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姑姑的心意
兩周以後，早上，查房。
當姜小凡走進鍾依雨病房的時候，她正在母親的身上斜靠着，手裏握着手機，在懶洋洋地瀏覽着什麼。
看到江小凡，鍾依雨的臉上竟是露出一絲微笑，是的，她笑了，這是她入院半個月以來第一次笑。
然後，鍾依雨的父親和母親也笑了。
當然，姜小凡也笑了，儘管他每天查房的時候都會笑，但此時此刻他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
“昨晚睡眠怎麼樣？”姜小凡問道。
“挺好的。”
“心情呢？”
“有時候，也會開心。”
“那就好，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嗎？”
“沒有了，整體感覺還不錯。”
“在手機上，看什麼呢？”
“瀏覽相冊，以前的。”
“嗯？”
“我想着，把相冊刪了，把有關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刪了，刪除之前再看最後一遍。”
“好吧，這個我就不發表意見了。”姜小凡看得出來，她在瀏覽相冊的時候，心情很平靜。
姜小凡離開沒多久，一個大嗓門的女聲在門口響起：“終於找到你們了，咋住院了呢？還住在這個科？！”
來者是鍾依雨的姑姑，是一位中年婦女，臉上畫著濃妝，踩着鮮紅色的高跟鞋，鞋跟至少有十厘米。
鍾依雨的父母趕緊把姑姑迎進屋裏，看得出來，在他們家，這位姑姑是個很有話語權的人。
這種話語權，跟輩分無關，跟年無關，跟學歷也無關，但往往跟財富，息息相關。
關上門之後，姑姑臉色有些冷了，埋怨道：“誰讓你們來住院的？還住在精神心理科，回去以後鄰居們會怎麼想？會怎麼說？說咱們家裏出了個精神病？咱們老鍾家還要不要臉了？！”
鍾媽媽白了她一眼，把頭扭到一邊，不搭理她；鍾爸爸憨厚一笑：“她姑，說啥呢，孩子生病了，可不就得治嘛。”
“小小年紀，能生什麼病？哦對，昨天你在電話里說了，抑鬱症，對吧，小小年紀得哪門子的抑鬱症？她就是閑的！她就是作！她就是想不開！我為什麼不會得抑鬱症？因為我沒空去得病，上班時間忙工作，下班時間忙家務，還得照拂你們，我一刻也不閑着，就算抑鬱症想往我身上撲，它也找不着門路！你們不懂，可是我懂啊，別聽那些醫生瞎忽悠，他們就是為了掙錢！”
“好了，她姑，小點聲，別人聽到了多不好，還不笑話咱？”
“我就不小聲，現在你知道面子了，幾年前你女兒一刀下去，你們賠得傾家蕩產，打工十來年都沒翻過身來，那時候你不怕別人笑話了？
那些年要不是我接濟你們，雨兒都上不了大學！好了，現在畢業了，翅膀硬了，姑姑的話也不聽了，長能耐了，會得抑鬱症了，想問我借點錢是吧？我告訴你，這招兒不好使啦！
哦，對了，聽說還挺嚴重的是吧，睡不好覺，吃不下飯——拉回家狠狠地打一頓，再餓上三天，你看能不能吃下飯！聽說還不想活了，是吧，那你怎麼不去死啊？一個人要是真想死，別人怎麼能攔得住……”
幾個醫生和護士趕過來，對這位姑姑進行勸阻，這種情況對於患者病情的恢復是極其不利的，甚至會提高患者自殺的風險。
好幾個護士對這位姑姑耐心勸導，但她不領情，反而更囂張了：“你們一個個笑眯眯的，都是笑裏藏刀，不就是為了業績嘛，
你們騙來住院的病人多了，你們掙的錢也就多了，是不是這個理兒？壞良心的玩意兒！”
“家屬您誤會了，治病救人是我們的天職……”
“天職個屁，你們就是為了錢！既然說治病救人是你們的天職，那我們不交住院費行不行？他們肯定已經交過了，那請問偉大的白衣天使們，你們把住院費退給我們好不好啊？！”
“有些特殊情況的病人，是可以免費治療的，只要你們複合條件……”
“打住，我們肯定不符合條件，你們的條件我們老百姓永遠都達不到。”
“那咱們別打擾其他病人休息，好不好呀？有什麼問題，您可以去找主管醫生——姜小凡醫生。”
“姜醫生在哪兒？讓姜醫生過來見我，給我好好解釋解釋我侄女怎麼就得了抑鬱症了？！”
一位護士把她帶到了醫生辦公室，徑直領到姜小凡的身邊，此時的姜小凡剛查完房，正在開醫囑。
這位護士也很會說話，對江小凡說：“姜醫生，這位美女是鍾依雨的家屬，她想了解一下患者的病情。”
“行，沒問題，等我五分鐘，馬上開完醫囑。”
醫院常住病人在三千以上，每天發葯是個艱巨的任務，因為這項任務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一點點的疏忽可能就會危及病人的性命。
首先要醫生開完醫囑，然後護士核對醫囑，核對以後提交到藥房，藥房工作人員再一次核對，以確保不出差錯。
藥房核對以後，才開始分包，分包完之後，各科室的護士再來取葯，取葯時再一次核對，然後才能把藥品取回科室。
做完以上那些，才能夠把藥品分發給每一位患者，分發的時候還會再一次進行核對。
所以，醫生開醫囑這第一步工作一定要早，否則會耽誤後面的流程，甚至耽誤病人用藥。
所以，每天查完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醫囑，病人的病情隨時可能會發生變化，病人的醫囑可能每天都是不一樣的，該加量的加量，該減量的減量，該新增的新增，該停囑的停囑。
所以，書寫病歷、醫患溝通、病情詢問等事情一般要等到開完醫囑，這事兒具體到精神心理科，就是上午十點以後。
姜小凡說讓她等五分鐘的時候，那位護士的心裏突然緊張起來，他覺得這位家屬肯定會發飆，因為她把這位家屬帶過來本身就是矛盾轉移，雖然有點坑隊友的意思，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令人詫異的是，這位姑姑竟然真的開始等待，同時她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秒錶，生活中有太多人隨口就說“等兩分鐘”、“等五分鐘”等等，結果讓人等個沒完沒了，這種沒有時間概念還裝模作樣的人，最讓人討厭。
今天，我就要治治你這種人，反正秒錶已經開始計時。
這是鍾姑姑的心聲，以前她也曾用這種辦法懟過不少人，每次都把人懟得啞口無言。
可是，這一次，她失策了，當秒錶計時到四分十二秒的時候，姜小凡開完了醫囑，轉過身來跟她講解病情。
“抑鬱障礙，是一種心理疾病，主要表現為心境低落、興趣減退、快感缺失，但不是‘想不開’那麼簡單，近年來患病率逐漸增加……”
三分鐘之後，鍾姑姑聽不下去了，索性把姜小凡打斷：“醫生啊，你別說這些我們聽不懂的，我就問問你，我們家孩子是不是精神病？”
“我們通常理解的‘精神病’是指‘精神分裂症’，鍾依雨她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要住在精神科？說出去多丟人哪！”
“抑鬱症，是一種心理疾病，屬於精神衛生的範疇，住在精神心理科是沒錯的，包括焦慮患者、失眠患者，都是住在我們科的，這是疾病，跟人品、道德、智力沒有關係，這也並不丟人。”
“好，那你給我講講什麼是抑鬱症，我侄女怎麼就得了抑鬱症？！”
“這個問題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跟你講過了，那就是抑鬱症。”
其實，關於抑鬱症的這個問題，蕭天恕已經講過很多遍了，最開始先給她父母講一遍；第二天爺爺來詢問病情，姜小凡再給他爺爺講一遍；第四天外婆來詢問病情，江小凡講第三遍；第八天小姨和舅舅來詢問病情，姜小凡講第四遍；如今是第五遍，可是今天講的時候家屬不聽，講完了她讓再講一遍。
當然，這裏的講解還是做一個籠統的概括，否則想講清楚抑鬱症這個問題，恐怕得一整天。
對於這樣的情況，姜小凡已經習慣了，-家裏人生病了，家屬肯定着急。而今天這種情況已經算是不錯了，有些更奇葩的家屬，到醫院看望病人時，似乎只有數落醫生一頓，或者跟醫生吵一架，才能表現出自己對病人的真正關心。
最終，鍾姑姑要求出院，不在這兒浪費青春了，還說她認識某某學校的校長，找他開導開導就好了，那位校長很擅長解決學生的心理問題。
話已至此，江小凡也沒辦法再跟她溝通下去了，而且，在診療工作中，醫生只能根據病情給予適當的建議，決定權在患者和家屬手中。這也就是為什麼治療開始之前，都要取得患者及家屬的知情同意，完成各種簽字。
江小凡很委婉地告訴她，雖然是親生姑姑，但她並沒有決定患者出院這個權力，如果鍾依雨及父母要求出院，那隨時可以過來辦理手續。
鍾姑姑回病房了，一回到屋裏就開始收拾東西，邊收拾東西邊不滿道：“走，咱們回家，不在這兒浪費錢了，姑姑認識一位學校校長，人家什麼樣的心理問題沒見過？什麼樣的學生沒教過？我讓他給你開導開導……”
以往的生活中，姑姑的意見和建議都是很重要的，他們一家人幾乎不會反駁她的意見，可是今天，父親攔住了她。
“她姑，別收拾東西了，你回去吧，來看看孩子就行，我們先不走，等醫生什麼時候說可以出院了，我們再回去。”
姑姑很生氣，她用手指頭指着鍾爸爸的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指了好久才離開，臨走前撂下五百塊錢，算是當姑姑的一點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