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立秋
六月十八,立秋。
日頭正當頭,晌午時分,西街是鎮上的老街道了,沿着街道都是些低矮的瓦房,扭曲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破裂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往往一場小雨落地,便是無數的小水坑,東街的大戶們都不願路過。沿街陰暗狹窄的巷子,裏面是一戶戶世代居住在此的窮苦人家,有人居住的房子不時有說話聲音傳了出來,也有空落的院子,多是後世子孫發跡從西街搬了出去。小鎮周邊的田地中,上田大多被東街的大戶們一代代佔據着,西街這邊多是子承父業,代代相傳的手藝人,不然靠着剩下的薄田,哪裏能夠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管個口糧罷了,也有那上面幾輩人搬到鎮上居住,連幾畝薄田都沒有,就靠手藝給大戶人家幹些活計,混口飯吃。鎮子北街有官府造辦的學堂,凡是家中有適學的稚童,無論男女都可以去識字讀書,若是能通過縣裏的考試,那可是了不得,最不成混個童生的雅號,可是在縣誌上要記錄的,學堂的幾個教習大多是通過縣試,府試的甲等童生,這在小鎮上可是光宗耀宗的舉動,不出五服的親友們都要另眼想看的,還能去鎮上的學堂擔任教習,這在大多數窮苦出身的人家,可是天大的美差。但是窮苦人家出身哪裏有那閑功夫讓家裏的後生們干吃糧,不幹活呢,官府的老爺們哪裏知道這窮苦人家的娃們七八歲就要幫襯家裏。
西街泥路巷,大多是父母輩剛剛遷來的外來戶,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去南街的鐵匠鋪里打雜了,鋪子不大,生意也多是誰家的農具壞了,又或是修理一下鐵鍋之類,主家是個脾氣糟糕了老瘸子,也是外來戶,無兒無女的,再就是打雜少年了,少年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着一個脾氣糟糕的瘸腿師傅,每日被瘸子使喚來使喚去,辛苦熬了幾年,現在也能幫着瘸子對着燒紅的鐵具敲上幾錘。今年十四歲的少年周三,依稀記得,七歲之前還能吃個飽飯,等父親骨瘦如柴一般躺在自家炕上的時候,全靠周圍鄰居們接濟一些口糧,跟西街大多數的娃們一樣,周三沒有名字,聽巷口王嬸說,父親從小就小三的叫自己,估摸着會和其他孩子一樣慢慢的變成三哥,再慢慢變成老三。
瘸子家裏也在泥路巷住,看周三可憐,在周三父親閉眼之後,便喊了周三去自己鋪子打雜,十歲之前可是沒有工錢的,十歲之後每月有半吊的工錢,晌午家家戶戶都在做飯,周三也在自己廚灶上做飯,連帶瘸子的飯。
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不大的院子,三間屋子倆間住人,一間是灶房,院子也是一地的泥土地,但是周三每日掃的乾乾淨淨的,隔壁院子的樹葉就算飄落下來,第二日清早也就收拾了。鍋里悶着米飯,周三在自家院子的陰影處收拾着一把青菜,平日裏瘸子出錢,讓周三去南街的菜攤買菜,堅決不會清晨去的,因為早上的菜會貴些,除非是買米買油的日子,每天只肯出二十文的菜錢,周三專門會挑晌午飯點的時候去,菜便宜些,但是再便宜二十文哪裏夠,瘸子自己不去菜攤上打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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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一個白菜都要賣到十文左右。
今天趕上立秋,泥路巷的住戶們大多買肉來吃。周三看着灶房昨日剩下的青菜,狠狠心二十文全部買了一塊豬肝,好歹也是沾沾葷腥,晚飯就只能吃青菜湯了,幸好灶上米多,周三半大小子只能多吃些白飯了。要知道周三力氣不容小覷,幾年下來,鋪子裏面幾十斤的大鎚還是能輪幾下的。鼓風,淬火,打鐵,任勞任怨,什麼臟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瘸子性格孤僻,平日裏很少有好口氣,終日嫌棄周三吃的多,乾的少,自己買的米全被周三的狐朋狗友跟着吃了。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南街郎中的學徒機靈,更不要說自己早年在縣裏打鐵的徒弟了,同樣是給火爐鼓風,瘸子單罵周三,只會使蠻勁,浪費糧食,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鼓風,周三每次都是滿頭大汗,爐火才能打到瘸子的標準,瘸子蒙頭敲敲打打結束,淬火的時候又是慢慢咧咧,也是最近周三的個頭開始猛竄,身板越發解釋了,能在瘸子打鐵的時候用鎚子給瘸子配合掄錘了,瘸子的話才漸漸少了些,鋪子來人逢人便講,自己一個月賺的錢都用來養活周三了,旁人哪裏知道,便誇一句瘸子仁義,天大的好人云雲,哪裏知道每日只有二十文的菜錢。
收拾完青菜,豬肝,灶上大鍋的米飯也快熟了,周三給炒菜的小爐生活,手腳麻利,生怕做的晚了,瘸子餓着了,飯端過去就是一陣罵,瘸子偶爾也會讓劉郎中幫忙看着鋪子,自己跑來吃,不然瘸子也不會發現,周三的好朋友也過來搭夥,瘸子每每說到這裏就會罵周三,身邊一堆狐朋狗友,專門騙自己的伙食費,一度想把每日的菜錢降成八文,緊夠買一顆別人挑剩下的大白菜的,誰說瘸子不知道菜價的?
周三專心的炒着豬肝,聽到一陣推門聲,停下手裏的動作,從灶房門口探頭出去,本來以為是瘸子,果不其然,院子裏進來個和周三年齡相仿的,圓圓鼓鼓的腦袋,臉型微圓,便是瘸子偶爾撞見,便要生氣,此人是周三的老鄰居,泥路巷中的“孤兒寡母”人家,隔壁嬸子在周三小時候沒少給周三送飯吃,可惜嬸子是閑不住的人,在周三十歲的時候便拋下幼子消失了蹤跡。
據說原本是縣裏一個舉人老爺的小妾,那位大人自從去京城趕考之後,便沒了音信,臨走的時候把母子二人安頓泥路巷這裏,這裏也算是舉人老爺的祖宅,在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學堂教習,幫着看管照拂。胖子不像周三,好歹也是縣裏大戶人家的子嗣,有一個很雅緻的名字,劉秀。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孤兒的鄰居少年,也不見去縣城投奔親族,全靠學堂一個黃姓的中年教習平日裏接濟。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在小鎮內外逛盪,一年到頭遊手好閒,也從來不曾為口糧發過愁,自從發現周三平日買菜做飯,后便與這位“同病相憐”的鄰居越發親厚起來,偶爾也會幫周三去菜市場帶點菜回來,美其名曰搭夥,畢竟黃姓教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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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受了自家老子什麼恩惠,每月會喚劉秀去家中幾次,管頓飽飯,給些銀錢,其他日子就在周三灶上混口飯吃。
泥路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劉全秀每日之需睡到日上三竿,注意聽周三家中的動靜,聞着蒸飯的香氣,便匆匆洗把臉,跑了過來,也算是有口熱湯飯。
周三收回腦袋,專心看着炒鍋裏面的豬肝變色,抄起青菜便要仍進鍋中,不想劉小胖,衝進灶房,探手捏起一片豬肝,也不嫌燙,扔進嘴裏,不斷的吸着涼氣。伸着脖子就咽了下去。
“唔,鹽淡了些,腥了些,這立秋時節,貼秋膘,怎麼能用這豬肝此等下水糊弄,老瘸子也是,今日也不見多給些菜錢,小氣”搖晃着腦袋,探手準備直接再捏一片,周三斜眼看了看小胖的圓臉。
“好了,你去把灶上的火熄了,不然飯要糊了”說話間,講青菜蓋在豬肝上,生怕小胖嘴饞,將為數不多的豬肝吃完,瘸子定要問今日的二十文錢哪裏去了。
不多時,菜出鍋,周三匆忙的用大碗裝了飯菜,用布包了去鋪里給瘸子送飯,臨走叮囑小胖等胡木楊一起過來吃。胡木楊便是瘸子嘴裏周三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西街的,打周三記事起,是在西街要飯,據說是一路要飯要到紅石鎮的,平日裏連個住處都沒有,後來,周三父親去世后,周三便拉胡木楊過來家裏另外一間房子住,胡木楊多大年紀,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當比小胖,周三二人大些,腦子比周三活道些,畢竟打小就在外討生活,肯定不會像周三一樣去鐵匠鋪里打雜,嘴巴能說會道,跟着西街的劉瞎子平日給大戶人家看風水,偶爾也弄一些白事,平日裏幾人嘴上的葷腥全靠胡木楊在主家白事上弄上一些來,前些日子,還給弄了半壺別人祭奠先人剩下的酒。
劉瞎子的攤位就在西街口,一張桌子,一個白布帆“劉半仙”,周三路過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劉瞎子手裏端着茶壺,劉瞎子不是瞎子,大抵是因為風水看字,是要泄露天機的,既然泄露了天機,哪裏沒有天譴的,於是也跟着外頭哪些風水先生一樣,平日裏裝瞎,鎮上的住戶大多是知根知底的,時間久了大家跟着叫劉瞎子。胡木楊凈收的身形,蹲在攤子旁邊,眼睛滴溜溜的轉着,看着來往的行人,嘴裏不知道在自己念叨什麼還是在給劉瞎子說話。
等到周三走近,胡木楊一眼就看見周三,手裏領着麻布包着的大碗,笑嘻嘻的說,“三兒,豬肝好了?”麻利的起身,轉頭給眯眼喝茶的劉瞎子招招手,“師父吖,你慢慢作着,徒兒回家吃口飯就來,等下換您去吃飯”
劉瞎子眯眼瞥了一下周三手裏的飯碗,鼻子吸了吸,擺擺頭“走走走,半天也沒個主顧,今日土行亥地不安康,合該吃素”。胡木楊笑嘻嘻的拍着衣服,“師父哪裏的話,我木命,命里缺土,今日吃肉,這炒豬肝聞着就不錯”,轉身就朝西街裏面竄去。周三朝劉瞎子點了點頭,低頭轉身朝南街走去,劉瞎子也懶的搭理老實嘴笨的周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