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星戰回憶 。(下)
六
第二天的傍晚很快就開了。我和小慧分配在了同一架戰機上,我們穿上了戰鬥服。
走到集合點那兒,我嚇了一跳。
我說“小慧,你去砍人前還洗頭啊?”
小慧剛洗完澡,頭髮披下開,在等他們風乾的樣子。她說“就你話多——對了,這個紙條,就交給你了。”
我打開,整張紙面都是黑的。
我說“真厲害,中情局都破譯不了你的情書。”
她說“去死了,這是用鉛筆塗的,用橡皮就可以擦掉。”
我點了點頭。好的吧,張德帥,時間緊迫,就只能由我保管你的情書了。遠處傳開集合哨,出發的時候到了。
小慧扎了一個乾淨利落的馬尾,身上還帶着洗髮水的香味。
這是1999年12月31號的傍晚,很多年後,回憶起1999年的那個傍晚,鼻腔里扔有茉莉花的香味。
七
飛機關閉了大功率發動機,在夜色下,緩緩的開向了天空。
我往窗外望了望,已經飛得很高了,身下起飛了數千架飛機,這麼往下看,相當的壯觀。
小慧說“我想起以前念高中的時候了。”
我說“嗯?”
她說“那時候在同一個班,你經常不寫作業,就借我點抄。結果我們都被老師抓到講台前面罰站,和現在是不是很像?”
我說“真的誒。”
而後我們兩個人又沉默了,我知道,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旅程,她坐在主駕駛位上,心裏的壓力,比我大很多。飛機避開了攔截飛碟,離母艦還有一段距離。到了這裏,已經是安全區了,駛過前面的迷霧,就能看見母艦的真正面貌。到時候真的很想和母艦合一張影。要不,再寫個到此一游?
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外星城管。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小慧講冷笑話,她保持沉默,是不是地笑笑。
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的夏天也是這樣,我考上大學,她落榜,開車送我去市裡。我說“你這車哪來的?”
她說“我爸的吉普,偷偷開出來的。”
路上我和她開玩笑,她也不理睬我。落了榜,總是會不開心的吧,我想。後來她打開電台,裏面在放小草莓的《nevergrowold》。
ihadadream.strangitmayseem.irealizethisismyperfectday……
hopeyounevergrowoldforeveryoung……
我突然問她“我不去念書了,你不回家,我們沿着這條公路,一直開下去,好不好?”
她笑起來“你今年幾歲,還沒長大嗎,我的小男孩?”
其實那天,我真正想問的是,你有沒有想過,和我在一起算了。我想說,小慧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又年滿十八,乾脆處一處。我媽就不用擔心我討不到老婆,你爸又不擔心你嫁不出去了。
好的啦,我懂的啦,從小玩到大,大家都這麼熟,做男女朋友是有點尷尬。
我內心彪着戲,臉上波瀾不驚。兩個人沉默不語,吉普車在公路上慢慢行。
八
“你覺得我們會贏嗎?”戰機里,小慧突然問。
我說“會吧,地球勇士最後打敗外星魔王,電影裏都是這麼拍。”
她說“如果我們贏了……是母艦墜落吧”
我說“是吧。”
我閉上了眼,眼裏浮現出母艦被炸成煙花的樣子。那天很奇怪,也許是高空失重吧,我們倆看見了同一個想像中的畫面。
小慧說“煙花,真美。”
我說“如果不打仗,你想做什麼?”
她說“買包子,過普通人的生活嘍。”
她問“你呢?”
我想了想說“在你店裏打工吧,我媽說了讓我娶你。”
在這種時候調情,是有點不分場合,可是話到嘴邊,不小心就說出來了,心臟啊砰砰跳。她也沒有太大反應,只是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哦。”
我來不及沮喪,因為眼前突然出現了一艘巨大的長條狀飛船。藤蔓一樣的觸手盤扎這它的身體。
是母艦。
已經非常接近了。
我們在空中停留一會,等大部隊的戰機穿過迷霧,到達了這裏。
小慧拿起通訊器,我看了她一眼,她點點頭,對準話筒,說
“地球,開火。”
沒有槍響,所有戰機加大馬力,一往無前地朝母艦撞去。母艦驚醒了,它張開身上的藤蔓,有力地揮舞,一些戰機沖了上去,把藤蔓狠狠撞到一邊,隨之在藤蔓上炸開。
我們搖擺機翼,繞過一條揮來的藤草。
我說:“快要到了,我們撞哪?
小慧說:“葉小白,再見了。我“噴”了一聲。
一瞬間,天旋地轉,連人帶椅,我被彈進了逃生器里。
我大聲說:“小慧,你幹什麼?”
小慧背對着我,揮了揮手,下午才紮起的馬尾,微微地晃動。她按下了逃生按鈕,艙門在我眼前合上了,巨大的彈力把我了出去。
通信器里傳來小慧的聲音:“有句話講,真男人,從不回頭看爆炸。一會不要回頭望,你個俊挫。
從明天起,你就是大人了。
我被逃生器拖拽向地面,戰機在視野里消失了。通信器里忽然又響起小慧的聲音。
喂,你剛才說要娶我,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聲說:“是真的啊。
“我好像有點困了。”小慧的聲音輕輕說,“和我說一句晚安好么。夜空中燃起了大火,燒着了雲。我摔落到地面,香死過去。
九
有人把我搬回營地,是張德帥掐着人中弄醒的我
“我昏迷了多久?”
“半小時吧,逃生器穩定性還不錯,沒把你震死。
我昏昏沉沉,半仰着腦袋,天空仍然是黑色的,這裏里母艦太遠,看不見發生了什麼。有些士兵在傳閱一些望遠鏡,我借了過來,隱隱綽綽,能看見天上一團團的火焰。那是不及衝進包圍圈的戰機,在和攔截飛碟做最後的死斗。
張德帥說:“看見了嗎,新年煙火。”張德帥好像流了淚。他說:“他媽的,我們的青春,太盛大了。“
他本該在今天一同參戰,可是昨天的地面防衛戰,讓他斷了一條胳膊,不得不留在地面上。據說早上還和指導員大吵了一架,被關進黑屋裏,戰鬥開始才被放出來。
我深呼了一口氣,大聲咳嗽起來。剛才墜落的時候,傷到了助骨,這會,有點兒岔氣。
我問:“敢死隊最後能活下來的人有多少?張德帥說:
“一半。”
我說:“有這麼多?真是幸運。
”張德帥說:“你在說什麼?所有駕駛員都抽了生死簽,必須有人留在戰機上,做自殺式攻擊。所以每架戰機都只設了一架逃生器。一半生一半死。
他說:“小慧不是把逃生機會讓給你了么?”
我在了原地,胸口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一樣,我站了起來,環顧四周,耳膜里喻喻作響。
張德帥說:“你怎麼了?”
我說:“有橡皮嗎?
”張德帥掏了掏,扔出一個橡皮給我,說“要不是半年前還在念高二,還真沒這東西。你要去哪,哎,別去戰壕那!”
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我翻過鐵絲網,躍進了一個探照燈附近的戰壕里。口袋裏那張紙還在,揉成一團,打開它的時候,發出了枯枝的聲音。
又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有多少個晚安,就有多少個好夢,多少次思念,就有多少次分別。
“如果不打仗了,你想做什麼?”“賣包子,過普通人的日子嘍。”
橡皮在手裏用力擦呀擦,我已也不知道自己腦袋裏面都裝了什麼,眼淚打濕了那張紙。
幾行娟秀的字跡在上面寫着
逃生器只有一架,沒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怕你倔。明明是個傻挫,還總想着當英雄。跟小孩子一樣。
時間真緊呢,我還想給你做好多包子呢。
我可以最一輩子嗎。
小白,原諒我,好嗎。
張德帥在通訊器那頭大喊“葉小白,你他媽的不要命了,你小子想上軍事法庭嗎?”
我說“畜牲。”
我說“王小慧你個畜牲。”
我不該罵人。事實上,小慧很厲害,她提前預知了自己的死亡,又看破了我的軟肋。我想,小慧,你知不知道,你多麼像一個預言家,只有你,才是我二十二歲青春里的諾查丹瑪斯。
我呼吸沉重,抓了抓頭髮。已經忘掉是哪一天了,也許是從大學回到街道辦的第一天吧,她在擀麵,當她問我,你喜歡什麼餡的包子。我讓她等我考慮來考慮。老媽說得對,年輕的女孩能等,但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擀了一張又一張麵皮,是不是到今天還在等我一個答案。
時間過得真的好快啊。明天之後,毀滅或者重生,我們的1999年,成長可以來的再慢一些嗎?
不只過了多久,我回過神。
有聲音通訊器里小聲說“看天。”
我抬起頭,夜空中的母艦,艦身傾斜,正在一點一點墜落。
我安靜地看着天上。不知什麼時侯開始,天上下起了雪,從這裏往天上看,白蒙蒙的。
再後來,從我們身後,傳來了悠長的鐘聲。千禧年來了。很奇怪,人類勝利了,可是通訊器里一片沉默,沒有人出生。所有人都安靜起來,安靜地看着這個時刻。
巨大的母艦身上,綻放着煙花。我關掉通訊器,打開了逃生器里的黑瞎子。
話筒沙沙,穿出了聲音,是小慧在我出倉后錄製的。
“是母艦墜落了吧。”
是啊
嗯。
我摸索着,給自己點了一根煙,蹲靠在戰壕邊。
“煙花,可真美啊。”
我閉上眼睛,握緊虛空當中,她的手。
鐺——
千禧年的鐘聲,回蕩在大地上。
“喂,你剛剛說要娶我,是不是真的啊?”
不騙你,我們開一家包子鋪,你擀麵,我做餡。生意好的時候可忙啦,生意不好,就關店,揣着手,在大門口曬太陽。還邀請朋友們來,我是說,如果他們還活着的話……要是外星人投降了,也請他們來,給他們發工資,讓大家在店裏吃,不許說不好吃……
我在心中,想像着這些畫面。
“我好像有點困了呢……”依然是小慧的聲音。“跟我說晚安好嗎?”
好啊,晚安。
多少個晚安就有多少個好夢,多少次離別就有多少次眼淚。
夜空綻放新年的煙花,成長就是這樣猝不及防。
星球轉啊轉,橡皮擦啊擦。黎明之前是什麼餡,黎明之後我該選擇什麼樣的明天。
幹嘛這麼喜歡寫詩呢,我也不知道啊。那是千禧年的第一天,我蜷縮在戰壕里,地球勇士打敗外星魔王,我明明得到了一切,卻又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大地的鐘聲響起,所有關於1999年的記憶停在了這一天……
十
十五年後的今天,已經是深秋了,我講完了故事,眼眶裏已滿是眼淚,我望着大街上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他們都經歷了那場戰爭,都經歷了那次成長。
戰後我拒絕了軍官待遇,也托關係拒簽了保密協議,我不希望這次戰爭被時間埋沒,他們聽得是故事,而我只能講述這些故事沉沒的聲音。
事實上,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好,我總得替她,還有那些消失掉的煙花,牢牢記住那一年的星空吧。
我說“是的。那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經歷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