後一刻也不敢耽擱——我只是心急了些,哪裏算得仗勢欺人?”
我心裏一沉,立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任無奚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反而仔細的檢查着我的手:“你這指甲里淬了什麼毒藥?”
我回過神來,不禁反問:“你怎知不是我在誆你?”
“我可從不敢小看你會做什麼。”
我不免有些得意,反手叫他看:“是一種叫‘鵝膏’的毒蕈子,我將它晒乾磨粉,摻進澱粉水裏製成薄片。你瞧,貼在指甲內側,遇水就化。”
任無奚啞然:“虧你想得出。”
他一寸一寸的撫着我的手掌端詳,突然眉頭皺緊:“你受傷了?”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原是我前陣子不小心被指甲戳破的地方,留了幾道極淺淡地印子,不仔細根本瞧不出來什麼。
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神兒還怪好的。”
他又追問:“怎麼弄得。”
這到說來話長了,不過也終究是繞不過去的事,我琢磨了一會兒該從哪裏說起,悠悠道:“雖然我沒什麼印象了,但旁人都說我神志不清瘋了一年來着,這事你應該也聽說啦?”
任無奚好像沒防備我會說這個,怔了一怔,移開目光后輕輕點了下頭。
我又覺意外又覺好笑,來不及揣摩他這反應是為啥,繼續說:“我感覺自己明明只是睡了一覺,結果醒來就——天下巨變!”
我故意講的一驚一乍,“尤其冒出來個什麼什麼——攝政王?!哎,那我肯定要跟別人好好打聽打聽啦,未曾想聽到的全是些殘暴不仁,濫殺無辜的事迹,聽到叫人氣憤的地方,喏,一不留神指甲就把手心扎破嘍。”
任無奚取過撥燭心的銀釺子,謹慎地將我指甲中近乎透明的薄膜一一剔出,他一聲不吭、面不改色,全然不似在說他一樣。
我實在想不通,忍不住提醒:“攝政王大人,這您都不狡辯狡辯?”
他頗有些無奈:“我並不在意被旁人如何編排。”
編排?我暗暗想着,他這算是什麼回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過我還是比較識趣,改口道:“哼,不管怎樣,都要怪你混到聲名狼藉,我哪知會被傳說中的攝政王怎樣消遣,與其白白讓人糟蹋,不如一命換一命。”
任無奚聞言抿嘴一笑,在燭火的映襯下,低眉斂目的專註模樣說不出的英俊。
我臉上略略發燙,任無奚,任無奚,這名字念來,比任洹煦好聽多了。
……
可是為什麼?提起洹煦這個名字,我心裏竟還是如千根針刺一般抽痛呢?
這感受着實令我困惑。
“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任洹煦確有其人,你又不是先帝名列在冊的皇子,那你如何混入軍隊?我很清楚,與我互通書信的絕非他人。”
任無奚頭也不抬的答道:“我沒有混入軍隊,我是循規蹈矩的入了伍,參事見我還不錯,就將我分配至‘親衛營’,墨將軍……”他緩了緩手上的動作:“待大家很嚴格,規定我那幾個兄弟和其他士兵同吃同睡,一來二去,我也就和阿煦混熟了,與你書信往來也變得便利。”
我整頓好心情,哂道:“和他混熟?他好歹是一個皇子,怎會願意和你這個籍籍無名的小兵混熟。”
任無奚已將指甲里的毒藥剔除乾淨,又小心的吹着我的手,唯恐留下殘餘,聽得這話不由挑眉看過來:“你倒是小看了你夫君——你莫要忘了,曾有人只見到我兩回,就忍不住要對我芳心暗許。”
我登時羞惱,捶在他胸口:“你真是欠揍!”
他如今的身板真是堅硬,捶兩下反倒是我的手開始發痛。
任無奚一臉好笑的揉着我的手,又往我嘴裏塞點心:“再吃一點兒。”
“唔,那麼送回的屍體上,為何穿的卻我納給你的鞋子?”我含糊不清道:“我可就是憑藉這一點,才以為你真的死了的。”
任無奚卻不作答,我盯緊他追問道:“那屍體真的是洹煦的么?他……真的死了?”
凝了片刻,任無奚輕輕地“嗯”了一聲。
縱使問出口的,是早就落定的事實,我仍然覺得一股異常悲痛的情緒,拉扯着我的心在下沉,幾乎不能喘息。
“哦……那他生前,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任無奚皺眉:“你是真不怕我吃醋,總提別的男人做什麼?”
我這才回過神來,深覺不妥,便端茶過來喝,順便白他一眼:“吃點心時自然要扯些閑話。”
任無奚瞪着我:“我叫你過來吃點心,可不是打算要跟你秉燭夜談的。”
他索性把茶盞奪過擱好,執着我的手弓腰站起,目光在我的嘴唇上流連:“我只怕你餓着肚子,待會兒……沒什麼力氣。”
“啊?”我不解他何故這樣說,他卻猛然將我打橫抱起,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這下即使我再愚鈍,也知道他是在說什麼了。
“你……你這壞蛋,你要怎樣……”我慌的要死,拚命撲棱着四肢:“快放我下來!”
任無奚一臉狡詐之色,悠然答道:“我要怎樣?”
他貼近我的耳畔,灼熱的呼吸引得我陣陣顫慄。
“當然是要‘糟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