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亡靈舞(十六)
刀刃所挨之處已經滲出了絲絲血珠。
兩個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得到它抵上去的力道,正因為她們都知道,但凡稍微鬆懈一點,等待她的就是殺手毫不猶豫的反制與暴起。
而祝槐是笑着的,但她的眼神很明確——
她真的會動手。
傷口本該是刺痛的,卡洛琳偏偏揚起了唇角。
「不錯的結論。」她懶洋洋地感嘆,明明是為了扮作孀居而不施粉黛的嘴唇,此刻卻彷彿因為神情染上了理應有的一抹艷色,「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親愛的。」
「介意跟我說說我們是哪裏露了馬腳嗎?」
「你知道我會說不介意。」祝槐說,「就像你早就把人選鎖定在了我和阿狄森之間,現在又肯定猜到了我是誰,只是沒想到我會在這裏直接下手。」
「的確,我就喜歡隱蔽點的地方。」卡洛琳語氣輕慢地點評,「我還以為好好市民也是。」
「為家人復仇的時候可管不了那麼多。」
祝槐又加重了點力氣,「再說,當然要趕在謊言戳穿之前。」
卡洛琳笑笑,「真狠心哪。」
「手上沾過血嗎?」她眨了下眼,「你清楚我問的是什麼。」
「我保留不回答的權利。」祝槐回之以微笑,「我只告訴你,如果我有殺你的必要,我會馬上這麼做。」
「那我認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卡洛琳若有所思,「要是換成喬或者阿狄森就不會……不,喬應該還是會動手的,就是得經過一定的猶豫之後了,就像我拜託他的時候那樣。」
「聽上去喬·瓦特先生和他表現出來的性格不太一樣。」
祝槐不甚關心道:「現在可以聊聊你的上一個問題了,因為「傑克」的作風和性格都跟你更像。」
「以及,真正的「傑克」不會去現場第三次。」她道。
「哪怕第二次很倉促,第一次踩點去裝感應器完全足夠檢查當年的遺留物,再去根本就是浪費時間。在我暗示了時間不夠之後也不反駁阿狄森的提議……那我只能認為人最信任的終究還是自己,不然就會懷疑別人是不是有所缺漏,還是得親自去看一眼才放心。」
卡洛琳饒有興緻地問:「難道就只憑這些?」
「不,」祝槐說,「事實上,一開始的導火索是你的邀約。」
「身為同性這個理由明面上似乎合情合理,但在已經懷疑大家來這裏是各有目的的情況下就完全像是託詞了。」
「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非得一起行動的必要……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槍。」
「你在事前就知道自己會在當晚儘力傷到回到海登家來的目標,如果是我,你可以趁機察看我身上有沒有傷口,就算我找借口拒絕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證實了。而如果是阿狄森——」
「我今早從前台那裏聽說,」她說,「貝克酒店昨晚也停電了,不巧也是電閘出了問題。」
「你去湯尼他們住的汽車旅館取來了照片,那我可以問問,你在酒店又做了什麼嗎?」
聽着她的話,卡洛琳一怔,怔然隨即變成了止不住的笑。這笑起初是無聲的,沒過幾秒就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誇張,進而連由低轉高的笑聲也帶着身體在不住顫抖,根本無謂於正橫在脖子上的那把匕首。有些尖銳的聲音回蕩在空蕩教堂內,等她終於笑夠了,這才施施然重新投來了視線。
「是,就是你想的那樣。」卡洛琳說,「紅外攝像頭太容易被發現了,所以我在他的房間裏裝了竊聽器。」
「其實還有一點。」
祝槐道:「你一直是這樣的打扮,我想你可能本來就準備以這個角度來偽裝……決定和喬·瓦特交換身份是跟他合作之後的事吧。」
「所以——你打那個電話的時候,我也順理成章地看了他的手機。」她說,「雖然沒有查看裏面的內容,但我看到他的鎖屏是和另一個陌生女人的合照,合照上的性格確實和表現得不太一樣……這也是我猜測你們兩個互換而不是你隨便編了個來的原因。」
「精彩。」卡洛琳讚歎道,「我會記得找他算暴露我這筆賬的。」
「願賭服輸。」
她不顧架着脖頸的刀刃地向後一靠,任由刀鋒劃出一道血痕,也只是用單手托住了另一側的臉頰,笑容美艷不可方物,「我輸得心服口服。」
「現在要動手嗎?」她問。
祝槐觀察着她的表情,「第一次?」
「第二次,」卡洛琳說,「上次是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
「但就算是第三次,我的態度也是一樣的。之前說的是真的,生死在我來看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甜心,我毫不懷疑你的瘋狂程度在我之上。」
「我就當作誇獎收下了,」祝槐道,「不過,再說下去,我懷疑我可真忍不住會動手。」
卡洛琳訝異地挑眉,「你不嗎?」
「——我說了是有必要。」
祝槐稍稍提高了聲音:「至於現在,神父打算旁觀到什麼時候?」
卡洛琳同樣稍微一愣。
不是說她的感官能力差到哪裏去,畢竟對方站得實在太遠,也很有策略地並非一直盯着——直到被點破,那道站在陰影后的身影才不急不慢地走出來,神父臉上那悲天憫人的神情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脫和置之度外的漠然。
「也許你們可以對觀測者懷有更多的寬容,」他平靜地說,「我的確有些好奇你們會做到哪一步。」
祝槐也揚了揚眉,歪頭打量他,「這話對一位神父來說可有失身份了點。」
「前提是我真的是約拿神父。」
神父的語氣不改:「既然你們已經有所猜測了,我覺得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
卡洛琳:「……」
等等,她沒跟上趟。
「怎麼回事?!」她低聲問。
……問她她問誰啊!
「我也不知道,」祝槐說,「就只是覺得他有問題!然後我在聽塞繆爾說他跟神父談過的時候,我懷疑神父可能是那個第三方!」
她也是罕見地有點迷茫,這邊兩個人完全陷入了對臉懵逼的境地,卡洛琳重複,「第三方?什麼第三方?……你是說那個送信的?」
「所以你果然也是接到消息才來的?」祝槐問,「他給我的感覺有點違和……」
當然她以現在的身份不能說是為什麼違和,只好含糊地用直覺帶過去,「也就那麼一點感覺,但應該沒有敵意,所以我決定先試試——」
卡洛琳的重點放在了別的地方,「所以你其實沒有殺了我的打算了?」
「你剛才反抗的話,我是會直接動手的。」祝槐不客氣地說,「不過你現在真的要問這個?」
「約拿神父」還站在不遠處,對她們兩個咬耳朵的行為表示了不滿,「我以為在人類的行為準則里,三個人同時在場,只有兩個人私下交談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祝槐:「……」
卡洛琳:「……」
這人怎麼喜歡看熱鬧,參與感還這麼強。
等一下。
卡洛琳皺眉,「人類?」
「這個話題不適合在這裏說了。」約拿神父宣佈。
「把刀放下吧,」他說,「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她要是還準備殺你,我會幫忙的。」
卡洛琳:「?」
「這還帶拉偏架的。」她嘀咕。
「其實我覺得如果現在我對你動手也一樣——」祝槐說,「走吧。」
偌大的尖頂教堂之內,只有三個人的說話聲泛起一點空泛的迴音。祝槐鬆了手,卡洛琳不甚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血,本來也就是最淺顯不過的表層皮肉傷,她一蹭就止住了血。
祝槐先跟着神父往裏走去,她也緊隨其後起身。
「約拿神父」就是從她們最開始望見的那條小走廊走出來的,只是那時那裏根本不見任何影子——祝槐也不過是在一直留神的時候一瞬間瞥見了有誰的身形晃動了一下。而此時她們隨神父走進去,穿過狹小的走廊,這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推開其中一扇門,將不速之客們迎進了不大的待客室。
祝槐看了眼盡頭的那扇門,若無其事地扭頭走了進去。
這位冒頂了約拿神父身份的「無名氏」似乎很精通人類的待客之道,主動拿了兩個杯子來給她們各倒了一杯……清水,但不管是誰都沒有要碰的打算。
「首先是那個問題,」神父也看出她們最在意的事,「沒錯,兩邊的消息都是我發出的。」
「……雖然是意料之內。」
祝槐啞然,「不過我真的很想問,您圖什麼?」
「我也不記得有拜託一個小教堂的神父幫我留意這些,」卡洛琳說,「做這種事也太詭異了。」
「那就從源頭開始吧。」
神父說:「我來自遙遠的未來。」
祝槐:「……未來?」
時空旅行?未來是多遠的未來,人類毀滅之後嗎?
「未來並不完全準確,」他道,「我們是遠古種族的一種,只是在滅亡之際將精神轉移至了未來的某種生物上。」
「我們一族——偉大種族完成了征服時間的壯舉,我們的精神可以穿梭不同的時間流,依附於其他種族的肉|體之上。」
……所以這就是你們自稱偉大的理由嗎!
不過以這成就而言,也的確沒多大毛病,祝槐挑眉,「那敢問閣下的種族怎麼稱呼?」
「伊斯。」神父說。
「在那之後,我們也會將自己的精神投入時間長河,」他道,「在能挑選的最高級生命形式里選擇某個目標,與對方的精神進行交換。」
「我們利用這具身體活動,偽裝成對方的身份,儘可能多地學習並掌握那個時代的一切知識。而那個被取而代之的精神則會被送到我們的身體之中,在我們的時代生活一段時間,直到反轉開始,兩邊的精神都會各自返回原本的肉|體。」
「一般是三五年。」伊斯人補充。
祝槐:「……」
互相盜號以示友好?
「所以,」卡洛琳說,「「約拿神父」就是這次的目標。」
「我在來到這裏以後發現了他們打算做的事。」
伊斯人說:「這間教堂里存放着一定的資料,這座城鎮本身也是一個不錯的觀察樣本,所以我並不希望那些東西就這麼消失。」
「我們只會插手自己想插手的事,或者能收穫更多的事。」他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這次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選擇給「十二傑克」也送去了信,但同時我覺得,這件事如何發展都取決於你們。」
祝槐:「看來「十二傑克」才是后被選擇的那個?」
「關於這一點,」伊斯人道,「就到等等再說吧,你們不是還有同伴嗎?」
他的意思再昭然不過——等所有人都到了這裏再行打算。
二十分鐘后。
終於坦誠相見的一干人等,在人多起來就顯得狹小的待客室內,相對無言地陷入了沉默。
被急匆匆叫來的另外三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到這一步——尤其是刀疤,突如其來就被她們這邊掀了馬甲。他聽說這件事時的表情可謂是精彩至極,只可惜轉眼就恢復了那冷漠寡言的沉悶狀,完全來不及拍照留念。
半晌。
南風開了口。
「……你們那麼多馬甲,」他悲憤道,「就不能分我一個嗎!」
有張冠李戴的,有互相套娃的,給他一個玩玩又能怎麼樣呢?!
他被孤立了!!!
卡洛琳:「原來你關注的是那邊?」
塞繆爾的神情更明顯——這屆新人又開始犯傻了。
「你可以去跟傑弗里借一個,」祝槐好心地建議,「我想他不會介意的。」
南風:「是哦。」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他反應過來,「結果就只有我在被耍得團團轉嗎——你,洛佩茲,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是啊。」說話的是祝槐,「剛從神祠底下上來的時候,他還問我需不需要一起行動,怕我一個人制服不了「傑克」吧?」
南風:「………………」
搞了半天傻子真的只有他自己嗚嗚嗚嗚。
「被看穿還以為瞞得很好的我們兩個好到哪裏去。」卡洛琳促狹地瞥了刀疤一眼,後者不置可否地冷哼出聲,「行了,你也別裝了。」
「實際上,」塞繆爾說,「那時候我還以為邪|教徒是編出來的借口。」
祝槐瞭然,畢竟看到了合照的就只有她,她也沒有告訴其他人。
南風也正色起來,哪怕暫時擱置海登家和「十二傑克」的仇恨,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還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以對抗神話現象為己任,還拿到了有死者復生術的魔法書,但現在真的有個亡命徒。
「認真的?」塞繆爾問。
「不管在什麼地方,」他說,「復活死者都是絕對的禁忌。」
「死了就是死了,終究不過是活人安慰自己的把戲。也許可以僥倖搜集到進行儀式所需要的辦法和材料,但所謂「復活」出來的最可能是四不像的怪物肉身,根本不會是你寄託感情的那個人。」
「退一步,就算真能召喚靈魂,也不知道召回的究竟是誰的靈魂。」塞繆爾譏諷道,「成功的幾率渺茫到還不如拿這運氣去買億萬彩票。」
你聽上去很有經驗嘛。
祝槐腹誹道,但下一秒,她看着卡洛琳欲言又止的神情變化,突然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
果然——
「聽你幾句話,」刀疤肅然,「勝讀十年書。」
塞繆爾:「……」
塞繆爾:「?????」
其他人:「……」
你就算想借坡下驢也別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吧!!
「說得太好了,如今的年輕人實在了不得。」他連連鼓掌,「其實我自己也一直在猶豫——我這樣做好嗎?瑪麗娜她真的希望我這麼做嗎?我現在想明白了,別的都是虛的,活下去記住他們才是對死者最好的慰藉。」
祝槐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你憋很久了是吧?
南風開始懷疑人生,他之前到底為什麼那麼怕來着?
「……」
塞繆爾眼神詭異,祝槐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種表情,「你這就放棄了?」
「你就這麼點決心,」他質問道,「別人說幾句就動搖了?」
南風「哎」了聲,「等等,這不也挺好的,洛佩茲你生什麼氣啊?」
「誰生氣了?」塞繆爾說,「我沒生氣。」
「不僅是這樣,」刀疤繼續找補,不得不說他大概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妥協的借口,「其實我和她還有一個孩子……」
「過去是我太忽略她的感受了,」他苦笑,「要真讓瑪麗娜知道也會被她罵的吧。」
他這次的的理由似乎有了足夠的說服力,塞繆爾重新坐回去,神情雖然還有些煩躁,態度卻不再像剛才那般咄咄逼人了。
刀疤:「更何況我們應該堅守馬克——」
卡洛琳見狀不妙,直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在場的其餘三名玩家都完全看得出幾乎寫在她臉上的那句話:可以了,再說就崩人設了。
祝槐:「……」
已經崩得差不多了吧?!
「我好奇很久了,」她問,「喬·瓦特先生以前是軍人嗎?」
刀疤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卡洛琳收回手打了個哈欠,他反問:「不,為什麼會這麼想?」
「誒,猜錯了嗎?」祝槐也不深究,笑眯眯道,「沒怎麼,就是看到你下意識的反應和行為做派感覺有點像。」
「結果你是這種性格嗎?」
南風心有餘悸,「早說啊,之前還嚇得我……」
刀疤大多數時候還是言簡意賅的:「方便。」
生人勿進的氣場的確會少很多事。
「完全不顯山露水當然比暴露個徹底強一點。」知道了神父的真實身份,卡洛琳還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水抿了幾口,「現在想想,可以斷定海登家的那個孩子是你而不是阿狄森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絕對會忍不住第一句就出聲。」
祝槐;「確實。」
南風:「啊?」
「她當時為了激我,好聽聽是誰。」祝槐簡單複述了一下,「大概是這樣吧。」
「別小瞧人好不好!」南風憤怒道,「我還是能忍到第三句的!」
塞繆爾:「少丟兩句人。」
不然連他們組織都要被懷疑有問題。
南風:「……」
嗚嗚嗚嗚嗚。
「不過要我這邊說是一樣的。」祝槐道,「斯圖爾特夫人既然說自己看淡了生死,又哪像是非要去復活已死之人的態度。哪怕最開始為了作秀,後來那麼聲稱的時候也不見如何,漏洞有點大。」
雖然刀疤現在表現出來的也不像。
「沒辦法,畢竟要以我本人來說,」卡洛琳輕飄飄地笑笑,「死着的就很好。」
南風:「………………」
行了,他覺得不能再問下去了。
「我假設你們已經解決完了遺留問題,」直到這時,本該作為這場會談中心任務的約拿神父才不緊不慢地敲門登場,「可以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祝槐開始思考——本質上現在這位就是套着個神父馬甲的伊斯人,大家聚在一起,應該也不失為一種馬甲大會?
「「世界樹」有過類似的資料。」
塞繆爾說:「有人聲稱他們的親朋好友在某一個時間段突然性格大變,後來又莫名其妙恢復了原本的人格,並且想不起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完全丟失了這幾年的記憶。」
不過,以他正警惕打量着對方的神情而言,他顯然也是第一次真正碰到這種情況。
「為了避免個體和社會可能會有的混亂,」神父說,「他們在我們那裏期間度過的記憶都會被抹去。」
「請隨我過來吧,我有東西要給你們看。」
幾人對視一眼,陸續起身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