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夜深雪重,不知不覺落了滿檐滿地,呼嘯的寒風拍打窗欞,屋內燈燭橙黃,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道士在蒲團上盤腿而坐,一旁的炭盆燒得正旺,懸挂其上的茶壺裏熱煙湧出,發出刺耳急促的聲響。
「師父,吃藥了。」
一名裹着厚重道袍的青年端來一碗黑漆漆的葯湯,小心地開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稍有些佝僂,他掀起眼皮,牽動起眼尾的褶皺,那樣一雙眼瞳陰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視。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您與他之間的約定便不作數了,依屬下之見,您還是去汀州吧,那裏即便是冬日,也不似玉京這般天寒地凍。」
身着靛藍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門,擋住外頭的風雪,走到他面前,垂首恭敬道。
「南旭,你不想為堆雲報仇了?」
道士的聲音暗啞。
提起「堆雲」二字,南旭臉上的神情一滯,他隔了半晌,才道:「還是您的身體最為重要。」
堆雲便是紅葉巷堆雲坊的女掌柜。
「蠢材。」
道士冷笑,氣息很虛浮,卻字字透着寒涼:「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還活着,他既不肯聽他師父的話,那麼我便不能讓他活着離開玉京。」
「何況,」
道士側過臉,燈影在他渾濁的眼底浮動,「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主人,可程叔白他們……」
南旭話還沒說完,忽見道士那一雙陰冷的眼睛凝視他,他登時低首,不敢再說。
道士眉心的皺痕更緊,他握緊了膝上的劍,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經年的舊疤。
風雪濃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尋常的動靜。
南旭立即警惕起來,再看向那蒲團上坐着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靜,到此時方才接來青年手中的葯碗,一口飲下。
南旭戳破窗紗,只見燈火照見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覆了薄雪,而在燈火之外的陰影里,似有人影閃過。
踩雪的沙沙聲時隱時現。
檐下的燈籠搖搖晃晃。
「你們被人跟蹤了?」南旭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襟。
「不可能啊……」
青年面露驚慌。
「行了,我今日讓他們去城中買葯,原本為的就是引他前來。」中年道士的嗓音更為嘶啞,他擱下空空的瓷碗,「我早就想看看,他妙善教出來的這個徒兒,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抬起眼:「去吧。」
外頭已有了刀劍相接的聲音,南旭沒耽誤,踢開門便沖了出去,十幾名青年道士也隨即提劍而出。
守在屋舍外的數十人已與趁夜而來的幾十名殺手纏鬥起來,南旭等人才出來便匆忙躲避起如雨襲來的飛鏢。
屋內的中年道士獨坐蒲團,閉着眼睛聽着外頭的廝殺聲,倏忽一葉銀光刺破窗紗襲來,他迅速後仰躲過,睜眼轉臉正見那銀葉深深地嵌入牆壁之中。
雙眼微眯,中年道士不緊不慢地拿過一旁的拐杖,支撐着站起身來,另一手握着劍,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去。
迎面是冰涼的雪粒,寒風吹來便好似浸入他的腿骨,又冷又疼,而他面上不顯,只藉著燈火,定定地望向不遠處。
沾了薄雪的地面上血跡斑駁,兩方的人廝殺不斷,中年道士卻只看着那個從濃深的陰影里走出來的黑衣少年。
他纖瘦的腰身纏了一柄銀蛇軟劍,烏濃的髮髻上只有一根銀簪作為飾物,那樣一張雋秀的面容毫無表情,一雙漆黑的眸子凌冽而銳利。
叮叮噹噹的聲音突兀。
中年道士的視線停留在他腰間那個掛滿金珠玉珠的玉葫蘆上。
「妙旬?」
在他打量少年的同時,少年亦盯着他,清泠的聲線好似浸霜裹雪。
中年道士聞聲,視線再上移,與他相視,見了寒風的嗓音更為嘶啞乾澀:
「小子,你不該來玉京。」
鬢邊一縷淺發被冷風吹得微盪,折竹扯唇:「你只需告訴我,當初重傷我師父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算是吧。」
妙旬竟還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既如此,」
折竹摸着腰間的銀蛇劍柄,「噌」的一聲,纖薄的劍刃抽出,凜冽的銀光閃爍,「我這一趟便不算白來。」
妙旬不言,一旁南旭見狀,立即踢開面前的殺手,飛身上前,一個騰躍,揮刀朝少年橫劈過去。
折竹以劍相抵,冰冷的兵器撞擊出清晰的聲響,他從容接下南旭的一招一式,五步之內,劍刃一轉,刺破南旭的手臂,同時雙足一躍而起,重重踢在南旭的腰側。
劍鋒撤回,血珠如雨般灑落,那劍影映在少年一雙乾淨無情的眼前,南旭飛出去幾米開外,被另幾名殺手纏住。
「怎麼不用天機山的功夫?」
妙旬立在階上,一邊將拐杖扔下,一邊抽出劍來:「難道師兄他沒教過你么?」
折竹面無表情地轉身,正見階上的妙旬三步並作兩步,雙腿一蹬柱子,借力而起,輕鬆落來他的面前。
雪如鵝毛,紛紛揚揚。
妙旬冰冷的劍刃寸寸擦過自己的虎口,一雙陰鷙的眼始終緊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他一動,便勢如猛虎,劍鋒直逼少年的面門。
折竹握着劍柄的手一轉,抵開他的劍刃,側身襲向妙旬的肩頸,妙旬反應迅速,立即提劍迎上,兩劍相接,妙旬的招式嫻熟而老辣,內力更是深厚霸道,他的劍刃壓得折竹薄刃彎曲,折竹後仰抽出劍刃,騰空而起。
妙旬即便是瘸了腿,但也能憑藉渾厚的內力支撐其從容應對少年俯身往下的攻勢,劍鋒抵在刃上的錚鳴聲刺耳,幾乎要劃破人的耳膜。
雪粒無聲墜在劍刃。
折竹一個旋身,穩穩落地,聽清劍鋒刺破寒風的聲音,他反應極快地迎上妙旬迅疾的攻勢,但妙旬的劍招灌注了極強的內力,折竹手中的薄刃震顫,他皺了一下眉,抬手迎上妙旬朝他打來的一掌。
兩方內力相撞,妙旬與折竹皆踉蹌後退兩步。
妙旬的神情顯出幾分驚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抬首,看見對面那少年唇邊浸血。
「你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怎會有如此強勁的內力?」妙旬一顆心微沉。
折竹像是根本沒在聽他說些什麼,提劍往前,內力浮動,粒粒雪花再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緊盯着妙旬那張臉,手中薄如葉的劍刃變幻如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極盡凌厲。
妙旬雖是妙善的師弟,但曾經作為天機山弟子,江湖人盡皆知他的武學天賦比妙善要高得多。
他一個後仰,後腦抵在雪地里,挺直了腰,橫握劍柄,長劍在折竹腰間劃出一道血口子。
但妙旬抬眼看他,這少年竟眉頭都不皺一下,妙旬有一瞬驚疑,也是這一瞬,他猝不及防,受了少年一掌。
胸口悶痛,妙旬喘息着,看見少年腰腹間不斷有血珠滴落,那一張年輕的面容也變得越發蒼白,他手中劍刃朝下,妙旬翻身躲開,隨即躍入半空。
折竹立即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掠入那片青黑的林間,忽高忽低,劍刃相接之聲不絕於耳,陣陣罡風摧折草木。
折竹的劍鋒刺中妙旬的腿骨,妙旬吃痛,立於林梢的左膝一屈,卻仍能勉強穩住身形,掙開他的劍鋒,一掌重擊在折竹肩頭。
周遭的枯葉彷彿也因妙旬內力激起的罡風而化為利器,擦破了折竹的臉頰。
妙旬落下林梢,劍鋒嵌入地面支撐着他站直身體,銀白的月輝穿梭於這片枝葉縫隙,斑駁搖晃,他凝視立於樹梢之上的少年:「小子,你到底年紀還輕,天機山的功法,我可比你熟。」
「是嗎?」
折竹腰腹間的血液浸濕衣袍,滴答落下,他指節輕蹭臉頰的血跡,隨即踩踏樹梢,俯身躍下。
妙旬匆忙接招,此時他方才察覺這少年的招式更為狠厲迅疾,妙旬凝神接下,積蓄起內息襲向折竹。
折竹抵不住他這般剛猛的內力,胸口一震,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卻吐出血來。
「公子!」
忽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折竹側過臉,郎朗月華映出一個人的影子,那青年提劍而來,直直地揮向妙旬。
妙旬側身一躲,不得已鬆了折竹的劍,應對起這忽然出現的青年使出的招式,但青年終究不敵妙旬,不過幾招之內便落了下風,生生受了一掌,手臂也被劍刃劃了道血口子。
妙旬正欲下殺招,一道柔韌的劍影閃爍,他眉目一凜,不得不接下那黑衣少年的劍招。
林間風聲呼嘯,少年渾身浴血。
妙旬到底身上還有舊疾,他更不防這少年如此年紀便有此般武功,縱然內力尚不及他,但少年似乎極其敏銳,很會尋找他的弱點,不過百招,他那條傷腿便再受重創。
妙旬咬着牙忍着劇痛,再度運氣劍鋒往左襲向折竹,他算準了折竹一定會躲,故而將內息積蓄於右掌,卻不曾想,折竹竟躲也不躲,他的劍鋒刺中折竹的肩,他一怔,對上少年那張蒼白的面龐,短暫一瞬,少年劍鋒直直地刺中他的腰腹。
妙旬痛得眼尾的褶皺更深,勉強後退了幾步。
可他看着眼前這少年的臉,心中卻越發驚疑。
「你來做什麼?」
折竹終於有工夫回頭去看那青年。
「她不放心公子。」
姜纓胸口疼得厲害,說話也有些艱難。
折竹不再說話了,回過頭迎上妙旬怪異的神情。
「你這樣的年紀,絕不可能有如此深厚的內力,」妙旬暗自調息着,他越看這少年越覺得詭異,心中彷彿終於恍悟了什麼,「師兄將他的內力都傳給了你,是不是?」
「所以,」
妙旬的視線停留在少年不斷流血的傷口,又去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你身患無法感知疼痛之症。」
折竹並非天生無法感知疼痛。
是妙善強行將自己的內力傳給一個年僅幾歲的孩子,致使他在年幼之時便嘗盡內息衝撞的疼痛折磨。
為此,折竹曾忍受千般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
他在自己腕上劃下那道傷口時,是他最後一次感受到疼痛的滋味。
從那以後,他便徹底喪失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是啊,」
折竹沒有血色的薄唇微勾,卻沒有分毫的笑意,「所以妙旬,你該知道,我這樣的人能活到現在,全因你這個老東西還沒有給他償命。」
妙旬本不欲與他多說什麼過往之事,他只要將眼前這不聽話的少年殺了,便是對妙善最好的交代,可事到如今,他發覺這少年並非是那麼好對付的,於是頃刻間,他改了主意,陰鷙的眼底流露幾分譏諷的笑,他喟嘆:「你居然是為他來的玉京?只是為他報仇?」
妙旬接連笑了幾聲:「小子,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你?是怕你向我復仇么?」
折竹冷冷地凝視他。
「不是,」
妙旬迎着他的視線,搖頭,「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正如凌霜給我靈藥,我願護他周全一般,你師父給我另一味葯,你以為他是白給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