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第十五飛快上前,雙指在折竹後頸點了兩下,隨即折竹閉起眼,粼粼月輝之下,他蒼白的面容上血珠乾涸,烏濃的長睫在凜風中微顫,若不是他輕微的呼吸拂過商絨的面頰,他這般情狀看起來便好似是死了一般。
「我只是點了他的睡穴。」
第十五對上商絨的目光,俯身將她的兜帽往上拉拽着,扣在她頭上,遮去她大半的面容,「他這一身傷再拖着不治,血便要流乾淨了。」
話罷,他轉過臉瞥向第四:「快過來幫忙。」
頭一回,第十五與第四說話不夾槍帶棒,第四也不多耽擱,快步走了過來,將昏睡過去的少年扶到第十五的後背。
少年渾身是傷,第四一觸便是滿掌殷紅的血,她沉默地瞧了一眼,隨即去扶商絨起身。
第十五將少年背到那間草舍中,幸而他們這些做殺手的身上都隨身帶些止血的傷葯,所有人將身上的葯湊了湊,才算勉強夠給折竹止血。
程叔白勉強會些醫術,饒是他見慣了江湖上的腥風血雨,此時解開這少年的衣衫,看見他一身的傷口,還是難免吃了一驚。
這山上終歸不宜久留,若大鐘寺的僧人招來官兵便很麻煩,程叔白只替少年草草止血,隨即便與眾人一道匆匆下山。
跟隨程遲這位雲川之主來玉京的,還有幾名自雲川青霜州一路隨行至玉京的醫官,從觀音山回到玉京城中,程遲便將他們找了來。
折竹身上的外傷重,內傷卻更重。
大雪一連三日,折竹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退了高熱,玉京城卻亂了起來,城中到處都是身着甲胄的官兵,昨日更有兩方人馬在御街上廝殺夜半,聽說御街的雪都已被血染紅融化。
百姓心中惶惶,皆閉門在家,根本不敢出去。
「程叔白可是青霜州劍仙,他的內功江湖中有幾人可比?小公主你便放寬心,有他為小十七日日運功調息,小十七一定會很快醒來的。」
清晨霧濃,短廊的欄杆積雪,第四在商絨身邊坐下。
商絨聞聲回神,她的視線從霧蒙蒙的庭院挪到第四的臉上,輕輕頷首,隨即隔了會兒,她才開口:「拂柳姐姐,你去星羅觀瞧一瞧吧。」
乍聽她提及「星羅觀」三字,第四的神情稍有凝滯,她很快想起那夜她和第十五帶着商絨,與程遲程叔白一行人入星羅觀尋出城之路時,那青年道士臉頰上的血痂殷紅,一看便沒有用藥。
「多事之秋,我哪裏是那麼不守信的人,我既應了小十七,那麼你離開玉京之前,我必是要守在你身邊的。」
第四扯唇,語氣平常。
「可你明明想去。」商絨盯着她。
第四與她對視片刻,雙臂撐在身後的欄杆上,也不顧積雪沾濕她的衣袖:「你一個小姑娘,哪裏懂我的這些事。」
「你去了還請幫我問一問,夢石叔叔如今在宮中如何了。」
商絨卻自顧自道。
「我何時說要去了?」第四紅唇微抿,但她再對上身旁這小姑娘的目光,隨即輕抬下頜,撇過臉:「程遲不是已經站在太子這一邊了么?太子如今有她與薛濃玉相助,不可能會輸,不過你若還是擔心,我替你跑一趟,打聽打聽消息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謝謝拂柳姐姐。」
商絨並不戳穿她的心思。
第四說走便走,那般濃烈的紫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寒霧之間,吱呀一聲響,商絨斜對面的那道門開了,她回過頭,正見第十五從屋中出來。
「姑娘,葯已換過了,你進去吧。」
第十五抬眼看見她,便說道。
商絨立即站起身,裙袂隨着她的步履拂動,她飛快跑入屋中,幾名醫官正說著話,回頭瞧見她,便頷首喚了聲「姑娘」,隨即一塊兒出了屋子。
那道門合上,屋內光線晦暗了一些。
商絨在外頭冷坐了好一會兒,此時乍被榻旁的炭盆一暖,她的嗓子又添癢意,咳嗽了一陣才緩過來。
屋內靜悄悄的,榻上的少年也安靜昏睡。
他身上纏着好多細布,浸了些淡薄的血紅色,商絨坐在榻旁,往上拉了拉他的被子,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炭盆里時不時有噼啪的聲音,商絨望着少年蒼白的面龐,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珠,又發覺他被子裏的雙手冰涼,怎麼也捂不熱,她又自己蹲下去湊在炭盆邊將凍得僵冷的手烤得暖了些,又伸到被子底下去握他的手。
神思恍惚之際,商絨的手在被子裏觸摸到他腕骨上的舊疤。
她頓了一下,卻不知為何,指腹又輕輕地摩挲。
漁梁河雪中初遇,他不收她的金玉,不殺她偏救她,究竟只是因為識破她的身份,知道她也許能給他《青霓書》與《太清集》的下落,還是說,他在那時她的身上,某一刻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如果不是師仇未報,他應該早就死於他腕骨的這道疤。
他不是真的愛玩兒。
也許,他根本沒有那麼喜歡吃糖丸,沒有那麼喜歡看傀儡戲,更沒有那麼喜歡這個塵世,甚至於,他自己。
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找,找一個可以不那麼討厭自己,討厭這個人世間的辦法,如此方能支撐他度過漫漫歲月。
商絨鼻間酸澀,她蹬掉了繡鞋,臉頰抵在他的軟枕,躺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的側臉,聽清他的呼吸,輕聲道:「折竹,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和夢石叔叔都來救我了,其實我還是沒那麼喜歡這個人世間,可是只要想到你,想到夢石叔叔和我說的話,我就很捨不得。」
他渾身是傷,商絨不敢碰他,只能往前挪了挪,腦袋在他頸間拱了拱,說:「那個時候你陪着我,現在我也陪着你。」
風雪依舊,喧囂滿窗。
商絨鼻間滿是少年身上苦澀的藥味與浸雪的竹葉清香,她已三日沒有睡好覺,也許是在他身邊,此刻她的眼皮變得沉重了些。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商絨在夢中又回到觀音山上那夜,少年躺在雪地里,卻看也不看月亮,手中的銀簪重重地刺入咽喉。
驟然睜眼,窗外呼嘯的風聲入耳,她滿額是汗,一下坐起身來。
極致的白與極致的紅交織成混亂的夢境,商絨額角隱隱作痛,她轉過臉,少年仍舊安靜地躺在她身邊。
枕下的銀簪露出一半。
它已經被擦拭得很乾凈,銀光閃爍,纖細如葉。
商絨怔怔地看。
隔了片刻,她伸手拾起。
「我看着它,就很想你。」
耳畔又是那夜他的聲音。
指間尚有結痂的傷口在,銀簪冰涼,她指節蜷縮一下,抬頭望向那道半開的窗,在她揚手便要將它拋出的剎那,一隻手忽然攥住她的腕骨。
這一剎,商絨睫毛輕顫,她轉過臉,對上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的一雙眸子。
「折竹……」
商絨的眼圈兒一下紅了。
第十五與幾名醫官聽見動靜便匆匆忙忙趕來,醫官們忙着替折竹診脈,又寫了方子叫人備葯。
醫官們一口一個「少主」地叫着,折竹方才醒來,不甚清明的眼底更添晦暗,商絨立即將他們趕出去,頃刻間,房內便又只餘下她與折竹二人。
滿窗明凈的光線照在少年透着冷感的蒼白面龐,他靜默地與她相視,她舀了一勺湯藥到他嘴邊他也不動。
「簌簌。」
他的聲線喑啞。
商絨輕應一聲,收回手,瓷湯匙放入葯碗中碰撞出清晰的聲響。
「你說,」
少年往常亮晶晶的眸子此刻霧蒙蒙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他滿面迷惘,輕聲問,「我到底是誰?」
商絨雙手捧着溫熱的碗壁,只聽他這一句,眼眶頃刻濕潤,她將葯碗放到一旁,望着他,認真地告訴他:
「你是折竹,有名無姓,天生地養,世間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