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被迫嫁給父親的仇敵攝政王。
這貨可是個殺人如麻,吃人不放鹽,冷血無情的大魔頭。
說他殺人如麻,是因為他在攻入叛黨封地后,屠戮數不清地平民,任憑人命在火海中翻滾哭嚎,眼也不帶眨一下。
說他吃人不放鹽,倒是有點玄乎,傳聞先帝曾賜這傢伙十二名貌美的女子做姬妾,反正進過他寢殿的女人,是沒一個活着出來了。
說他冷血無情,哼,是因為天下人人皆知,這狗東西為奪王位,先後除掉了他六位成年的手足,就連染疾暴斃於寢殿的先帝都極有可能是死於他手。
可憐我母儀天下的姑姑,悲痛欲絕下隨着先帝自縊身亡,但我有理由相信,九成是這魔頭逼迫的。
朝中以我父親為首,數百重臣極力擁立年幼的十二皇子繼位,這才維護住我墨氏在南夏朝政中的話事權。
十二皇子任翊予是我姑姑也就是先皇后的小兒子,雖然年僅七歲,卻也歷經了父母雙亡朝庭動蕩的錐心劇變。他懂事得很,過早地承擔了他這個年齡不該擔負的重任,極盡藏住自己稚嫩的一面,對獸兄禮待有佳。他聽從了我父親的建議,主動授予魔頭攝政大權,又賜一等功勛鎮國將軍之銜,賜封號為「宸」,何等以示親厚才能一時安撫魔頭篡位的慾望。
這不,那魔頭再一次領兵出征,大屠北方死灰復燃的蠻族,殺了千八百萬,擄回三四千車戰利品,回了南夏皇宮第一件事,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扯脫掉被血沫浸濡的鎧甲,要起封賞來。
我那皇上表弟,被這件血腥物什嚇得面色蒼白,慌忙詢問兄長想要什麼封賞。
魔頭彷彿就是要把事做絕,他輕飄飄地笑道:“聽說墨學士的女兒不錯,不如賞了臣做正妃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都知他與我父親在立場上已是勢不兩立,偏要殺人誅心,是何等卑劣!
父親在向我轉述殿中情況時,回想起魔頭那個笑意,不禁寒毛倒豎,他平復了一下情緒,寬慰我道:“念兒不怕,爹爹不會讓你嫁與這狼子,我已……”
“嫁,怎麼不嫁?”我冷冷說道,一字一頓:“有這等好事,求都求不來的。”
父親臉上現出驚異,不知我的話是什麼用意,連忙又說:“你不必擔心他會對我墨氏如何,為父早就準備了一名和你幾分肖似的女子代你出嫁,既可解決眼下難題,又能降低狼子的防備。”
我揮了揮手,心意已決:“好好的一個姑娘,何必推入火坑?放了罷。”
父親震怒:“難道你要我推你入這火坑?!不準!”
我看着眼圈已經泛紅的父親,平靜地說道:“我們總不能一直受制於他,眼下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您是打算指望您的女兒,還是指望有去無回的犧牲品?”
“可是他……,你是有什麼計劃?”
“相信我罷,爹爹。”
是夜,我回到閨中,遣散一眾奴僕,坐在只燃了一根燭火的妝枱前。
其實我沒有什麼計劃,左右不過抱了必死的心思。
宸王任無奚,先帝的第五子,心思縝密手段殘絕,他不僅出入寢居都有護衛相環,本身也是個武功絕倫之人。唯一能近身重創他的,唯有春宵時刻他身下任其擺佈的女子,那麼的無害,那麼的出人意料,那麼難得的……機會。
我只需在丹蔻中藏入致人腸穿肚爛的毒藥,在他有意親吻我時。我怕也是活不成了,但總要在臨死前給他致命一擊才行。
不為別的……
恍然間我再一次撫住垂於胸前的玉玦,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了,與洹煦的回憶一幕幕地湧出來。
那時我爹爹尚是太子太師,常與太子表哥講學論道,偶爾我也會偷偷溜進皇家書院玩耍,躲在窗下偷聽他們講有趣的典故。
一粒小小的青色果子砸在我腳邊,我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高大的銀杏樹上竟然蹲着一個白凈凈、長得很好看的少年,笑眯眯地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細密的陽光像金粉一樣灑下來,枝椏間吹過颯颯聲響,吹得我臉上發燙。
少年見我愣在原地,輕巧地從樹上竄爬下來,拉着我躲到角落裏,沒多久便有兩三侍女從旁經過。
臉旁傳來少年壓低聲音地詢問:“你是哪裏來的丫頭,竟敢躲在窗邊偷聽?”
不知是風或是他的吐息,撩着我鬢間的碎發拂過臉頰,痒痒的。
我抬起下巴,反駁道:“那你又是哪裏來的小子,竟敢爬到樹上偷聽?”
說罷便回頭瞪他。
或許是我語氣倨傲,少年白凈的臉紅了一紅,偏過頭去輕哼道:“我是皇帝的兒子,不是什麼小子。”
這是個讓人意外的回答,我驚訝的“啊?”了一聲,想起身看看清楚。
他又連忙道:“你別緊張,我只是……咳,罷了。”
我忒不厚道地腹誹了一番:這個少年雖然長得不錯,身上的衣料可是普通得很,全身上下也沒有一件說得過去的配飾。且不說和太子表哥相比較,他連我親哥哥一半兒的排場都沒有,又遑論堂堂一國皇子呢?
肯定是在吹牛皮!
少年低頭打量着我,‘噗呲’一笑:“你這眼珠滴溜溜的轉,在打什麼鬼主意?說吧,你是哪裏來的丫頭。”
我有一點兒被識破的羞憤,白眼一翻便道:“我是寒香殿新晉的小宮女,一時迷了路,誤打誤撞到了這裏,還請殿下饒奴婢一條小命。”
寒香殿不過是從爹爹口中聽來的地方,如今張口即來,倒也不怕有什麼破綻。
少年輕聲念叨:“寒香殿么……”
他又笑眯眯地說:“今日偷聽之事,我不揭發你,你也權當沒有見過我,怎樣?”
我從善如流:“是是是,殿下說什麼便是什麼。”
他失笑地搖搖頭,像是拿我沒什麼辦法,如此我們便各自散開了。
回到墨府後,我發現隨身的香囊竟不見了,料想當是掉在書院的那個角落了。香囊雖不貴重,卻是我娘親手縫製的,丟了也怪可惜。
不多幾日,藉著祈夕國宴的機會,我再一次溜開長輩們的視線,偷偷摸摸去書院尋香囊。
書院是太子專用,此刻他正在夜宴上陪侍帝后,院內雖沒什麼人,卻也燈火通明,與天上皎潔的滿月相輝,多了份寧和安靜。
我繞着蜿蜒的小路躲過主道上的巡邏侍衛,輾轉來到書房窗外的角落,撥弄着花花草草,卻沒有見到香囊的蹤影。
正當我有些懊惱時,身後探頭探腦的人忍不住道:“你在找什麼?”
這可將我嚇個激靈,幾乎蹦了起來,轉身一看,竟是幾日前自稱皇子的少年,不知在我背後蹲了多久了,下巴抵在交疊的雙臂上,賊兮兮地打量着我。
我氣急敗壞,卻也不好大吼出聲,只能壓着聲音責備他:“是你,怎麼像個鬼似的?”
他彎了彎嘴角,卻從手掌中掀出一個物什,答非所問道:“是在找這個嗎?”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我丟失的香囊,居然叫他撿了去,邊撲過去邊喊:“是我的,還我!”
他腳底一彈,人就站了起來,本來就比我高兩個頭,將手抬起,我更是夠不到了。
他輕哼:“小騙子,誆我說是什麼新晉的小宮女?”
我自然不肯落於下風,便譏諷道:“小騙子騙了大騙子,也沒什麼不妥!”
“哈,這話從何說起?”
“今天是祈夕盛宴,你若是皇帝的兒子,又怎能隨便離場?”
他笑嘻嘻道:“正因為我是皇帝的兒子,才能見到墨學士夫婦,帶着他們的兒女赴宴。”
我一時語塞,又道:“那我怎麼沒有在夜宴上見到你?”
他嘆氣:“我雖是皇帝的兒子,卻不過是他眾多庶子中的一個,能有個角落坐坐便是殊榮,哪裏比得墨千金矜貴,皇後娘娘也要親自喂點心。”
這話說得我倒有些害臊了,彷彿佔了他很大的便宜。
我爹爹作為家主,在宗親中最是舉足輕重,莫不說那些旁支系群,就算是爹爹的姬妾,往往在節日家宴上,也是攜着庶子庶女們,就遠了落座。
能環繞爹爹周圍的,都是自家嫡親的人。
我態度軟了下來,卻不知能說什麼來安慰他:“那我……”
他接話倒是快:“不如你把這個香囊送給我,那你心裏就能舒服一些了。”
聽到這話,我才知中了他的圈套,繼續一蹦三尺高:“呸,美的你!”
他哈哈大笑,另一隻手又從腰間摸出一枚玉玦,塞到我手中:“我也不叫你吃虧,這個送你。”
藉著光我仔細打量着手中的玉玦,成色不怎麼樣的白色玉石,還不如我香囊上的扣子品相貴重,怎麼看都是要吃虧的!
正當要把東西丟還給他,遠處卻有幾列侍衛應聲而至,想來是我們鬧得有些厲害了。
侍衛奪勢而來,大聲喝道:“何人在此喧嘩?”
他們走近幾步,為首的侍衛才恭敬地詢問道:“可是墨太師家的千金?”
我只得端出架勢,懶洋洋回道:“是我。”
“皇後娘娘差卑職等人尋千金回宮宴呢。”
“哦,那我們……”我轉頭去喚那白面黑心鬼,身後卻早已空無一人。
皇帝姑父依往常一樣對我和顏悅色,姑姑更是拉住我坐在她身邊,免得我到處亂走又惹人擔心。落座后我才感覺這場宴會有些無趣,竟不如滿月下和那小白臉多說幾句話來得愜意。
於是我放寬視野,在堂下掃來掃去,各宮的太妃、嬪妃、皇子、公主、文臣武將、家眷坐了個滿滿當當,人頭攢動,看得眼花。
正逢皇帝賜酒,堂下眾人又如獲甘露般拜謝聖恩,於是我果真就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位置,見到了他。他穿着並不華麗顯眼,但的確有了點皇子的模樣,只是在一眾兄弟姐妹中顯得單薄了一些,而且也的確算是最好看的一個。
他抿着杯中清酒,彷彿感受到我的目光,抬頭笑眯眯地看過來,我不知怎的,臉上竟一熱,迫切地想做點什麼不讓自己顯得局促,於是掏出他剛剛交給我的玉玦,小幅度地在胸前晃了晃。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真的是很好看,他就這樣看着我,伸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
就這樣,我突然間有了一個甜蜜的私隱。
“十月初七便是我生辰了。”我雙手撐在金燦燦的琉璃瓦上,兩條腿百無聊賴地晃悠着,完全不怕腳下幾十丈的懸空。
現在我們在皇宮最高的一座宮殿頂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爬上來的,反正他領着,就一步一步爬上來了。
“那不是很好?又長了一歲。”他則是躺在一旁,眯着眼睛看天上飄浮的雲彩。
我當然有自己的小心思,慢悠悠道:“十四歲……我可就不能這樣隨意跑出家門了,我阿爹阿娘一定會把我拴在家裏,一針一線的備嫁妝,等過了及笄……大概就要嫁人了。”
“……”
我等了片刻,以為他睡著了,轉過頭去看他,卻見他眼神已經從雲朵上移開,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很泄氣,惡狠狠的瞪着他:“說點什麼呀?”
他‘噗嗤’一笑:“我在想娶你過門的那天會是什麼情形。”
啊!我的臉騰一下子就燒了起來,連忙別過頭去,小聲埋怨:“誰讓你說這個了……”
他笑了一會,便不笑了,然後又嘆氣:“念兒,你知道么,我母親她……她出身不好,父皇甚至都沒有想過會和她有了我,我只是他一個形同於無的兒子,我在不在,好不好,對於父皇來說,沒什麼區別。但你不一樣,你是墨家的掌上明珠,是皇後娘娘的親侄女,皇後娘娘沒有誕下過公主……如果天底下有一位最好的夫君,那一定是給你準備的。”
這話聽的我心中越來越沉,好比那些話本子上富貴之女和窮貧書生一樣面臨著各種名不正言不順。
我冷笑道:“你可要弄清楚,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便是我的夫君,而是我的夫君,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喉間微微顫動着,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彷彿宣示着結果。
我的心頭突生怒意,恨不得扇他兩個耳光,冷冰冰的說:“很晚了,我要回府了。”
以後我再也不要見這個膽小鬼了!
想到這裏我抬腿便要離開,起身時腳下一滑就摔落下去。
千鈞之際,他伸出手將我用力拉了回來,牢牢抱在懷裏,原本白凈的臉,剎那間更是毫無血色。
我也是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都忘了生氣,只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才呼出一口氣,怔怔地看着我,又獃獃地說道:“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
“走罷,我先帶你下去。”
“我……我腳軟了。”
於是他背着我,爬下城樓。
腳踩着夯實的地面,我的底氣又回來了,斜眼看着他。
“你說知道了,知道了什麼?”
他裝傻:“什麼?”
我幾乎要氣哭了,再一次有被耍弄的感覺:“你什麼都知道,可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誰,可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也什麼都不讓我知道,卻要我連認識你這件事都保密!”
我對着他不是很結實的肩膀狠狠的捶了幾拳:“讓我哥知道你這樣欺負我,他鐵定要把你打死了!”
“好了好了。”他輕聲細語的安慰着:“我好歹也是個皇子,你再打我就翻臉了。”
我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又摸了摸我的臉:“回去吧,你想知道的,我很快就會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