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這時候的白瑰也察覺到陳昭眉身上的真言咒被解開了。
白瑰心下一動,心裏有百千條搪塞過去的金句,但看着陳昭眉澄澈雙眼,卻是如簧的巧舌也捋不直了。
只是旃檀樹下清風吹動,白瑰聞道一絲異香,眸光微抬,就看到不遠處聖女紫色的身影。他以一種含着淡笑的目光看過來,卻又一言不發,意味悠長。
白瑰撥開目光,故作從容說:“有什麼話,待我們回去后再說吧。”
平行世界的秘密茲事體大,也相當複雜,白瑰竟不知從何說起。
而且身為真言師,白瑰的言語有靈力,要是隨便提起異世白瑰,恐怕會引起新的因果。
再說了,即便白瑰要細細說來,聖宮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以上都是大公無私的理由。
若論私心,白瑰仍猶豫着是否應該信任陳昭眉。他並非不信任陳昭眉的人品,而是不信任陳昭眉的感情。陳昭眉或許只是膚淺地喜歡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像傳說里那些浪蕩的地球男子一樣,一輩子可以談很多次戀愛,合則來不合則散,不到歲數不會考慮婚姻。
白瑰則不然,他信奉的是一世一代一雙人,他愛上陳昭眉就是一眼一輩子的事情。他在夢裏一次次地親眼見過陳昭眉的狡詐與欺騙,也一次次地看過另一個自己的傷心與崩潰。
這些悲慘的經歷沒有真切地發生在他身上,卻足夠給他敲響警鐘。他心裏想着,如果不是他有這些先知夢,先人一步地抵禦住算計,那麼,他依舊會淪為又一個被騙心騙身的可憐人。
這認知像刻在樹榦上的刀痕一樣,無論樹長得多高多大,都不能擺脫。
二人這段感情中,表面上看,是陳昭眉追求白瑰。但實際上,陳昭眉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麼快樂和瀟洒,白瑰的不可觸碰則更像是一種自我物化的待價而沽。
白瑰自認為需使用心機和美貌,才哄得陳昭眉承諾與他結婚。
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陳昭眉這貓兒怕不是就一下受驚跑了?
離開聖宮,陳昭眉和白瑰一起坐上了懸浮轎。
和來時的情深意篤不一樣,回程時轎子裏的氛圍是不可否認的凝重。
白瑰素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不免有些慌亂。他仔細觀察陳昭眉,甚至能從陳昭眉的眼神中讀出迷茫和……恐懼。
恐懼!
這是讓白瑰最不可忍受的。
白瑰自己也害怕起來,指尖發顫。
在這兩個人之間,明明白瑰才是總是在害怕的那一個。
但他也總是偽裝得很好。
他用平和的語氣說:“重梳到底和你說了什麼?讓你這麼不開心?”
白瑰自己也沒察覺,已經不稱呼“聖女”或是“聖女大人”,而是出於厭煩地直呼其名。
要說他一開始還沒這麼煩重梳,現在倒是不一樣了。如果陳昭眉真的因為他的挑撥而遠離自己,白瑰不保證自己不會發瘋報復重梳。
管重梳是什麼聖女聖媽聖全家,白瑰必然讓他腦門開花。
不過,在陳昭眉跟前,白瑰還是竭力保持着一種溫柔的風度。
然而,作為直覺敏銳的、富有經驗的刺客,陳昭眉敏感地捕捉到白瑰壓抑在斯文面具下的殺意。儘管只是一閃而過,但那股刺骨的冰寒還是被捕捉到了。
陳昭眉瞬間像是回到許久前的那一個晚上,白瑰冷冷的一句真言,讓陳昭眉感覺到排山倒海般的壓力。
在那一刻開始,陳昭眉告訴自己,他應該忌憚白瑰。
然而,在之後,白瑰卻又表現得溫文無害。
直到那一次……
陳昭眉的飛船票被白瑰截獲,白瑰問他:“好阿眉,你打算飛哪兒去?”
這一句話,白瑰是笑着說的,但陳昭眉卻比哭更難看。
那是他第一次從白瑰身上感受到了威脅,並下意識地想逃——雖然沒逃成功,還糊裏糊塗地留在白瑰身邊,而且和白瑰的關係還更近了。
現在回想起來,白瑰總是那麼輕易地操控着陳昭眉的情緒,使他恐懼,使他興奮,使他愉快,使他不安……
回想着過去的種種,尤其是成為“眉公主”以來,他是怎麼一步步地變成白瑰的“未婚妻”的……
陳昭眉雖然不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但也不是全然的蠢笨,之前是因為太愛白瑰,一葉障目,沒看明白。但經重梳那麼點撥兩句,陳昭眉也想明白了,他步步走入了白瑰的算計之中。
原本他是不在意的,只覺得白瑰這樣是大小姐的可愛。
但現在……
他才驚覺自己從未看透過白瑰。
如重梳所說的,他真的了解白瑰嗎?
他真的了解這個即將與他步入婚姻的男人嗎?
陳昭眉陷入紛亂的思緒里,白瑰的提問自然得不到回答。
這讓白瑰更加不快了。像是有什麼失去掌控了一樣,陳昭眉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夢境裏那些陳昭眉絕情離去的畫面讓白瑰心神大亂。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抑胸腔里漸漸蒸騰的戾氣。
陳昭眉敏銳地察覺到白瑰身上的侵略性暴漲,更是受驚的貓似的,汗毛倒豎。
白瑰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問了一遍:“重梳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陳昭眉確認自己沒有辨認錯,白瑰語氣里有殺氣。彷彿只要說錯一句話,重梳的腦袋第二天就會掛到樓頂吹風。
陳昭眉更為謹慎了,思忖一會兒,說:“和他沒關係。”
白瑰睜眼,眼神里寫着疑惑:“和她沒關係?”
“沒什麼關係。他就是一個無謂人。”陳昭眉蹙眉,認真地看着白瑰,“這從來都我跟你之間的事情,別捎帶上別人。”
這聽着有點兒在維護重梳的意思了。白瑰怏怏不樂:“我和你之間有什麼?”
陳昭眉努努嘴。
雖然感覺到白瑰並非自己想像中的溫馴無害,但陳昭眉還是走回了老路:即便察覺白瑰不是善類,他還是想親近白瑰,並打心眼的相信白瑰不會傷害自己。
因此,陳昭眉表情還是那樣生動,沒有絲毫敬畏之意地努努嘴:“這明明該是我問你的。你到底老不老實?”
白瑰聞言一怔。
他自然知道自己和“老實”兩個字不沾邊,但也不好直接回答“本人不老實”。他便說:“我對你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嗎?”他這話帶着三分嬌羞七分惱恨,正是大小姐怪責未婚夫質疑自己應有的態度。
陳昭眉對此身體很心動,但腦子很猶豫,不知是否該相信他。
就在這時候,懸浮轎在驛站外停下——陳昭眉這才發現,自己已和白瑰獨處了這麼一段路,但是紀玲瓏的魔咒都沒有再發作了。可見,聖女真的幫他解除了真言。
除了紅瑰真言不可觸碰之外,陳昭眉現在身上已經沒有咒了。
聽着驛站外迎賓的人的腳步聲,陳昭眉知道白瑰的地方到了。
陳昭眉心下正亂,也沒有禮數,只生硬地說:“你該下轎了。”
這話硬邦邦的,聽在白瑰耳里,就跟攆人似的。
白瑰想了想,低聲說:“看來,你是不打算提親了。”
這話是以退為進,賣一波可憐。
陳昭眉看着白瑰委屈的模樣,心裏也是一緊。但他隨即理智地發現,這是白瑰在泡綠茶呢!
——直男並非不會區分綠茶,只是看這茶好不好喝罷了。
陳昭眉也是被撕扯成了兩瓣兒——一邊,他是大呼幹了這杯綠茶,真香!
另一邊,他又疑心這茶有毒!
陳昭眉煩躁地皺起眉,不慎作出了渣男常用發言:“你別多想。”
白瑰一聽這話不像,心提起來:“我沒有,只是問你一句。”
陳昭眉不想拉拉扯扯的,便直接說:“那我剛剛在聖宮問你,說,你還有沒有事情瞞着我?你說回來再說。那現在回來了,你說吧。”
白瑰嘆了口氣,說:“我的話有言靈,有些話不可以隨便告訴的。”
陳昭眉半信半疑:“啊,你是真言師,你了不起。那你別說了,你寫行不行?”
白瑰搖頭:“落筆成文,就更不可了。”
陳昭眉也不知該不該信他,眉頭緊皺:“那你給我暗示一下,暗示一下行不行?”
白瑰卻苦笑:“你要是領會錯了意思,不是更糟?”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陳昭眉臉都氣漲,像個河豚。
眼瞧着陳昭眉的脾氣要上來了,白瑰趕緊安撫道:“我不會一直瞞着你的,等我們成了婚,我就細細告訴你。”
陳昭眉一下覺得這個邏輯不對啊:“成了婚你就不是真言師了嗎?你的話里就沒有言靈了嗎?”
白瑰道:“我們成婚會在巫神面前盟誓,真正結合,那個時候,倒不怕了。”
說到這個,陳昭眉又想起另一茬:“對了,你之前怎麼沒跟我說結婚要盟誓,如果離婚要被雷劈?”
白瑰卻說:“原來你不知道嗎?”
陳昭眉愣了一下:“我該知道嗎?”
白瑰答:“你三番四次求婚,彷彿那麼慎重,我當然以為你研究過了。”
這下輪到陳昭眉自感不安。
他摸摸鼻子:“我……巫星又不是人人結婚都進巫神廟盟誓的。聽重梳說,那是貴族才有的排面,我一時要查也查不到。”
白瑰頷首:“我知道了。”
說著,白瑰低下頭,頗覺感傷:“那你現在知道了。”
轎子裏的空氣更凝滯了。
白瑰苦笑道:“我以為你知道,所以你求婚的時候,我倒是很驚喜的。”
這話似一杯苦咖啡,倒到陳昭眉的心都泛酸了。
卻見白瑰從袖子裏伸出手來,那串象徵著克己復禮的清心念珠已沒了蹤影。現在總是不離手的是戴在無名指上的求婚鑽戒。
看到閃閃發亮的戒指,陳昭眉回憶起那天落滿掌心的星星,神情恍惚了一瞬。
白瑰卻是柔順地把手放到陳昭眉面前:“如果你後悔了,可以把戒指拿回去。我不會怪你的。”
陳昭眉也是一瞬怔愣:他竟是搞不懂,白瑰這是真誠實意,還是又一次以退為進?
他所不知的是,這句話說出口,白瑰先是覺得心疼難忍,后是覺得背脊麻麻的生疼,薔薇刺傷過的地方隱隱透出血氣。
曼殊薔薇特殊的邪氣從他的胸前隱約升騰,幾乎能凝成實質,卻又遊走在他壓抑的笑容下,等待着眼前陳昭眉的一個宣判。
遠在冬城的曼殊薔薇,朵朵含苞待放,紅艷張揚得彷彿即將擇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