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逸館威震漢奸
亥時十點多,灰褂黑褲麻底兒鞋的付振庭,拿着一把舊蒲扇溜達到了金星館門口。他兩眼餘光一掃,心裏有了底。因為附近的牆角或店門前有三三兩兩不像閑人的“閑人”在假乘涼。付振庭就知道劉保富心虛了。
金星館深黃的對開門虛關着,付振庭剛邁上第一個台階,那門就及時開了。隨着一串脆聲爽笑,金保子就亮了相:要不說呢,人家二爺就是有情有錢有仁有義的爺,更是一諾一語成金石的好漢,晌午說了有空來,夜晚暑消多爽快,二爺,快請。
金保子雖然知道付振庭不是來花錢的,但她知道這個漢子對她人脈圈子的重要性。如果用戲詞裏的話說,“這個女人不尋常”。
中午送靈會散場時,她一眼就看出了付振庭的不一般。隨後就糾纏試探,再后就電話通報給了劉保富。看來當年她和川島芳子一同受訓時,還真學了點東西。
付振庭進院后,金保子用不着再給門外的人繼續表演,直接說道,聽說二爺是做大買賣的,今兒個要在俺這小館裏說說牙,這可真是本女子的大榮光。敢問二爺來的是哪座山巔,走的是哪條河川呢?說著就輕挪了一下葡萄架下的藤椅,右手蓮指微翹,示意付振庭就坐。付振庭就知道了這場戲的序幕已經拉開,裏屋的劉保富正等上場。
付振庭坐下,搖了搖手中的蒲扇道:森吉圖東馳賽罕,南走窄嶺皆豐寧,湯泉潮湧古北口,海留圖下灤不平。說完,付振庭看了一眼金保子,笑了笑:金老闆,我想這些地方你可能在地圖上去過,但行路難哪!金保子知道這是自己不可解的江湖話。付振庭也不是說給她聽的,他是在給今晚另一個主角上台作鋪墊。
裏屋的劉保富當然明白,付振庭說的都是杆子或大幫的地盤,文詞說就是根據地。壩上的海留圖蒙語意思就是大灘,大灘往西就榮三點的地盤。窄嶺當然是金礦的代名詞,從清咸豐年開始,就是霸山採金強人的理想國。當然,眼下是韓繼功的遙控寶地。雖然號稱韓司令的韓繼功暫時蝸居北平,等待日退蔣起,但他的追隨者仍是不少。其他諸如,金翅鳥,四木匠,杈頭子,水字,十三點,大喜字等等,盡包含在剛才付振庭的那幾句話之中。但這都是冀北江湖常識,劉保富並不會因這幾句話,就相信付振庭是常與杆子合作的人。
這時,也許是因金保子沒話可搭,又不能冷在這兒,就一邊喚人上茶一邊虛奉承:二爺果然有眼界,有見識,您見的比俺想還要多。金保子話音未落,西廂屋門口,就有了搭話:“有見識,眼界寬,不能不見窟窿山”。燈影處,隨了這上六下七數來寶的句子就走出一個人。這時,江湖老手金保子,及時連綴串聯詞:劉所長和二爺都是吃過見過的大能人,今夜相會是緣分,兩位裏屋聊吧。她那拈着帕子的蓮指在紅燈夜影中一劃,就像是一隻躍躍的小飛鳥。付振庭與劉保富也不寒暄,就被引到上房右邊的一個小套間。
付振庭進屋落座時,心裏仍想着劉保富那話裏有話的“窟窿山”,他知道這裏曾是壩上壩下幾撥杆子的落腳地,而現在已被八路軍清剿驅散,正在開闢根據地。他顯然是在暗指或試探付振庭與八路軍游擊隊有聯繫。
這時,金保子又是上茶又遞煙,還連問劉保富哪兒有個窟窿山。劉保富接了茶碗,看一眼付振庭,就低頭凝視着碗中一葉欲漂還沉的茶葉片說道,“窟窿山,窟窿黑咕隆咚窟窿眼睛”。金保子覺得有點好玩,但仍不解其中意,說了句,二位就在這兒念你們的生意經吧,有事請吩咐,就退出了房間。
這回,付振庭面對劉保富兩次以窟窿山的挑釁或說試探,還真沒“上火”,但他肯定要回擊。付振庭喝了一口水,長嘆了一聲,慢慢說道:“白河水,河水翻花潦滾白水冰涼”啊……。劉保富聽到“水冰涼”后,心裏還真的一涼。少頃,他也就不再故作矜持打啞迷了,說道:不是我疑神疑鬼,前日確實有情報說付老闆這批貨不出古北口。現在四區丫髻山,懷柔火車站都出了事。經友邦對致命槍彈精查細堪,已然確證有不法商賈交通軍警,巧設關節,給八路軍暗送軍貨。量付老闆是冀北熱西之好漢,咱今晚再行商定,暫且把這檔買賣撂撂,等上個把月,遇到合適茬口,弄些別的貨,保准讓付老闆大賺無虧如何?
付振庭見劉保富已經沒了此前對黃掌柜那樣的輕狂,心知剛才已經點到劉保富的軟肋窩子,隨後就順着劉保富曾與水字桿有所交集這條線,繼續進攻。回答說:我從來不擱心你說的那些情勢,我心裏只有拴着腦袋的這筆買賣。人家老韓把毛子和條子交給我,我交給了你,老韓要的就是能聽響兒的玩意兒。至於他是為了保金山,護宅院還是為了國軍司令的夢我都不管。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自己的活人之道。我只為十幾塊大洋的“腿兒錢”,還有應諾必兌的信義。我在山溝野林里討生活,憑的就是一個“信”字兒。絕不能說反水就反水。付振庭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變了語氣繼續道:
你說的不法商賈肯定有,不然“水字桿”大當家袁水豈能挎上皇軍的“南部十四式”。雖然當年有人抖了個機靈,從水字反水上岸投了日,倒騰了兩把破槍就在懷柔西門裏買屋置業討老婆。可他想不到袁水投了八路不說,還提着日本的槍,砸了日軍管着的火斗山火車站。這事,要是捋順清楚並不難。可我這次就是給韓繼功跑跑腿兒,雖說是為幾個鞋底兒錢,但主要還是看人家老韓不是腳踏三隻船,今兒個投八路,明兒個投友邦。
付振庭的話不緊不慢,可句句都是扎在劉保富心頭上錐子。這時,劉保富的唇舌翕斂,一時無語,就站起身到臉盆架拽下手巾擦了擦臉,隨後才故作鎮靜籠統地說,還得商量個好辦法。就在這時,金保子就像一股小旋風,張揚地旋進了屋,請劉主任前屋聽電話。
劉保富接了保安大隊趙排長的電話后,回到北屋。此時他似乎真的鎮靜了。就對付振庭說,事兒有點光亮兒了,但最遠就到龔莊子。至於以後你走黑龍潭還是白馬關或是虎什哈,這邊都管不了。付振庭半閉着眼,散靠藤椅噗嗒噗嗒扇着蒲扇,他心裏琢磨這裏面是不是還有圈套,現在外面全是軍警特務,萬一他誆我取貨放我出城,會不會先縱后劫殺。想到這裏,付振庭扔下蒲扇,端茶碗把水一口喝凈,說道:行,我現在就出城等信兒。劉保富說,就在這裏湊合一宿得了,天亮……,話沒說完,就發現付振庭的倆眼瞪得瘮人。
付振庭慢慢站起來,拿起那把破蒲扇背對着劉保富,幾字一頓地說:所長,你這就打電話給東門崗,我現在出城,我就在東關馬車店等着。這大半天了,你給說這情勢,那情勢,我走前你也得聽聽我的情勢了。
今後晌你讓黃掌柜給我捎的那個信兒,整個是在我心頭澆油點火,但我已經壓下去了。我現在順着你的話說,你那窟窿山的窟窿眼睛,得仔細瞅瞅翻花潦滾的白水長,也得知道湯泉洶湧水滾燙。你還得原諒我是糙人,我這次來如果拿不到東西,或者拿到手又在懷柔地面遭算計,老韓肯定饒不了我。果真有人從兩頭擠得我喘不過氣兒,你也給我捎個信兒,三天內,懷柔城西門裏拿了我錢的那家人,就沒有一個能出氣兒了。就連這家牆窟窿里的耗子,我也掏出來摔死。說完就大步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