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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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引自——蘇軾·《江城子》)

虞朝,聖統二十年,深秋。

帝都,長安,長樂宮,宮廊。

宮牆的老樹上,垂下來幾根枯槁虯枝,半掩一抹落日的餘暉,駐足於宮檐金瓦上的老鴉,咻咻哇哇,嘰叫錯雜。

樹蔭下,寒風瑟瑟,昭武帝病懨懨地蜷卧在夔龍寒玉太師椅上,翕動着乾裂的雙唇,老眼迷離。

“兒臣恭請父皇退位!!!”

數日前,太子與心腹大臣發動政變,劍指未央,奪取皇位,將桑榆暮景的父皇軟禁於南苑長樂宮。是夜,便上一尊號,美其名曰“太上皇帝”。

御階下,太子太傅陳闕一手扶着駝腰,一手揮舞着扇形金筆,在七尺畫板上,走墨繪春,勾勒丹青。

良久,停筆,畫工乃成。

陳闕抱着畫架來到御前,呈上自己的大作。

宣紙上,映着一個鳳冠霞帔的絕代佳人,聘聘裊裊,風華如月。

“你又老糊塗了,她的左眼旁一顆淚痣。”

昭武帝撐着清癯的身子,顫巍巍地抬起手,摸索奏案,捏住筆山上的一支中書君,蘸了蘸半已風乾的寒泓,在美人的丹鳳眼下輕點一撇。

他洋洋自得地扔下筆,笑道:“這便成了。”

畫中人,更加惟妙惟肖。

不顧墨跡是否風乾,他親溺的撫着畫上人的翠娥,不禁把臉貼在上面,“這是第幾幅了?”

陳闕略加思索,拱手答道:“回陛下,自聖統十年,到如今,老臣已奉詔作畫十回了。”

“十年了,鶴歸華表,朕與她約定的日子,到了。朕,該去尋她了。”昭武帝伸出指尖,划著畫中人的細長的娥眉,喟然長嘆。

咣——咣——咣——

一陣陣的鐘鼓之音在昭武帝耳畔迴響。

“是何聲響?”

這種聲音,對於久居皇座之上的他,既熟悉,又陌生。

陳闕回頭看了看撲落的飛鴉,抬起頭與他緊緊對視,冷言答道:“回陛下,這是新皇下朝的鐘聲。”

“太子此番順利登基,你這個做太子太傅的,居功至偉啊!”

“陛下言重了。”

“朕的這個兒子,埋怨了朕十年。”

“陛下錯了,不是埋怨,是恨!刻骨銘心的恨!”陳闕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兩目圓睜,高亢激昂地說道,“自打那個涼薄的人逼死他的母親以後,這顆仇恨的種子便在他的心底萌芽。如今,陛下終於也嘗到眾叛親離的滋味了。”

“眾叛親離,呵呵呵呵呵……”昭武帝仰天慘笑,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緩緩打開,是一顆金燦燦的丹丸。

他捏起丹丸,朝陳闕淺笑道:“方士上貢的金丹,也是你的傑作吧。”

陳闕點點頭,淡然承認,問道:“陛下何時知道的?”

“十年前。”

聽了這個回答,陳闕登時錯愕不已。

“這十年,你一顆也不曾吃?”

“一顆不落,盡入腹中。”昭武帝就着苦茶,把丹丸毫不猶豫的一口吞下,氣運丹田,說道,“摶煉丹藥的本事,師父只教了你,乾坤八卦、四氣五味,的確是讓你擺弄的爐火純青啊!原是止咳的良方,只須稍加些火候,便成了****。”

“這怎麼可能,這些年……”

“朕用內力封住了穴道,這丹毒,便失了功效。不過,為了太子能坐穩皇位,朕已解開穴道,衝破心脈,冗積的殘毒已入肺腑,吾命休矣。”

“太子逼宮,陛下也……是知曉的?”陳闕臉色驟變,突然有一個他最不能接受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

“古人云,慈不掌兵。太子庸弱,若不錘鍊,豈不成了第二個簡靈帝?他母親死後,朕便思量,你來做他的師父,最為合適。你定能讓他脫胎換骨,承繼殺伐決斷之威儀,朕也放心把江山社稷傳給他。如今看來,朕慧眼識珠啊。”

“不曾想最後的輸家,終究還是老臣。”

陳闕失望透了,老臉氣的發黃,縱使是霜打的茄子,也過猶不及。他不曾想到處心積慮設的棋局,一開始便註定了結果,一開始便是昭武帝的掌中玩物。

昭武帝看着畫像,喃喃自嘆道:“朕何嘗又不是敗給了她呢!”遂問道,“幾時了?”

“日落,月將明。”

“怪不得,朕呵出的氣,都是冷的。”

忽然,他朦朦朧朧的眸子裏,雙淚闌干,漚珠槿艷,映出十年前的舊事……

新婚之夜,錦繡宮闕內,新郎官昭武帝手執玉如意,挑開新娘子獻文後鳳冠上鮮艷如血的喜帕。

眼中人,腮暈潮紅,羞娥凝綠,窈窕無雙。

“真美!”昭武帝撩撥着淺垂的金海棠珠花步搖,秀目深情,只有她,再也容不下一草一木。

“是這華服美,還是眼中人美?”獻文後清喉婉囀,一眼嫵媚。

昭武帝捧起她嬌小的粉腮,脈脈含春地欣賞着,陶醉萬分:“若無眼中人,要這爛衫何用!”

“油嘴滑舌。後宮佳麗三千,那時亂花漸欲迷人眼,這爛衫該是我了。”獻文後嘟着粉潤小嘴,露出一絲薄嗔淺怒。

“朕的一生,有你相伴足矣,絕無二心。”

“古往今來,多少男人說出這般頂天立地的豪言?流傳下來的,卻儘是些花落花謝、香消玉殞的悲劇罷了。”

聽完,昭武帝遽然收起了笑意,瞳眸里的流光化作一抹清冷。

他站起身,祭出右手食、中、無名三指,舉天起誓:“朕以大虞皇帝之名起誓蒼穹:無論是九折途、還是亡羊路,朕定許你一世繁華,決不負你半分。若有違此誓,便臣不忠、子不孝,孤郁而終。”

“噓……這等毒誓,豈可亂髮!”獻文後斂黛凝眸,湧出一汩胭脂淚,一根青蔥玉指輕抵住昭武帝的清唇。

昭武帝一把摟住她的細柳蠻腰,款款衷情:“愛之深,情之切,卿與我,蒼天,共鑒。”

獻文後順勢抱住他的後腦勺,輕啟朱唇:“生同眠,死同穴,君與我,白首,不離。”

只可惜,終究是天意弄情,終究是情深緣淺,終究是昭武帝失約了。

七夕之夜,本該是兩情濃濃時,皇后卻一刀刺進這個與她伉儷情深的夫君的左肩……

史書上只留下寥寥幾筆:七月流火,皇后自墮,瘋癲刺駕,遷入冷宮。未幾成疾,藥石不進,薨,謚號獻文……

死前,只留下一句:最後,恩愛千般,痴情繾綣,我還是輸給了天下。

想到這裏,昭武帝緩緩合上眼睛,咬着唇上的淚珠,苦笑道:“朕未敢讓你守寡,你倒狠心,自去瑤池瀟洒,獨留世上一鰥夫!”

當夜,清輝皎潔,昭武帝捧着畫上的心猿意馬,崩於長樂宮。

同年,帝后合葬於鴛鴦陵。

太上皇帝駕崩翌日,陳闕回府,遣散門仆,燒了一副獻文皇后的畫像,苦苦自樂,飲鴆自盡。

縱觀昭武帝的一生,愛一人,負一人,殺一人,難逃命數。

昭武皇帝和獻文皇后的愛恨情仇,還要從十八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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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荒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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