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大提琴悲傷的旋律充斥着整個禮堂。一片黑暗中沒人拿出手機來看。舞台上穿着演出服的女生閉着眼睛,專註地演奏着。

你有在聽嗎?周滿在心裏問。

她幾乎要和暗紅色的座位融為一體。整個人深深地陷進去懶得動彈,耳朵里灌滿了音樂聲。突然感覺這個時候很適合流淚。

眼窩很乾澀,她根本哭不出來。

前排應景地傳來抽泣聲,然後就是一個女生的聲音,“你不要哭了嘛,沒事沒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們再找更好的!”

周滿將手蓋在手臂上,演奏廳的冷氣開得很足,胳膊上已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站起來拿好外套,躡手躡腳穿過後排沒人的座位,徑直從後門溜了。

太快從黑暗中出來眼睛還有點不適應。周滿揉了揉眉心,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已經入秋了,所以d市的夜晚涼風習習。路邊攤還在賣桃子和西瓜,一切和去年沒什麼差別。只是沒有當時那麼難過罷了。

很快又要入冬了,然後一個人過聖誕,過新年,等到三月把冬裝換下來,再穿回夏裝。

周滿清楚地記得去年的頹廢和消沉,別人的勸說似乎都是徒勞。她每天像機械人一樣宿舍教室兩點一線,還推掉了所有社團活動。

別人問起來她大多回答“沒事啊,我很好”。但當看到同宿舍的女生因為期末考試壓力太大而吃中藥調理的時候,她崩了很久以至於都快忽視的心弦突然綳斷了。

她想起來陸蔚。

陸蔚的葬禮是1月20號。

周滿和陸蔚曾經一起在無聊的時候想過自己的葬禮。陸蔚說,她不希望葬禮的氣氛太過沉重;她雖然不信基督教,卻希望可以在葬禮上放一首聖歌;她希望把花圈換成鮮花;還希望可以把骨灰伴着花瓣撒進大海。

周滿記得自己當時挽着陸蔚的手臂笑,說她還沒老呢卻連這些都想好了,未免太早了。陸蔚卻說,我希望我生命的結尾也是美麗的,因為美麗也許可以減少一些悲傷和沉重。

這些話在陸蔚去世之後聽起來像是笑話。

周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音響里溫柔的輓歌,眼淚漸漸在眼眶裏聚集,然後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兩個人在看電視劇的時候,裏面的演員哭泣時總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淚水都是順着臉頰流下,形成一道筆直的淚痕。周滿觀察過自己打哈欠流淚時眼淚總是從內眼角流出來的,會順着鼻子滾落,有時候淚水很少的時候也沒辦法達到從鼻尖滾落時那種珍珠般的效果。

陸蔚瞟了周滿一眼,“打個哈欠你指望你能有多少眼淚?還珍珠,小滿你真的是想多了。”

今天總算哭出了電視劇里的樣子,臉上掛着兩道筆直的淚痕。

這次是為了那個叫她小滿的姑娘哭的。

周滿霎時間淚水滂沱。眼淚像河水一樣湧出,順着鼻樑滑到鼻尖。她將視線集中到鼻尖的位置,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樣落下去,碎成了無數瓣。

“你看,”周滿在心裏默默說,“我終於哭得好看了一次。”

她就這樣獃獃地坐了一上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直到中午媽媽拉着她去吃午飯,然後給她披上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服。

天藍色,陸蔚最喜歡的顏色。

她坐在街邊的牛肉麵館吃面,點的是陸蔚最喜歡的番茄牛肉麵。服務員把菜碼和醋瓶端過來放好,她直接端起大碗喝了一口湯,滾燙的番茄湯把她燙的一激靈。她總算回過點神來。

周滿一上午沒喝水也沒開口說話,一張口就是嘶啞的嗓音,她清了清嗓子,問坐在對面的媽媽,“陳阿姨怎麼樣了?”

媽媽搖搖頭,“陳阿姨的狀態還好,但這幾天操心小蔚的事,眼睛都熬紅了。唉,你得打起點精神來,少哭。陳阿姨看到你哭會更難過。”

周滿點點頭。

吃完午飯之後再回去,大部分人已經走了。陳阿姨抱着陸蔚的骨灰盒,頭上纏着圍巾,看見周滿努力擠出笑容,招手讓周滿過去。

“小滿,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出海,最後送一送小蔚?坐車很快就到,我們提前租好了船,也買好了花。你是小蔚最好的朋友,你……”

周滿點點頭,“我去。”

她截斷了陳阿姨的話,背過身去擦眼淚。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幾個人坐車行駛在沿海的公路上,周圍是茫茫的白霧,樹枝上零星掛着幾片枯葉,海水是灰藍色。

今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陸蔚喜歡晴天。

冬天的黃昏很少有人在海邊遊玩,整片沙灘也失去了生氣。海水卷着沙石拍打戳在沙灘里的白色護欄,潮汐的聲音綿綿不絕。

周滿穿好橙色的救生衣,手裏接過陳阿姨遞來的鮮紅色的玫瑰花瓣。

“小滿,我把骨灰一點點撒下去的時候你把花瓣也跟着撒下去就好了。”陳阿姨疲倦地笑了笑,“謝謝你們,大冷天過來陪我和陸蔚爸爸一起給小蔚送行。”

周滿安靜地碰着那束玫瑰,船快速地駛離港口,向看不清的海平線行駛。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船停了下來。周滿跟着陳阿姨走向船頭。陳阿姨將骨灰一點點撒進大海,周滿將玫瑰一瓣一瓣剝下來,鮮紅的花瓣飄在白色的泡沫上顯得很刺眼。

她的眼淚被困在眼眶裏,被刺骨的海風吹乾了。

最後一片花瓣飄進海里,周滿恍恍惚惚地抬頭,一顆孤獨的橙紅色光球就這樣懸停在海上。

小蔚你多幸運啊,這不就是晴天了。白天的時候天一直陰着,現在卻突然出太陽了。

返航的途中周滿有點暈船,一直靠着座位坐着,一上岸就衝進衛生間吐了,胃被擰成一團,頭昏眼花。媽媽從小賣部里買來了冰涼的礦泉水給她漱口。周滿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口,帶着薄薄一層灰的瓶身,冰牙的農夫山泉。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只是嘴巴里還殘留着胃酸。

周滿從衛生間出來時黃昏的霧氣已經散了,天空出現了粉色橙色的雲絮。似乎冬天的晚霞沒有夏天的飽滿。

陳阿姨等在車前,看見周滿過來便解下頭巾給她圍上。“小滿沒事吧,別感冒了。回家多喝點熱粥。快上車吧,我們送你們回家。”

媽媽示意陳阿姨趕緊回去歇着,就不必費神再送了。兩個人推脫了好一陣,最後陳阿姨坐進了轎車裏,沖周滿他們揮了揮手,“周滿,阿姨改天請你吃飯。”

那天陳阿姨走了之後媽媽打車帶着她去商場吃了晚飯,然後在回家的路上給她買了串糖葫蘆。

裹着透明的唱起來甜甜涼涼的糖片,白色的芝麻,像那輪夕陽一樣的山楂。

媽媽對她說,小蔚一定會去一個好地方的,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姑娘。

周滿點點頭,沒有再流淚。

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速恢復了情緒。這個寒假剩下的時間她回去初中看了老師;和異地了兩年的男朋友分了手,打了耳洞。

只是開學的時候周滿推掉了社團活動,變得沉默不愛說話。同宿舍的舍友想方設法地逗她或者套話,周滿也只是笑着搖頭,說我很好啊,你們擔心什麼。

時間久了大家的耐心和好奇心消磨殆盡,任由周滿沉默着。偶爾她開口講個冷笑話大家便給足了面子大聲附和。這樣默契的善意讓周滿感覺很溫暖。

直到某個周末她回家了一趟,陳阿姨送來了一個包裹,說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整理了陸蔚的房間,發現了這個包裹,就趕緊拿來給周滿。

包裹上用馬克筆寫着:給小滿。

周滿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打開包裹,裏面是一張生日賀卡以及一本日記。日記裏面還夾着一疊照片。

前六張都是兩個人以前出去玩時的合影。有搞怪的自拍,也有請別人幫忙拍的照。在迪士尼樂園的合影,攀岩的留念……周滿用手指輕輕觸摸照片里陸蔚的面孔,照片里的女孩笑顏如花。

她翻到最後一張,愣了一下。那是一張海邊的風景照。海邊有許多遊客等着落日,波光粼粼的海面被落日的餘輝染成了橙黃色,一台機車斜斜地停在路邊,車筐里放着兩瓶冰水——之所以是冰水是因為周滿看到了瓶身上矇著的一小片水霧以及流下來的水珠。

大概是陸蔚很喜歡的一張照片吧。她心想着,把照片塞進了抽屜,又拿起了那張生日賀卡。

賀卡上寫着:“生日快樂,小滿。”

下面還有一串小字,“我們和好吧。”

而那本日記,是兩個人在高中時一起寫的。她盯着本子猶豫了一會,高三的時候她很少寫日記,於是本子經常放在陸蔚那裏,很多內容都是陸蔚寫的她也不曾翻看過。周滿後來也不曾要回去。現在這個本子兜兜轉轉回到她的手上,她心裏涌動着一股莫名的情緒。

她平穩下來情緒之後打電話給陳阿姨,謝謝她把包裹拿給她。陳阿姨說沒關係,她在整理陸蔚的東西時發現了陸蔚的日記,裏面寫了陸蔚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這些照片和那張遲到了許久的生日賀卡拿給周滿。

那張賀卡遲到的理由只有周滿和陸蔚知道。

兩個人在17年六月份從高中畢業之後考上了不同大學,學的專業不一樣,周圍的環境也不一樣,上了大學之後聊天逐漸減少,好不容易聊一會兒天,卻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

17年周滿的生日陸蔚缺席了。周滿記得在生日前兩天她滿心期盼着陸蔚給她發短訊或打電話祝福生日,之前每年她都會準時送上生日祝福給陸蔚,陸蔚有時候記得,有時候會忘記。但好在之前兩個人在一個班,陸蔚即便過了好幾天才想起來,也會笑嘻嘻地去找周滿,送上遲到的祝福。

但這次過了兩周陸蔚依舊沒有迴音。周滿又扯不下面子去提醒對方,只好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不再提起。

過年的時候陸蔚回到了d市,兩個人約着一起吃火鍋。火鍋蒸騰着熱氣隔在兩個人中間,周滿突然發問,“陸蔚,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嗎?”

陸蔚愣了一下,“12月21號啊,怎麼了?”

周滿遲疑了一下,“那今年我的生日,你……”

陸蔚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忘記了。明明記得日子,卻總會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下次一定注意。周滿聽到這句話,心裏卻莫名地生氣。

明明自己每次都記得並且留心着陸蔚的生日,做了十幾年的朋友,她為什麼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呢?

這餐飯周滿吃得很不開心。但她還是壓抑住情緒,和陸蔚告別。然後坐上公交車回家。打開手機朋友圈,赫然是陸蔚新發的一條更新,是一條祝福她某個朋友生日快樂的內容。

怒氣和失望夾雜在心頭。周滿當即決定這一次陸蔚的生日她也要假裝忘記。

都是賭氣罷了。只是這次她的賭氣根本沒被陸蔚留意到。陸蔚沒有打電話來用嗔怪的語氣問她她為什麼沒祝她生日快樂。

兩個人的聯繫越來越少。偶爾陸蔚會在微博上發一段短短的文字,例如又和爸媽吵架了或者又沒考好之類的。周滿看到自然會一個電話打過去安慰,而陸蔚往往會說,我真的沒事啊。這樣的情況大概發生了六七次。直到2018年的4月15日陸蔚深夜發了一條微博,被潛水熬夜的周滿刷到了。

陸蔚在微博上寫;“我真的沒你們想的那麼矯情,每一條微博發出去就連標點都被賦予莫須有的意義。我在微博發無非就是為了躲避現實中的人,對不起我真的累了。被誤解果真是表達者的宿命呢。”

她積攢了好幾個月的怨氣被牽連了出來。自己明明這麼努力地維持這段友誼,對方卻不領情不作為。

她還記得自己在看完這條微博之後莫名其妙地發了場脾氣,在空蕩蕩的寢室里一拳砸在草稿紙上,手掌的痛楚讓她愣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氣鼓鼓地打包之前留了很久當寶貝一樣收着的陸蔚給自己寫的信,一共一百多封,從高中到大二。想扔掉又捨不得,於是她直接把這些信全部寄回給了陸蔚。

現在它又一次回到了自己手上。

現在想想自己當初又傻又敏感,就這樣傷害了陸蔚。也許那條微博根本就不是針對自己的,可偏偏自己卻較了真。

包裹裏面還有一片藥片,像是不小心掉進去的。周滿拿着葯去了藥店,才發現這片葯是某種抗抑鬱抗焦慮的處方葯。

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釋,陸蔚有抑鬱症或者焦慮症,整天精神不振,有時還會失眠忘事,周滿的生日或者信息只是她忘記的眾多事情的一件。也許自己賭氣似的絕交也是讓陸蔚病情加重的一大推手。

陸蔚是出車禍去世的。那時大概是因為整天抑鬱所以想要出來散步,卻沒注意到信號燈的變化以及急駛過來的車。

陳阿姨似乎不知道陸蔚抑鬱症的事,只當這是場意外。

這的確是意外,但周滿覺得自己助推了這場車禍的發生。假如自己多關心一下陸蔚,假如自己不和陸蔚吵架,假如自己不那麼決絕地把東西寄回去。

她從收到包裹以來就沒有翻開過那本日記,直至今天。

周滿的大學是在d市本市,媽媽不希望周滿跑的太遠,乾脆就讓她在本市念書。陸蔚則是跑到省外讀大學。自從陸蔚去世之後周滿的情緒越來越糟,媽媽乾脆讓她申請走讀,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給她住,一個人住的舒心些。那本日記從收到以來一直被周滿放在行李的最裏面,前天她剛把自己的家當從學校搬到新房子裏,有好些東西沒來得及安置。

她拐到小區門口的粥鋪買了荷葉粥,準備回家就着麵包隨意湊合一下就開始收拾。

家裏一片漆黑,周滿看着地板上的幾大堆行李心情壞到了極點。

今天就不該去看年級里的文藝演出。

她把粥從膠袋裡拿出來,打算晾一會再喝,然後打開了裝滿書的行李箱,那本米色封皮的日記本就躺在書堆的最上面。

周滿嘆了口氣,把日記拿了出來。

她已經有兩年多沒翻看這本日記了。

高中時期的周滿是個文藝少女,喜歡記日記聽輕音樂。於是在開學之前她興沖沖地衝去文具店買了這本又大又厚的日記。然後在開學的時候背去學校給一暑假沒見的陸蔚看。

陸蔚笑着翻看周滿的新日記本,“小滿,你打算用多少年啊,不是我說,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你好好記日記。”

於是周滿立刻拿出筆來,在本子上寫下:“2014年9月1日,我的第一篇日記。”

她也不知道該寫什麼了,有些窘迫地看向陸蔚。“我,也不知道該寫啥了。”

於是陸蔚也掏出筆袋來,在後面寫道,“開學快樂!”

“喂,老不老土啊你,這不是我們小學時候才用的詞嗎,還有,開學快樂個屁啊……”

中午周滿和陸蔚去了食堂,買回了煎餅和荷葉粥。兩個人在路上把煎餅乾掉之後只帶着荷葉粥回到了教室。周滿把飯盒的蓋子揭開,一陣荷葉的香味隨着熱氣蒸騰了出來,陸蔚聳了聳鼻子,“好香啊。”

周滿則立刻扯過本子,在陸蔚的字跡後面寫下,“今天中午吃了荷葉粥,空氣里都是荷葉的清香加米粥的味道。”

陸蔚搖搖頭,“走火入魔啦你,這都要記?”

周滿把日記推到一邊,“陸蔚你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什麼情況?”

“假設說,你現在處在一個溫暖的夏日黃昏,周圍開滿了玫瑰花,晚風一吹你就聞到了絲絲玫瑰花香以及樹葉被陽光曬久了的氣味。當你過很多年再次同時聞到這兩種味道的時候,記憶就會帶着你又回到那個玫瑰園,你還會順帶回憶起那天的氣溫,心情等等的一切細節。”

陸蔚推了推眼鏡,“我還沒有過這種體會哎,不過好神奇的樣子。”

於是這就成為了周滿寫日記的一個習慣。每當打開本子拿起筆,她都會專註的嗅一嗅當時空氣里的味道。然後在每篇日記的開頭寫下,今天的空氣里瀰漫著xx味道。

她打開日記本,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拿筆在白紙上一字一畫地寫下她高中第一篇日記的內容。空氣中瀰漫著荷葉粥的味道,一切好像回到了日記里2014年的9月1日,她們穿着校服,坐在教室裏邊吃午餐邊聊。

她抄下了日期,2014.9.1。

“我的高中時代的第一篇日記。

開學快樂!

今天中午午餐吃的是荷葉粥,空氣里全是清香的荷葉味。我和陸蔚坐在教室的窗邊吃飯。秋天的陽光照在桌子上顯得特別好看,雖然我也是十幾歲的年紀,但還是要說一句,此情此景很校園很美好。”

周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熟悉的荷葉粥的味道。

……

“周滿你在想什麼呢?別發愣,咱們不是說好要去圖書館看看嗎?快點吃啦。”

是陸蔚的聲音。

周滿把視線從日記里“荷葉粥”三個字上挪開,正好對上陸蔚的眼神。“你怎麼了,幹嘛這樣看着我?”陸蔚邊問邊用勺子喝粥。“快吃啊,荷葉粥涼了就不好喝了。”

這是夢對吧。只有在夢裏她才能見到陸蔚。

自從陸蔚去世之後周滿就沒有夢見過她。她害怕鬼怪,陸蔚就真的沒有入她的清夢。

那自己是夢見了高中開學這一天了。周滿努力地回想着那一天發生過的事。但可惜的是過了這麼多年她早已不記得那麼多細節。

她快速喝完粥,然後跟着陸蔚一起去刷飯盒。她收不回眼神,就這樣盯着陸蔚的背影。

兩年沒見到的陸蔚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的夢裏,周滿忍住更咽。她快步走向陸蔚,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這兩年,你過的還好嗎?”

陸蔚被問得莫名其妙,“什麼好不好的,我好得很啊。還有,什麼兩年不兩年的,咱倆就一個暑假沒見啊。我看你今天有點奇怪哎,寫着寫着字突然就僵住了,一動不動地就那麼盯着日記本足足五秒鐘,我叫你你也不應,之後又開始愣神……”陸蔚用手去摸周滿的額頭,“發燒了你?”

也對,夢裏的陸蔚又不是真的陸蔚,只是因為自己想陸蔚了才會做夢吧。又不是陸蔚真的顯靈了,要是真的顯靈才嚇人呢。

周滿搖搖頭“我沒事我沒事,走吧,把飯盒放回去我們去圖書館。”

周滿對於校園的環境裏了如指掌。她畢竟在這裏上了三年學,輕輕鬆鬆就把陸蔚帶到了圖書館。陸蔚拍拍她的肩膀,“可以啊小滿,一個暑假不見方向感變好了。”

陸蔚跑去借書了,周滿站在門口等她,順便回憶這一天的細節。

陸蔚這次借的書似乎是《哈利波特與鳳凰社》。

陸蔚向她走過來,手裏果然拿着這本書。

周滿笑她,“你覺得你還有時間看課外書嗎,作業這麼多。”

陸蔚搖搖頭,“偷偷看唄。”

兩個人並肩走在校園裏,看着藍天和還未變黃的葉子,周滿突然說了句,“現在真好,我們還在同一個學校。”

陸蔚笑着,“那我們以後考同一個大學。周滿,你說也是緣分,咱們小學就認識了,然後初中一個班,高中還是一個班,以後再考一個大學,然後一起工作,買同一個小區的房子,以後住同一個養老院,讓我們的孩子也做好朋友唄。”

“那要是我生的是女兒,你生的是兒子呢,也玩不到一塊去啊。”周滿故意逗她。

陸蔚瞥了他一眼,“讓我兒子娶你女兒,咱們定娃娃親。”

周滿笑了。記憶和眼前的陸蔚漸漸重合,“咱倆反正要一直在一塊兒。”

她笑得停不下來,直到流出了眼淚。心裏不知道是開心還是惆悵。陸蔚一直在她身邊問“怎麼了怎麼了”,周滿卻笑得愈發開懷。

她有一年多沒這樣大笑過了。

然後在下午數學課她的肚子隱隱作痛。

她一下課就跑去找陸蔚哭訴自己肚子痛,大概是因為笑得用力過猛。陸蔚調侃她,她只是笑,任由自己又一次笑得肚子疼。

她其實很怕這一天結束的。她有種預感,等到這一天結束了夢也就該醒了。

晚自習結束之後她和陸蔚一起坐地鐵回家。九月的夜晚地鐵站里有點涼。兩個人沒有趕上上一班車,還要等七分鐘。陸蔚把書包放在地鐵上的白色座椅上,“過來坐啊。”

周滿坐在陸蔚旁邊,用腳輕輕划著地磚。“時間過得好快喔,都到秋天了。”

陸蔚拿出單詞本來背,“對啊,小時候沒覺得時間過得快,自從上了初中時間過得一年比一年快。”

周滿拿掉陸蔚手上的單詞本,“哎呀別看了,休息休息眼睛吧,我們好好說會話。”

陸蔚遲疑了一下,“好吧。”

周滿開始念叨起初中和小學發生的那些好玩的事。自從上了大學她已經很久沒和陸蔚聊起過這些了,在夢裏扯扯閑天的感覺應該不錯。

走到周滿家的小區門口,兩個人揮手告別。周滿一步三回頭,陸蔚也笑着不停地沖她揮手,大聲地說,“明天見!”

世間最美好的告別就是“明天見”。

耳邊傳來一陣手機鈴聲。

周滿睜開眼睛,自己正端坐在書桌前。手裏的筆戳在白紙上暈開了一大片墨漬。

剛才是睡著了嗎?她拿起手機看了看,不過過去了二十分鐘。屏幕上顯示“未接來電”,是廣告宣傳。周滿沒去理會,把提示刪掉之後又仔細看了看面前的白紙。

等等,為什麼是白紙?

周滿難以置信地將紙翻面,背面依舊一片空白。

剛剛謄寫的字跡全部消失不見了。

她瞬間想到了無數恐怖電影裏的畫面。她一刻也不想一個人待下去,抱起她的書包奪門而出。

這幾天她再也不想看到那本日記。

跑到街上,她才氣喘吁吁地停下。看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心裏稍微平靜了一點。

字跡怎麼會消失呢?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字一句地抄在了紙上。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夢,自己剛寫完那一天的日記就莫名其妙在夢裏回到了2014年,看到了陸蔚。

真的怪嚇人的。

周滿想走到街邊的咖啡店坐一下,腿卻一軟差點摔倒,她扶着路邊的樹穩住重心,向路口走去。

一切發生得太巧合了,她需要時間好好地消化和思考。

周滿坐在咖啡店裏,人聲鼎沸的環境讓她稍稍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日記本,翻到第一頁。2014年9月1日那一天的字跡變得和別的字跡不大一樣,彷彿浸過水一樣,看都看不清。

她往後翻看着,自己的字跡和陸蔚的字跡交織在一起。到了高三後期的那部分開始是陸蔚寫的,但是她用釘子把那些全部釘了起來。周滿想看也看不到。

“幼稚。”她小聲嘀咕道。“我才不要看呢。”

“小姐,您的咖啡。”服務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點頭道謝,念頭重新拐回了今天的夢。

但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夢。也許她是真的回到了那個時候。不然那些消失的字跡算什麼呢?難道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嗎?

自己不會是精神失常了吧,還是人格分裂?

不如再實驗一次。她抓起背包和日記本,走出了咖啡店。

媽媽對於周滿突然回家表現得很開心,問她有沒有吃晚餐。周滿現在才發覺自己有點餓了。她的那碗荷葉粥還放在桌上沒動。媽媽有些責怪地打了一下她的後背,“先去洗澡,一會我煮麵給你吃。”

周滿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打開日記本,第二篇日記已經跳到了9月5日。“今天我去辦公室問歷史老師題目,她噴的香水很好聞。我於是大着膽子問她這是什麼牌子哪個香型的香水。我本來有點擔心她會認為我沒有認真聽她講題,但她居然拿了一支小樣送給我,還笑着對我說,你是第一個和我喜歡同一個香水的人。那種充滿無花果清香和雨水混合味道讓我想起來我小時候下着小雨在草坪上奔跑的回憶。”

周滿認認真真地提起筆開始寫,還特意保持了當時枕着手臂的姿勢。可一直把這一段抄完,她發現自己依舊身處房間,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她又躺在床上,想催眠一下自己好快點進入夢鄉。但這時媽媽敲響了她的房門。“你洗完澡了嗎?”

“媽我好累哦,想歇一會再去。”

“可我都準備好要下面了!”

“那我吃完再洗!”

周滿快速地吃完面,在媽媽的催促中不情不願地去了浴室洗澡。等她再坐下,時針已經指向了將近十一點。她坐在書桌前感受着頭髮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一邊回憶自己做夢前的細節。

筆是一樣的筆,姿勢也是一樣的姿勢。但到底缺少什麼?她翻到日記本的空白頁,慢吞吞地寫下當時所發生的事。“枕着手臂……在白紙上臨摹……荷葉粥的味道……”

她的腦袋好像被重擊了一下。荷葉粥,同樣都是荷葉粥的味道!

那麼如果想在夢裏回到2014年的9月5日,只要找到和那個時候一樣的味道就好了。那瓶香水!

周滿拉開自己亂糟糟的抽屜,翻出半瓶香水噴在空中,然後重新開始抄寫。

寫下每一個字,周滿都覺得自己周遭的環境變得模糊了一些,好像被水波紋一點一點吞噬掉一樣,變得模糊。最後她發現自己站在辦公室,耳朵剛剛好捕捉到歷史老師的尾音。“同一款香水的人哎。”

一切就像是記憶里發生的那樣,周滿看着老師抽出小樣遞到她手上。她趕忙道謝,走出辦公室還有些恍惚。

她不是做夢,是穿越時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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