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抑鬱患者

中州市第二人民醫院，精神心理科，醫生辦公室。

值班醫生薑小凡正在電腦前書寫病歷，突然，哥哥姜亦凡來電，姜小凡趕緊接聽：“哥。”

“小凡，你現在總共有多少錢？”

“就幾萬塊錢，怎麼了？”

“我現在遇到點急事兒，給我轉三萬，趕緊的。”

“好，我想知道是什麼急事兒。”

“我女朋友，也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剛剛從摩托車上摔下來了，三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還是粉碎性的，現在正在省人民醫院搶救，我的錢都在股票里，暫時還不能取出來。”

“那……行吧，你什麼時候交的女朋友？”

“半年多了，先不說這個了，等她痊癒出院了，我帶回去讓你見見，也讓咱爸媽見見——你先把錢轉過來，以後我會還給你的。”

“好。”

不到兩分鐘，三萬元就轉過去了，但姜小凡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從一年前開始哥哥就不斷地向他借錢，一開始哥哥說扶老太太過馬路，然後不小心摔倒了，家屬索賠兩萬，當時姜小凡就毫不猶豫地轉給他了。

一年來隔三差五的又借過好幾次，每次一千兩千的不算太多，姜小凡也從來沒放在心上，畢竟是親兄弟嘛。

可是今晚，姜亦凡一下子借三萬，再加上他之前借的也從來都沒還過，姜小凡開始懷疑了：哥哥在國企上班，工資比自己還高，為何頻頻找他借錢？

就在姜小凡疑惑不解的時候，急診科送來了一位病人。

這位患者名叫鍾依雨，女性，二十四歲，以“服毒1小時”為主訴入院，在急診科洗胃之後，監測生命體征穩定，且患者有繼續自殺的傾向，於是被送到精神心理科，繼續住院治療。

姜小凡雖然年輕，但他一畢業就參加了全科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再加上他超強的記憶能力，姜小凡自認為已精通各個學科。

對於這樣的病人，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壓力，簡單了解情況之後，心裏就有了初步診斷：抑鬱發作、安眠藥中毒。

患者在入院一小時前吃了二十六片安眠片，聽上去挺嚇人的，但姜小凡明白，只要及時洗胃，就問題不大。

他記得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講過，這種安眠藥，要一次性吃三瓶才能達到致死量；但老師同時還講了一些特殊的致死情況，比如患者本身有基礎疾病，比如患者對藥物過敏，比如藥品過期……

難點還是抑鬱症，雖然棘手一些，但只要規範治療，抑鬱問題也是能解決的。姜小凡一邊完善手續，一邊詢問病情。

按照家屬的說法，鍾依雨在一年前大專畢業，同時與男朋友分手，然後她就開始抑鬱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感覺什麼都沒意思，找不到活着的樂趣，覺得還不如死了好。

她曾躺過鐵軌、割過手腕，也曾嘗試過跳樓，都被家屬及時發現並制止了。

後來，在一位遠門親戚的介紹下，就診於一位開診所的心理醫生，經醫生的心理治療，也曾一度好轉。

可是今晚，毫無徵兆地，她突然就一下子口服了二十六片安眠藥，這是一種苯二氮卓類安眠藥，效果很強。

用患者母親的話說就是，晚上一塊兒吃飯時還好好的，家裏還給她安排了一些規劃，也物色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還不錯的相親對象，可誰知到了夜裏，她突然就服毒了。

開完醫囑之後，姜小凡再次把家屬叫到醫生辦公室：“完成這裏的最後一個簽字就可以了，

明天再完善一下相關的化驗、檢查、量表測試，選擇開放病房，你們就要時刻做好陪護，嚴防自殺，治療上交給我們。”

“大夫，我這女兒從小就聽話，也算聰明，一直都是我們的驕傲，你說她怎麼就……怎麼就想不開了呢？”其母親問道。

姜小凡解釋道：“從生物學的角度講，抑鬱呢，是一種疾病，就跟感冒、肺炎等疾病一樣，它不是你想開或想不開的問題，只是你女兒恰好得了這個疾病而已。

比如說，一個人得了感冒或者肺炎，會咳嗽，會發燒，這些都是癥狀，並不是你堅強一點就不發燒了，也不是你想開一點就不咳嗽了，這些癥狀患者自己是控制不住的。

同理，抑鬱也是，它的核心癥狀就是心境低落、興趣減退、快感缺失等等，這些癥狀也是不受控制的，假如我得了抑鬱症，我也是這些表現。

其實你女兒也不想這樣，她也想樂觀起來，每天開開心心的，可是她做不到，她自己也很痛苦的。”

“她有什麼可痛苦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又不讓她下地幹活，我們那時候吃不飽、穿不暖的，衣服上一個補丁挨着一個補丁，不也沒抑鬱嗎？”

“抑鬱症的發病原因尚不明確，可能跟遺傳、免疫、自身性格、成長經歷、家庭環境、工作環境、生活突發事件等等有關，但沒有一對一明確的關係，或許你可以這麼理解，就是她運氣不好，得了這個病？”

“那行吧，你好好勸勸她。”

“我們會在藥物治療的基礎上，在適當的時候給予心理治療，不是簡單的勸勸而已。而且，你們也不要總嘗試着去勸導她，她需要的不是勸導，不是大道理，也不是心靈雞湯。尤其在抑鬱發作的急性期，不適當的勸導反而會加重病情。”

……

姜小凡相信，這世間是有因果的，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有些家庭就特別容易培養出抑鬱的孩子，甚至這些因素會傳承下去。

抗抑鬱治療是主題，而且患者好久沒睡好覺了，於是今晚給予半片具有助眠作用的抗抑鬱葯——米氮平。

果然，患者很快就入睡了，即便睡著了以後，她的眉頭還是緊鎖着的，她睡得並不安詳。

江小凡寫完病歷以後，看到鍾依雨安靜地睡着，他心裏也踏實了不少，然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回值班室睡覺了。

醫生的夜班，在處理好問題的情況下，是可以在值班室休息的，護士站有值班的護士，如果有什麼問題，護士會隨時叫醫生起床處理。

“咚——咚——咚——”姜小凡剛睡着的時候，值班室的門被敲響了，“大夫，大夫，快來看看我女兒！”

聽聲音姜小凡就知道，門外是鍾依雨的父親，他語氣那麼急促，難倒這位患者又出現自殺行為了？這是江小凡的第一反應。

他趕緊穿上拖鞋，披上白大衣，打開門向鍾依雨的病房衝去，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恰好繫上了白大衣的四顆扣子。

只見她在病床上安靜地睡着，原本緊鎖着的眉頭此刻已經舒展開了，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看上去比之前更為恬靜一些。

姜小凡用聽診器做簡單的聽診，心率約80次每分鐘，心律整齊，心音搏動有力，呼吸均勻，雙肺呼吸音清，簡單查體未發現明顯異常。這分明就是睡著了。

江小凡回過頭疑問道：“她怎麼了？”

其父親反問道：“我還想問你呢，她怎麼了？”

“她睡著了啊。”

“這麼快就睡著了，你們是不是給她用了安眠藥？那副作用得多大呀！”

“之前跟你們交代過的，她用的米氮平是一種抗抑鬱葯，有鎮靜助眠的作用，至於副作用，藥物都會有的，如果真的出現了，我們也會做出及時的調整和處理。”

“你們醫院是三級甲等醫院，在咱們中州市也是數一數二的醫院，難倒你們就不能選擇一種沒有副作用的藥物嗎？”

“完全沒有副作用的藥物還真沒有，尤其是這類藥物都有一定的副作用，但大部分副作用並不表現出來，即使表現出來了，我們也會根據情況再做調整，先觀察觀察吧。”

“既然你這麼說，那先這樣吧，我再從網上查查看看。再者，我有親戚也是醫生，在省城那邊，我會再請教請教他的，你可別給我們胡亂用藥。”

……

早上，八點，交完班之後是簡短的晨會，晨會中楊主任講到，自二零零九年國家開始新醫改之後，到如今，醫改已經到了不惜傷筋動骨的地步。

政府成立了專門的“醫保局”，權力極大，不管醫改路上有多少絆腳石，新醫改必須進行到底，切實保證參保者的合法權益。

最後，楊主任重申了醫療行業的“九不準”，重點強調了兩條：不準收受患者紅包、不準收受藥品回扣。

然後就開始查房了，查房時鐘依雨已經醒來，她的眼神空洞，在床上躺着，就那麼躺着，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也不想吃藥，醫生詢問情況的時候，偶爾回答那麼一兩句，也是有氣無力的。

如果用四個字來總結她現在的情況，那就是——生無可戀。

姜小凡明白，這個時候，除了規律用藥和物理治療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尊重、體諒、陪伴，但不打擾，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尤其忌諱喋喋不休地給她講道理、打雞血。

……

第三天查房的時候，鍾依雨在床上坐着，雖然還是無精打採的，但至少她願意跟醫生交流了，而且早上還主動喝了一碗小米粥。

這並非是患者的抑鬱症有了好轉，而是在她長期休息不好的情況下，突然睡好了，精神自然會好一些。抗抑鬱藥物的起效時間，可沒有這麼快。

不過，看到鍾依雨的整體情況有了一點點的好轉，家屬的情緒也明顯好轉了許多，說話也客氣了不少，其母親還讓江小凡吃蘋果，可能只是禮貌性地讓一讓，但畢竟有了禮貌。

這種情況下，如果患者本人願意，可以安排一次心理治療了。

其實真正的心理治療，並非像有些腦殘電視劇上演的那樣，在患者面前搖晃着懷錶，說一些故弄玄虛的話，然後打個響指，“啪”的一聲就把人催眠了，然後就可以控制人的心靈了。

其實不然，真正的心理治療是根據來訪者的具體情況，針對具體的癥結所在，在共情的基礎上，給予適當的心理干預，讓患者了解自己，接納自己，從而接納世界。

真正的心理治療，往往是悄無聲息的，潤物細無聲，甚至結束之後來訪者都不覺得自己接受了心理治療，而只是進行了一次深層次的溝通。

準備工作做好之後，心理治療就開始了，首先要讓鍾依雨打開內心世界，當鍾依雨的內心世界打開之後，連姜小凡都驚呆了，原來她的童年竟是如此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