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第88章 第88章

商絨被他放到床上,看着他將被子扯過來裹在她身上,而她的視線始終在他身上游移。

「我沒受傷。」

折竹洞悉她的舉止,好笑似的,抓來她的雙手,用乾淨的帕子幫她擦拭她手上沾到的血跡。

「秒旬死了嗎?」

商絨乖乖地舒展手掌。

「他與我師父師出同門,殺他哪有那麼容易,天硯山草堂里只有他的十數名弟子在,而他在凌霜死後便下山了。」

折竹垂着眼,一邊擦拭她的手指,一邊慢悠悠道:「他應該是來找我了。」

「他到底為什麼想殺你?」

商絨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與妙善師出同門,又到底有何仇怨,殺了妙善還不夠,竟連折竹這個徒兒也不放過?

「難道,是因為這個匣子?」

商絨說著,視線一轉,落在枕邊的黃金匣子上:「折竹,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邊的嗎?」

「嗯。」

折竹淡應一聲,「他說那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也是我必須要藏好的秘密。」

商絨是第一次聽折竹談及他的母親,她輕聲道:「你母親定是一位很美麗的夫人。」

「也許吧。」

折竹扯了扯唇,滿不在乎:「我不曾見過她,也無法想像她。」

「你母親的名字呢?你師父也沒有告訴你嗎?」

商絨望着他。

「鸝娘。」折竹將沾了斑駁血漬的帕子隨手往桌上一扔,纖長的睫毛輕抬起來看她,「他爛醉如泥時,我曾聽他念過這個名字,大約,是她吧。」

商絨看着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倉皇出逃,這少年赤足踩雪將她背回。

「這世上多的是有名無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耳畔,回蕩起那時他所說的這樣一句話。

商絨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掙開被子張開雙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額頭,阻止了她企圖往他懷裏鑽的舉動。

「我才幫你擦乾淨,怎麼又來?」

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並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污,「很髒的。」

也不待商絨反應,他起身在箱子裏翻找出了新的衣袍來,然後走到屏風后解下腰間的蹀躞帶,慢條斯理地脫去身上濕透的衣裳。

天光映於屏風上,細紗后的影子若隱若現,商絨見屏風后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將臟衣裳往上一拋,她很快撇過臉去。

雨聲沙沙的,鑽入人心裏。

她回頭,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換了雪白寬鬆的衣袍從屏風後走出,他步履輕盈地朝她走來,在床沿坐下,將她抱進懷裏,翹起嘴角,說:「現在可以了。」

商絨在他懷裏仰望他的下頜,她忍不住微彎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緊張,滿城風雨欲來,近來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幾經盤查。

十二月入冬,天氣驟冷。

「公子,據天硯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複發的時候,天氣一冷,他的腿疾便越發不好受,但這半月來,屬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藥鋪,也不見拿這方子去抓藥的。」

姜纓手中的藥方,正是從天硯山草堂里的道士口中得來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麼人。」

姜纓思忖着。

「也許,是雲川的人。」

折竹一邊朝前走,一邊道。

「何以見得?」

姜纓疑惑。

「他們兩人在十七年前都去過雲川。」

折竹玄黑的衣袂隨着他的步履而微盪,「從那以後,妙善在江湖徹底失蹤,而妙旬則在一兩年後被逐出天機山。」

少年聲線慵懶:「天機山功法獨步武林,妙旬彼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好時候,何以出了雲川便開始着了魔似的,不顧門規也要與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與人切磋功法時不留餘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會落得個被逐出師門的下場。

「這妙旬似乎是個武痴。」

姜纓開了竅似的,恍然:「難道,他在雲川遇到了什麼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變?」

可雲川有什麼高人?

姜纓脫口而出:「青霜州劍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貫耳,江湖中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痴迷於劍,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輕時也曾劍挑江湖,試遍天下武功,但天機山遺世獨立,極少參與江湖紛爭,門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只因天機山收徒只講緣法,不求興旺。

而今,天機山更是無人了。

程叔白本無機會領教天機山功法,但若當年妙旬曾在雲川與他比試過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領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么?」

折竹淡聲道:「正好。」

姜纓正要說些什麼,抬眼卻見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線里似乎立着一個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磚牆上,看起來並不挺拔。

「你在此處等我。」

折竹只對他說了一句,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皮毛大氅,凜冽的寒風吹開他的衣邊,露出來裏麵灰藍道袍的邊角。

幽深長巷中,跫音清晰,越來越近,他拄着拐杖轉過身,檐下燈籠的光搖搖晃晃,他看着那黑衣少年逐漸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面容仍舊透着一種疏離的冷感,那般雋秀的眉眼,卧蠶尾端的小痣生動。

窄緊的腰間金扣閃閃發光,那柄銀蛇軟劍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時,折竹也在審視他,那樣一張已經不算年輕的臉,鬢邊也添了幾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絨與他一樣,皆是這樣一雙丹鳳眼。

姜纓在後頭伸長了脖子瞧着他們,見那一老一少相對而立,但似乎誰的嘴也沒動,他心頭有點着急,也不知公子將他的話記住了沒有。

見岳父,可得要有個見岳父的樣子。

「我早就想見見你。」

到底是榮王最先開了口,他的視線停留在這少年的面容。

折竹當初用堆雲坊那女掌柜的屍首冒充商絨,也沒打算此事能瞞多久,他清楚凌霄衛的手段,何況那麼短的時間,屍體未必能完全燒毀。

但最終是臨清樓燒了個乾淨,樓中的兩具屍體也燒得焦黑,商絨假死一事竟瞞了幾月之久。

從那時起,折竹心中便已經開始懷疑。

後來第十五告訴他,原本告知給凌霄衛指揮使賀仲亭的消息並未傳入皇帝的耳朵,卻傳入了榮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見我,還是想見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榮王握着拐杖的手收緊了些:「絨絨她……好嗎?」

「很好。」

折竹言語簡短。

榮王點了點頭,隔了會兒才說:「見了,便會捨不得,可她如今必須要跟你離開玉京這個是非地。」

「你應該知道,」

他苦笑着,「我並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這些上一輩的恩怨太盛,這已經害苦了絨絨。」

「秋泓。」

忽的,他喚一聲立在身後不遠處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來,將抱在懷中的木匣子遞給折竹。

折竹輕瞥那匣子,卻也不動。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榮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雙腿發顫,但他仍舊藉助拐杖勉力支撐,「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則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禁宮,她應該都是一樣的痛苦,我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仍舊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會……」

榮王喉嚨發緊,話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當初秋泓從禁宮回來的那日,與他說起商絨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傷口,說起蘭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澀更甚,眼眶濕潤:「你肯為她來玉京,肯為她入禁宮,願意救她護她,足見你對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會待她好,」

榮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這是我給她準備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妝。」

折竹注意到他細微擺動的拐杖,他發現榮王的臉色又蒼白許多,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他到底還是將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來。

一撩衣擺,折竹屈膝跪在榮王面前,低首。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榮王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發沙啞:「好啊……」

榮王長嘆着,他仰面,在磚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間,看見那一輪懸空的明月,銀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請你不要告訴絨絨,她那麼多年都在等我,等我這個做父親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終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即便我給予她的溫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終記得我這個父親。」

「可是做我的女兒,她只有苦痛沒有快樂,便讓她以為我不知道她還活着,如此一來,她對我,對她母親也就不會再惦念,永遠地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

榮王一番話說罷,便由秋泓扶着往巷外去。

夜風獵獵,天空不知何時飄起細碎晶瑩的雪花來,浸潤在冷淡的月輝里,輕拂人的鬢髮,融在人的臉頰。

折竹靜默地看着榮王稍顯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挪動,他走路已經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見他忽然停了下來。

榮王回過頭來,望着不遠處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無聲的回答。

榮王看着他,點了點頭。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榮王並不追問他是哪兩字,只道:「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折竹一怔,

輕輕頷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懷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即便諸般嘲諷加身,這個榮王也始終沉默以對,令誤會的人繼續誤會。

可是血緣的羈絆,宿命的親情似乎騙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為他而慘死的家臣,他註定要比淳聖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錯,滿盤輸。

而商絨囿困於薛淡霜與薛家滿門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難以掙脫的枷鎖。

宿命般的際遇,相似的脾性,便是這對父女。

正如,

當初她不問,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正如,

如今榮王不問,亦能輕易念出那句詩。

「絨絨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織的光線里幽幽浮浮,榮王顫顫巍巍地拄拐,對少年道:「折竹,她與你在一塊兒,一定會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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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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