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咦……
這話猶如一股清風,剎那間吹散環環繚繞的迷霧,我猶如醍醐灌頂一般清醒過來。
是啊!他一路披荊斬棘,鏖戰沙場,從卑微無名的人,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靠的都是以命相博的實力。
他也從未因為我是墨家的女兒,而享受到什麼一步登天的待遇,墨家非但沒有對他絲毫助力,說不定……說不定還沒少為難他。
就算哥哥在軍營里要照顧我的心上人,對象也是真正的任洹煦而不是他,他若是想要倚仗和我的關係,早就該把身世告訴我了。
從他做的抉擇看來,他與我相識一場,跟我是不是墨家的女兒,幾乎沒什麼相關。
這真是……
我梳理這麼久,還說了那麼多取鬧的話,被他一句點破,真是好生丟人。
我漲紅了臉,氣急敗壞道:“你早這樣說不行?偏要聽我啰嗦那麼多!”
他笑吟吟道:“我如今才知道,你每次得出結論前,竟然要想這麼多事情。”
啊——我受不了的捂住臉,這也太羞恥啦!
“不對!”我腦筋一轉,立刻移開手瞪他:“你又算計我!”
他呆了一呆:“啊?”
我咬着嘴唇:“你故意引我爭論這些事,是因為……”
他輕笑道:“因為什麼?”
因為我爹在他敬茶時說的那句‘你心中清楚,為何要娶墨家的女兒’太過於使我震驚,就算我氣爹爹有蓄意挑撥之嫌,心中也不免暗生了一根刺,要懷疑起他的初衷。
我不但多疑,還總愛聯想,又過於依賴自己的判斷,不肯正常的溝通,任憑懷疑在心中發酵。
所以他才會故意賣出破綻,引我長篇大論的推斷,末了一語道破,不過是為了迅速拔出這根刺。
好哇,這一翁一婿,竟拿我做媒介,偷偷的打了個暗仗!
我恨聲道:“任無奚,我咬死你!”
他終於不再忍耐,捧着我的臉龐,深深的吻了過來。
哎~呀~算他聰明。
我現在心情很不錯。
沒想到我的夫君竟然這樣了解我,他知我性情強烈,上來一股勁兒如同江河奔騰,滔天肆虐,誰說也不好使,於是用我最受用的方式任我疏泄心結。
他包容了我的刁鑽,沒有將矛盾升級,也不會有誤會化解后的尷尬。
深吻結束,我軟綿綿的賴在他懷裏,嘟嘴道:“真不知道,你是涵養太好忍得住中傷,還是要攢夠怒氣打算秋後算賬。”
任無奚不禁失笑:“你又來了。”
他摩挲着我的臉頰,目光清澈:“你或許不能理解……但我對父皇實際上是不恨的,更何況那些平素與我毫無來往的兄弟。”
我有些啞然。
不恨?先皇那樣對他們母子他都不恨?!這哪裏還算是心胸寬容了,他就是沒心沒肺!
轉念一想倒也是——那些人都死光了,一切塵埃落定,再談什麼恨不恨的,也沒有太多必要。
他這時又笑道:“不過,我還是得坦白一件事。”
哦?我來了興緻,等他下文。
他略作思索,才道:“你有兩點說的不錯,其一:我的確是在發現你是墨學士的女兒后才想送你玉玦。”在我剛露出驚異的神色時又連忙道:“不是你想的那些因由!”
我剜他一眼,輕笑道:“哼,那其二呢?”
他撫着我的鬢髮,道:“其二……雖然這玉玦是我母親的遺物,但對於你來言,應該不過是件破爛玩意兒。所以我只好‘霸佔’了你的香囊,作為交換之物,至少你不會隨手將它丟棄。”
哼哼,說到底還是故意營造了信物的氣氛,這才讓我有了對他初始的萌動。
我得意笑道:“那你說呀,你為什麼要把你母親的遺物隨便送我?難道……你對我一見傾心不成?”
任無奚輕輕彈了我額頭,負氣道:“怎麼,我不能對你一見傾心?”
“哎喲。”我吃痛的揉揉額頭:“鬼才信你,在那之前我就同你說了幾句話而已,你這就要傾心……你,你花痴么?”
任無奚怔了怔神,居然現出羞赧的模樣,他現在雖然膚如蜜色,再也看不出臉紅來,可我就是知道他在害羞。
我當下就樂了,揶揄他道:“小花痴,你怎麼啦,你倒是說話呀?”
他這才不情不願瞪我一眼:“你……你當我經常和小姑娘拉拉扯扯么。”
我愣了一愣,立刻回想起我們初遇時的那一幕。
銀杏樹下,草木萋萋,我們緊貼着躲在一塊兒,他也是曾對我臉紅過的。
我忍笑道:“噢……那,然後呢?”
“然後……”任無奚只起了個頭,便不再說話了,他目光漸漸迷離,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等得久了,難免有些無聊,我只得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噯,然後吶?沒啦?”
任無奚握住我的手,順勢親了一口,他雙眸清亮地看過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豈有此理!我正眼巴巴兒的等着後續呢,他突然就不講了?
我瞪着他:“行——!那我暫且放過你,等你編好了再記得給我補上這段兒!”
任無奚啞然失笑。
月上梢頭,庭院中漸漸起了蛙鳴蟲啁之聲,我側身卧在絲被裏,笑眯眯地欣賞美男寬衣解帶的盛景。
任無奚瞥了我一眼,竟背過身去,我不滿的伸腳踢了踢他:“喂,你是大姑娘么,居然不給看?”
他回道:“嗯,你也就這會兒嘴硬。”
我臉上一熱,翻身不去理會他,燭火在這時滅了幾盞,室內霎時昏黃,任無奚溫暖的胸膛貼了上來。
他的嘴唇落在我的脖子上,明明是熱的,卻能激起一連串的顫慄。
雖然我與他已是親密無間,此刻仍有些畏羞,忸怩道:“你……哎,你不要……”
他這才將我蜷入懷中,輕聲道:“這就認慫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探過來的手上,回身瞪他:“我還沒問你,我爹今日都和你說什麼了?”
任無奚的眸子不似完全黑暗時那樣瑩綠,但仍舊炯炯有光,那眸光中暗含了笑意:“我以為你不打算問了。”
我哼道:“那你準備好怎麼說了么?”
他眨了眨眼睛:“其實……也沒什麼,大致三件事。”
“哦……”我回應了一聲,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我獰笑道:“還得我幫你數着么?”
他鬆開我,仰面望着帳頂:“你真的要聽?”
這裏肯定有事兒。
“說!”
“嗯,第一件事,岳父大人交代我今後更要全權處理政事,做一個……合格的攝政王。”
我不禁皺眉,喃喃道:“這話出自我爹之口,就很離譜。”
他輕輕笑道:“其實還好,而且我答應了。”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又問:“那第二件事呢?”
任無奚沉默了一下,我知道這第二件事非同小可,也不催他,良久他才又道:“想好該如何全身而退,不能傷及你分毫。”
我呆了一呆:“你這是省略了多少內容,這兩件事聽上去分明是相悖的。”
是……翊予現在年紀還小,又是草草上位,既無執政能力,也無帝王根基,理應是該有一名皇族親王暫時代他治理國家。
可是古往今來,充當了攝政王這一角色的人,要麼趁機和正統繼承人爭權奪勢,最後逼對方禪位,自己稱帝。要麼最終歸還政權,然後被皇帝和朝臣猜疑忌憚,最後落個凄慘下場。
說到底,攝政王和皇帝就是相生相剋的兩股勢力,雙方只要不傻,都會在有限的時間內極力為自己鋪路,扳倒對方。
一個‘合格’的攝政王,自然不該是放棄權位的後者,而該是謀朝篡位的前者。
翊予好歹有我墨家的血脈,與我墨家命脈與共——畢竟,女婿哪有外甥親?我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忍一個會威脅到翊予地位,使朝廷動蕩的人物存在啊。
除非……
我腦子幾乎是‘轟’地一下子炸開了,一切忽然都明朗起來,而真相簡直令我難以置信!
我一個骨碌翻身坐起,大聲喊道:“原來我爹早就知道我喜歡的人不是洹煦,是你!”
任無奚不說話,撐着頭看我。
呵,我真是既鬱悶又氣憤,咬牙道:“好,好的很,你們兩個合夥把我耍的團團轉,一個要裝作痛心疾首萬般不舍的模樣,誆我出嫁!一個明明可以好好兒的跟我坦誠一切,偏要做什麼天降重逢的驚喜,你,你……”
我指着任無奚的手都氣到發抖,越講越激動:“你以為這很好玩兒嗎,啊?我出嫁當晚就沒打算讓自己活着!”
任無奚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間錯愕,慌忙起身攫住我的肩膀,“念兒,你先冷靜一下。”
我悲憤的大吼:“你滾,你滾出去,我不願意再見到你了!”
他眼裏滿是不安,牢牢抱緊還在揮拳蹬腿的我,急迫的說道:“是我不對,是我不好……墨學士低估了你對我的感情,而我低估了你的接受能力……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對你交代,總之你……你先冷靜下來好不好,念兒!”
呦呵,真是稀奇,我真以為這小子從來不會驚慌失措呢。
我幾乎被摁在他肩頭上動彈不得,冷哼道:“你說的什麼意思?”
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你爹說他最了解你,若他不拚命攔着你,你絕不會願意出嫁,我準備了很多,很多很多再見你的方式,我……我也沒想過會那樣容易……我怕再一次刺激到你,怕你不肯相信我,也怕你……”
“也怕我什麼?”
“也怕你……愛的只是當年那個我。”
我幾乎快憋不住笑了,悠悠地說:“噢——那看來還是我爹更了解我一些的。”
忽然聽我換了語氣,任無奚僵硬地鬆開懷抱,他現在的眼神比剛才還要精彩許多,更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疑惑。
“你……”
我攏了攏鬢髮,一臉地若無其事:“怎麼,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
確認我只是在詐怒,任無奚整個人像泄了力一樣,藉著大腿扶額,生無可戀般的嘆了一大口氣。
我不由地暗爽,得意笑道:“哼,誰叫你們兩個聯手瞞着我,改天我還要去老頭兒那邊來這麼一出呢,得詐詐他的話才行。”
任無奚揉着鬢骨,苦笑道:“墨學士上了年紀,經不住什麼折騰了。”
“嗬,你還怪向著他的!他這樣坑他的親女兒、親女婿,我到時只是唬一唬他,又能怎麼了?”
任無奚接着嘆氣:“他原也不想讓我當這個女婿的。”
他枕手而卧,出神地盯着帳頂。
“你可拉倒,你若不是他女婿,那他寧願選擇走一條艱難的路,也是不會考慮與你合作的。”我下了結論:“這老頭兒呀,恐怕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
若不是太子表哥失蹤時日太久,哪裏至於翊予負重起社稷之擔。
太子表哥自出生便被立為儲君,從小到大都按照一代帝王的規格培養,先皇所有忠臣良將,也都是太子的腹心股肱。
他下落不明,錯過皇位,我爹對他數十年悉心引教真是付諸東流了。
可我墨氏輔佐南夏曆代帝王,向來顯赫慣了,決不能降格以求。只有在先帝薨逝后,扶翊予上位,才能夠延續與皇權千絲萬縷的至親關係。
幼帝登基,難免會有人起不臣之心,要趁我南夏元氣大傷之時做出分裂皇權的事。我爹當下最需要一個名不正言不順,但夠資格侵佔帝王寶座的人做靶,致使朝中上下不得不勠力同心,共同擁護翊予。
而任無奚,可不就是這最好的人選么。
如果他不是墨家的女婿,我爹自然不會信任他半點。可他做了墨家的女婿,將來幼帝成年親政,朝廷清算失了勢的攝政王,我作為攝政王的妻子,免不了要一同受罪。
爹爹為了墨家,還是選擇犧牲我,卻又不甘於犧牲我,只好把這麻煩推給當事人,由他自己來想好該如何‘全身而退’。
我踢了踢任無奚,又問:“噯,太子真的是在東宮失蹤的?”
任無奚睨了我一眼,語氣聽起來還鬱悶着:“你該不會認為任冠淳失蹤與我有關?”
“沒有沒有。”我擺擺手,笑道:“這事兒要是跟你有關,那我爹肯定要跟你拚命了。唉,這都大半年了,不知太子表哥是否還尚在人世呢?他文文弱弱的一個人,平素又那麼正直,落到奸人手裏恐怕得生不如死。”
說著說著我又惆悵起來,太子雖貴為儲君,可從來比誰都要寵着我、縱容着我,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可能不傷心。
“之前我還問過我爹來着,他除了敷衍我不用擔心之外,什麼都沒說。”
任無奚突然伸手將我扯進懷裏,瞧了我半晌,道:“任冠淳仍有用處,旁人必不會讓他死。”
他神情認真,使我不得不細細品味這句話,猜測他這樣說的憑據。
我戲謔道:“說的跟你知道是誰擄走太子了似……哎!你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任無奚不說話,只肯用行動來回應我,我也是沒出息,叫他擺弄兩下就有點神思恍惚起來。
幸好他只有一張嘴,親了別處,就能給我騰出說話的餘地。
我喘息道:“你……你話都還沒有說完,第三件事呢?”
他抑住濃烈的呼吸,悶聲應道:“不能告訴你……”
“什麼?”我驚呆了:“第三件事是不能告訴我?”
任無奚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湊過來堵住了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