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雨重逢

第3章 舊雨重逢

“一候元鳥至,二候雷乃發聲,三候始電。嘿嘿,春分已過了幾日,看這天象也像是要打雷了。”

火豬婆婆今日興緻極佳,早上一起來便吩咐火豬去炒盤臘肉,還要火豬再去缸子裏舀壺苞谷燒來喝一喝。

此時火豬還在廚房裏頭忙活,婆婆獨自一人站在自家院子裏仰頭看天,喃喃自語。

火豬探出頭來喊道:“婆婆你怎麼跑到院子裏去了?拐棍也不杵,才下過雨,地上可滑呢!”

婆婆答道:“怕什麼,我老太婆現在精神好得很!”

不一會兒功夫,臘肉炒熟了,婆婆也坐到了餐桌前。

她嗅了嗅熱騰騰的臘肉,滿意的點點頭。

這正準備倒酒,可一端起酒壺就來了脾氣,伸手就給坐在對面的火豬臉上來了一巴掌。

“我是要你打一壺酒過來,你怎麼才給我打了半壺?你這個豬崽子是見我老了就隨便糊弄我嗎?”

火豬忙解釋:“婆婆你有這麼多年沒挨過酒了,身體這才好了沒幾天,今天就莫喝那麼多了。”

一旁正在奶孩子的火豬媳婦說道:“活該你要挨打!我們苗家女人向來說一不二,我們要的東西你也敢來打折扣?”

湘西全境人口以苗、土家兩族居多,佔了總數八成上下。

古來兩族本不通婚。

兩族之人居住分界也很明顯:苗人大多居於高山之上;而平原或谷地這些挨近官道、更適宜發展的地方,就多被土家人佔據。

近幾十年來漸趨融合,異族之間通婚才越發顯得平常了。

火豬婆婆和媳婦都是苗人,而公公、爸爸一脈是土家人,火豬自己便還是選擇做土家人。

但不管外頭是誰說了算,反正在這個家裏,苗人才是話事人。

這時婆婆朝火豬媳婦豎起大拇指誇讚到:“這才是好女子!”

說著便抿了一口燒酒,閉着眼睛細細品味了一番,好半天才心滿意足的哈了口氣。

“為了吃藥,我這些年是一滴酒都不敢沾,今天總算是解了饞!”說著又仰頭喝了一大口。

火豬看着有點急,忙勸婆婆喝慢點,先吃菜。

他自己也拿着杯子,想倒上酒陪着一起喝,婆婆卻不讓,說道:“呆會你要開車出門去接優優,你可不許喝酒!”

火豬道:“婆婆你又亂說了,我師父他可沒說要過來。”

婆婆一聽,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口裏罵到:“我老太婆說的能有錯?叫你去接你就去!”

火豬摸着自己被打的臉,委屈巴巴的說:“師父又沒打電話來,你要我往哪裏去接?火車站還是高鐵站?還是大庸的飛機場?”

婆婆津津有味的吃着臘肉,說道:“我老太婆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哪裏懂得什麼高鐵飛機的,這個就莫來問我了,你自己去想辦法。”

火豬無可奈何,便裝上一碗大米飯吃了。

正吃着,便聽見轟隆隆一聲雷響傳來。

婆婆聽見雷聲,高興的叫了聲“好!”。

火豬問婆婆:“打雷有啥子好高興的啊?”

“你懂什麼?”婆婆邊吃邊說:“雷乃陽之聲。春來陽氣開始生髮,但陰氣仍舊厚積難散。雷聲一響,就說明陽氣終於是衝出殼了。接下來陽氣就要開始盛了。”

“陽氣要勝過陰氣才好嗎?”火豬問到。

“誰說的,陰和陽哪一樣太多了都不好!要平衡調和才行,這樣萬物方能滋長。”婆婆說著,

望着火豬的眼光變得慈愛起來,聲音也和藹了許多:“每熬過去一個冬天,待得開春時節,見着這陽氣日盛一日,我便又多放心一分。你今年已經三十歲了,想來應該是沒事了。”

話說火豬家裏已是四代單傳,從太公時候開始,每一代就都只有一個獨子。

聽婆婆說,原本火豬的爸爸命中早夭,是婆婆想盡辦法讓爸爸活到了成年,還催着他早早的結婚生子。

當年兒媳婦懷孕之後,婆婆就來到老爺洞前,跪求阿密嫲嫲的庇護。祝禱之後便卜上一卦,不料竟算出這一胎很是不祥,怕是要胎死腹中,即便能生下來也絕對不會活過三歲!

婆婆不由得心急如焚,回家便建議火豬爸爸趁早讓媳婦把這一胎流掉。

但火豬爸爸卻完全不以為然。

他從小聽婆婆說著那些虛幻的神神鬼鬼,還被婆婆灌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葯湯。為防着他早夭,婆婆給他規定了一大堆的禁忌,什麼事都不讓他做,超出婆婆視線範圍的地方也一概不許他去。

這麼多年下來,他早就厭煩不已了。

好容易自己就要有后了,婆婆卻又拿這些虛無縹緲的卦象來嚇唬人。

火豬爸爸不願再相信婆婆,也不準婆婆跟自己媳婦說這些大不吉利的話。原本相依為命的母子,卻鬧到了冷臉相向,即便一起坐到了飯桌上,也都是一言不發。

婆婆急在心裏,但也只能另作打算。

媳婦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了,一切情況都還順利,也沒見媳婦有什麼不好的反應。

火豬爸爸便也越發放寬了心,還說婆婆就是被那些神神鬼鬼的支使得糊塗了。

到了媳婦懷孕五個多月時,家裏喂的那頭母豬也懷上了。按日子估算起來,母豬下崽和媳婦生娃的時間還恰巧差不多。

幾個月的時間一晃就過,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

這天只見母豬起卧不安,看情形是就要下崽了,火豬爸爸連忙去叫村中獸醫過來幫忙。

婆婆卻說:九個豬崽都是死的,準備挖坑埋了吧。

火豬爸爸不理會,只當婆婆又是在胡說。

結果獸醫來后不久,母豬便開始生產了,一個接着一個,連接生出九個豬崽。

然而生下來后個個都是死的,居然無一存活!

獸醫驚異不已,說自己給這麼多豬接生過,也偶見有死胎,但不過是十之一二。看這些豬崽的尺寸大小,便知已經足月。偏偏這一胎九個,一生出來俱是死胎,這種情況實在是聞所未聞。

他還問該不會是有什麼邪門的東西吧?

火豬爸爸氣得把他趕出門去,自己把那些死豬崽子拖後山里埋了。

三天之後,媳婦便順利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火豬爸爸這才又高興起來,抱起娃兒又哭又笑的,拜完了祖宗,又來給婆婆磕頭。

婆婆也流了一臉的淚,她摸着娃兒的小臉蛋,不由嘆了口氣。

婆婆對火豬爸爸說:“不管你信不信,這娃兒的命原本是難見天日的,就算他能強硬出了世,只怕也過不了三歲。”

“你既捨不得流掉他,我只能是拼着下地獄挨千刀剮、任他神憎鬼怒也得幫你保住他!”

“是我借了那一胎九頭豬崽的命來給了這娃兒。”

“以後這娃兒能不能長大成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娃兒既然是跟豬借的壽,又是五行喜火,不妨就叫他火豬吧。”

三年之後,火豬活蹦亂跳的過了三周歲的生日,一家老小俱是喜笑顏開。

到了那晚要熄燈睡覺時,火豬爸爸聽見自家魚塘邊似乎有動靜。他怕是有人夜裏前來偷魚,便摸着黑出門去看個究竟。

可這一出門,便再也回不來了。

等婆婆和火豬媽媽打着燈去找時,才發現火豬爸爸竟已淹死在了魚塘里。

是年火豬爸爸還未滿二十三歲。

火豬媽媽驟失愛侶,驚痛不已,居然就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後,便也撒手而去了。

婆婆雖也哀傷欲絕,但孫兒現已是失恃失怙,自己又怎能棄之不顧?只能強打精神,含辛茹苦,獨自一人把火豬撫養長大。

這幾十年來,婆婆對火豬日夜懸心,比當初照看兒子的謹慎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知道火豬最畏陰寒,每到冬天,就要火豬服用她熬制的九陽湯。每天一碗,從不間斷,直到來年開春才停。

但婆婆卻也不再像當初禁錮兒子那般的對待火豬,她似乎也不得不接受:盡了人事之後,就只能聽天命了吧。

好在火豬一直順遂平安,不僅沒病沒災,比別家的孩子還顯得更加的活潑健旺。

到了學齡,婆婆便送火豬去鄉里的小學讀書。

無奈火豬卻不是塊念書的料。

按婆婆的話說,火豬是屁股蛋上生了刺,一坐下來就不安。

他這性子哪裏肯老老實實呆在教室裏頭聽課?

等到小學一畢業就再不肯去學校了。

婆婆卻也不勉強,便備下一大塊臘肉、兩隻母雞和一壇苞谷燒,帶着火豬去村東頭的向老闆家裏拜師學藝。

這向老闆原是大庸陽戲班子裏的老伶人,年輕時也曾是掛頭牌的武生。而今年老獨自回鄉,閑來無事,便也教幾個徒弟,既能賺些酒食,也可聊遣寂寞。

可教上兩年後,向老闆便說什麼也不肯再教下去了。

向老闆說火豬這娃兒身板不差,看上去倒也像是吃武生這口飯的。

翻騰撲跌一教就會,長靠短打、手把子練得也還像模像樣。

可怎奈何這娃兒他不會唱啊!

雖說是嗓門洪亮,可他壓根就五音不全,不論什麼音從他口中唱出來就都成了一個調。

咱這陽戲本就重做工少武打、多文戲重唱腔。

正是靠着那“金線吊葫蘆”的特色唱腔,咱陽戲這才有了一席之地啊。

眼看着教了兩年了,這娃兒卻連最基本、最易得的唱腔他也逮不來。

人家唱得好的娃兒,那一開嗓啊,連飛過的鳥兒都停下來靜靜地聽着;

可火豬這娃兒呢?只要他開腔那麼一吼,那漫山的兔子獐子財狼野豬都被他嚇得跑精光咯。

所謂四功五法,正是那唱念做打、手眼身發步,唱可是排第一啊。

這娃兒若是學戲,將來就算是能上台,怕也就是作個只翻跟斗不張嘴的撇子、跑一輩子的龍套了。

我這廂實在教不下去了,怕會耽誤了這娃兒的前程哇!

婆婆聽了,也不以為意,帶着火豬便回家了。

婆婆告訴火豬:學不學戲的並不打緊,原是要你去鍛煉一下筋骨的。也不用再去別處學了,再等幾年你就會遇見命中的貴人了。

之後婆婆便把火豬帶在自己身邊,平時做做農活,種種果子。

每次入深山裏採藥,婆婆也都帶上火豬。她教火豬識別各種藥材,給他講解各種藥材的性狀、功效和炮製的方法,慢慢的把些常用的藥方都悉數傳給了他。精深一些的,卻擔心火豬心思不夠細密,難以把控精準,到時反而有害,便不教他了。

到了火豬十七歲那年,鄉里就不停的宣傳:要想富先修路,村口那條通往州府的官道要擴建成幾丈寬的黑油馬路了,咱就要過上好日子了!

沒多久,村裡就來了一波前來修路的外地人。

那些人租下了村長家新蓋不久的樓房,大門口還掛着一塊牌子寫着什麼什麼項目部。

婆婆便吩咐火豬:去!找那些修路的外地人,問他們要個差事來做。

火豬口裏應着,心裏卻犯嘀咕:自己啥都不懂,人家怎麼會肯要呢?

好在一打聽,便得知項目部下屬的施工隊正在本地招工,火豬就趕忙去了。

見到包工頭后,面試就只一分鐘。

“你叫啥?”

“火豬。”

“有十六了吧?”

“有咧!”

“沒六十吧?”

“應該還早。”

“能掄得動大鎚嗎?”

“能。”

“好,你就去那邊改石頭吧。幹得好我再升你做大工。”

“好咧!”

火豬就這樣興高采烈的當上了一名工地上的小工。

這才剛掄了一天的大鎚,第二天一早就有個技術員模樣的年輕人來找包工頭,說是要一名小工,跟着他去測量,就跑跑花桿打下木樁之類的。

包工頭一聽,趕忙叫一旁正在和砂漿的老婆回屋,去把兒子叫過來。

結果等了幾分鐘,老婆回來說兒子還要睡覺死活不肯起來。

那個技術員不耐煩了,跟包工頭說沒這閑工夫等了,就眼面前隨便挑一個吧。

說著便指着火豬道:就你了,跟我走吧!

那個年輕的技術員便是吳優了。

後來二人熟絡了,火豬便問吳優:當初你去施工隊要人,怎麼一眼就看中我啊?

吳優回答他:就因為你笑得好啊!你笑得合不攏嘴,兩顆大門牙白晃晃的,看上去活像是從卡通片里走出來的。我看你幹個苦力還能幹得那麼開心,就覺得選你是准沒得錯的。

世間緣分便是如此的奇妙有趣,當初吳優也許只是不經意,但在火豬的生命里就從此有了一個不可替代的、亦師亦友的夥伴,他這一生的軌跡也就此改變了。

這時候婆婆已是酒足飯飽,便吩咐火豬說:“你這就出門去接你那吳優師父,我老太婆也得去熬藥了。”

火豬說:“要熬啥子葯?我來就行了。”

婆婆卻擺擺手,說道:“這個葯必得我親自動手,半點差池都不成的。你走你的吧!”

火豬只得開車出了門。

到了村口大路上,火豬就尋思了,我該往哪兒開呢?

婆婆的吩咐自己不得不聽,但執行起來卻很為難啊。

自從吳優離開湘西之後,火豬便感覺吳優一下就變了許多。

曾經一起歡天喜地,吳優比自己還能鬧騰。

即便看見一朵新開的野花,吳優也欣喜難禁。

從前的吳優曾是那般的鮮活和靈動,正如朝陽初升於東方。

但那一片陰霾驟起,轉眼間便遮天蔽日。

還記得吳優離開湘西的一年之後,火豬特意去嗔州看望吳優。

才一年不見,感覺吳優居然就老了。

倒也並非是外貌上有所衰老,而是吳優處處透着心灰意冷和疲憊不堪。

也絕非是因為分開而疏遠了。

火豬雖然不善表述,但內心卻能體察分明。

他能感覺到吳優仍舊把自己當親兄弟一般。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吳優已是熄了火的太陽,原來的勃勃生機俱已荒蕪。

自那次相見之後,火豬便再沒有見過吳優。

火豬知道吳優心裏苦,但是這些苦只能由他自己去扛。他人即便再是親近,卻也無能為力。

這些年來,除了逢年過節、或是吳優生日,火豬都盡量不去主動聯繫吳優。

雖然很多時候,火豬都想給吳優打電話。

比方說自己憑一己之力給家裏蓋起了新樓房、買了小車,還有娶妻生子,每逢開心的時候,火豬都會想起吳優,盼着吳優再回湘西來看看。

但他知道湘西是吳優心裏一個打不開的結,而自己作為吳優那段往事的參與者,還是盡量避免打擾的好。

即便內心很是挂念,但只要知道他一直平平安安,也就夠了。

正在這時,火豬電話響了,一看居然正是吳優打來的。

火豬連忙接通,就聽見電話那頭吳優說道:“火豬你出發了沒?我已經過了大庸了,不要多久就到芙蓉鎮了。”

“師父啊,你沒告訴過我你今天會要過來啊!”

“啊?我忘了說嗎?我怎麼記得好像打過電話了。看來我腦子真是撞壞了。”

“沒事的師父,婆婆已經算到了,我這就去芙蓉鎮接你!”

一到車站便接到了剛下車的吳優。

火豬蹦躂着一把接過吳優提着的大包小包,領着吳優往停車場去。

“師父你瘦了哇,臉上好像沒什麼血色。”火豬邊走邊說。

“可能前些日子沒吃好吧。你這邊有那麼多好吃的,你好好伺候我吃上十天半個月,我就和你一樣壯了。”

“沒問題,你住一輩子都行!師父你帶這麼多行李幹啥啊,我家裏什麼都有,衣服你都能穿我的。”

“我自己的東西並沒帶什麼,都是我給你婆婆還有你媳婦、娃娃們買的。”

“給我買了啥啊?”

“給你兩個大耳刮子,要不?”

“那就不要了,我婆婆現在恢復了,手腳又靈便起來了,動不動就給我一巴掌。這幾日我挨得夠多了。”

“婆婆恢復了?那好啊!那我還得再買兩瓶好酒去。我記得你當年說過,婆婆的酒量比咱倆加起來還好的。一來坐高鐵不讓帶酒,二來我還以為婆婆現在不能喝呢。”

“不用不用!我婆婆就只愛喝苞谷燒,其他的酒任它再好再貴,她也不嗅!”

說話之間二人便坐到了車上。

吳優坐在後排問:“你不是應該給我準備了吃的嗎?獼猴桃呢?”

正在發車的火豬不由回過頭來說道:“咱這邊的陽桃得六月開花,十月果子才熟,現在才三月份,那樹上還空蕩蕩的。師父你啥時候變得這麼嘴饞了?”

“沒有嗎?”吳優自己也有些詫異:“我也並不是就想吃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有了這個念頭。”

火豬呵呵笑着說:“師父你別急,沒有陽桃,其他好吃的還多着呢。當年你愛吃的臘肉我家裏現在掛滿了半邊屋子。還有葛根啊蜂蛹啊,我都能給你尋了來。田鼠還吃不,想吃我也給你逮去!”

吳優忙道:“田鼠就算了,當年也是被你騙着說是野兔我才吃的。不過味道還是挺好的。”

兩人一邊聊着,車也漸漸的開到了當年吳優在這裏修路時常駐的瘋羊鄉。

雖說已起了很多新的樓房,但那一山一水形貌依舊。

吳優望着車窗外高聳入雲的瘋羊山,心裏說:我到底還是回來了。

進了村,火豬便得意的說:“師父你看,咱村裡也起了不少新樓房,但我家的房子絕對是最洋氣的!”

到了火豬家門前,只見一棟三層半的西式樓房立在一個院子裏,果然是城裏時新的別墅式樣。與這一路上看到的樓房比來,的確是獨樹一幟。

“師父你覺得怎麼樣?”

看着火豬一臉的期待,吳優嘴上自然是說好。但吳優心裏覺得,這哪裏趕得上曾經的吊腳樓呢?

火豬一邊停車一邊說:“這都得感謝師父你啊,當初若不是你手把手教會我搞測量,我哪能有今天?”

火豬之所以叫吳優師父,便是因為吳優教會了他工程測量,把他帶上了做工程的這條路。

當年吳優本來只是隨便叫個小工來配合自己打打下手,卻沒想這個小工居然會和自己如此投緣。

要說火豬與吳優二人,其實原本相差甚遠,彼此的世界實無多少交集的地方。

火豬本是個生於斯、長於斯的鄉野娃兒,他之前從未走出過大山,甚至都沒見過幾個外地人。

吳優對於他而言,那是個見多識廣、又滿肚子學問的人。

一開始,他對吳優抱持着一種敬畏的心態。

可相處下來沒過幾天,便發現吳優居然那麼好玩。

雖說吳優大了自己幾歲,卻似乎比自己更像個小娃兒。

正如赤子一般,對那漫山漫嶺的一切都滿懷好奇與喜愛。

當然吳優也不僅僅是個小娃兒,他告訴火豬說:至少十年間,應該是會大興土木的。你好好的跟我學測量,做這一行可以讓你比旁人強上很多。”

火豬一聽,便打疊出十二分的精神和吳優學。

當時測量用的儀器叫全站儀,都是從德國、日本進口的,買一台要十多萬塊錢,按當時物價還甚為金貴。項目部里除了測量人員,其餘人都不允許隨便去碰。

吳優卻毫無顧忌的讓火豬放手擺弄。

從最初的如何架設儀器,到基礎的測距離、測高程、測面積、測橫斷面,再到複雜的施工放樣、測繪地形圖等等,吳優一樣一樣的教會火豬。包括那些困難的函數計算,即便火豬沒有多少數學基礎、想不通原理,吳優也逼着火豬把方法和公式死記硬背下來。

他倆一個會教、一個肯學。兩年下來,火豬不說敢獨立承擔測量一職,但當個助理已是綽綽有餘。

之後也果如吳優所言,基建工程遍地開花。吳優離開湘西前,又把火豬推薦給自己的業內同行。火豬有這一技傍身,自然不愁生計。起先還只是打打技術工,後來因為勤快本分頗得賞識,便慢慢自己承接起了小項目。不出幾年,就經營得風生水起。

火豬一直對吳優心懷感激,常在家中念及吳優對自己的幫扶提攜之恩。

火豬婆婆卻說:“優優當然是個好人,對你也好得很。但賺錢的事情算什麼?咱就算沒錢也照樣能過得很舒坦!你懼陰喜陽,而優優正是太陽,這才是最要緊的。”

火豬與吳優二人看完院子,便並肩走進屋來,卻見堂屋裏婆婆正和附近住的一個老爹在那聊天。

原來幾天後便是這個老爹的八十大壽了,他特意上門來請火豬婆婆到時候前去吃席。

這老爹言辭間對火豬婆婆甚為敬重,聽火豬婆婆答應了親自前去便不住道謝,還說:“老姐姐啊,前幾年聽說你身體不大方便,家門都出不了,我心裏頭急啊!我這把骨頭都朽了,已是說死就死的年紀。若是你先一步成了神仙,等我一死誰來收我的魂?你不領着我,我都不曉得怎麼去投胎啊!”

火豬婆婆回答他:“你大可放心,將來你的魂魄我必會親自來收。你這小老兒好好的辦壽酒去吧,我看你這個樣子少說還能再折騰個三五年!”

那老爹聽說,便歡歡喜喜的告辭了。

吳優在這方呆了幾年,知道此地崇巫尚鬼,這裏的人們不忌諱談論死亡,也並不把死亡視為終結。

當年曾聽火豬說過,雖然火豬從小無父無母,但也沒人敢欺負他,因為當地人對他婆婆都是又敬又怕。

一來是因為婆婆精通草藥,村人生病了,並不願去鄉里的衛生所,而是更愛找婆婆求一碗葯湯喝;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據說婆婆是梯瑪——也就是土老司的傳人,村人死後,魂魄必須由婆婆帶領着重入輪迴,否則將成為孤魂野鬼,只能四處飄蕩、無所依歸。

多年未見,但婆婆一眼望去並不見有何衰老。她通身黑麻布衣,站立起來背不駝腿不彎,精神矍鑠一如當年,絲毫看不出久病初愈的痕迹。

吳優走上前去,握住婆婆的雙手說道:“婆婆您好!”

婆婆連連點頭,笑着說:“好、好、好!可把你盼來了!”

說著便又朝裏屋的火豬媳婦喊到:“把那葯湯端上來,快拿給優優喝!”

火豬問:“婆婆你先前說要熬藥是給我師父熬的啊?啥葯啊?哪有客人一進門就招呼喝葯的道理?”

婆婆卻不理會他,只從火豬媳婦手裏接過葯湯遞給吳優,說道:“優優,你信我老婆子的,趕快喝了這碗葯,就什麼都好了!”

吳優雙手接過,低頭看了看葯湯,只見那碗中有一抹赤紅打着旋,宛如一隻火鳥盤旋於空中。

在記憶中,吳優曾經兩次喝過婆婆的葯湯。

第一次是剛來湘西那年的夏天,吳優的臉、脖頸還有後背上長出很多疔。他先後去鄉里、縣裏醫院都看了,無非都說是皮炎感染,開了不少葯,內服、外用的都有,可就是治了許久也不見好。

於是火豬便提議說:不如跟我回家找婆婆看下吧,也許婆婆的草藥能治。

吳優本也不抱多少信心,但這病久治不愈,尤其是臉面上坑坑窪窪一片、又紅又腫,對形象頗為影響,着實讓人煩悶。心想着草藥藥性不重,就算治不好也該不會更壞,便跟着火豬去了。

當時婆婆一看吳優,便說:“火毒罷了,這個簡單。”

婆婆當即給吳優熬了一碗青綠的葯湯,待吳優喝下后,婆婆便對火豬說:帶優優去茅房吧。待得吳優拉完了肚子回屋,只見婆婆正把兩顆珍珠放進個小葯碾子裏。婆婆碾了一會,又從一個銀匣內取出一小段焙乾的魚脊骨加了進去。婆婆一邊碾葯一邊吩咐火豬去裏屋的瓮中舀一小碗葛根粉來,復又摻入兩勺花粉。諸般粉末和勻后便用草紙包成一包,交待吳優拿回去用溫水調和塗於患處,每天一次,不出一周也就好了。

果不然才四、五天時間,吳優身上的疔就全消了,臉上也光潔如初。

吳優沒想到這些草藥的功效居然如此立竿見影,對婆婆也不由得敬服起來。

第二次喝婆婆的湯藥,已到了即將離開湘西之前。

那時候吳優遭逢大變,陷入此生從所未有的傷痛里不可自拔。

吳優前來向火豬和婆婆辭行,勉強說完一些好自珍重的話,便要起身離開。

婆婆卻叫住吳優,要吳優再等等。

不一會兒她端出一碗葯湯來,擱在吳優面前。

婆婆告訴吳優:“你既這般難受,不妨喝下這一碗吧。喝下以後,從此凡事不會再執着。”

吳優毫不猶豫,仰頭就一飲而盡。

那第二碗葯湯,吳優卻不知該說是有效還是無效了。

似乎心裏確實不那麼痛了。

但從此之後,卻也再不知道什麼是心痛。

今天喝這一碗便是第三次了。

這時一旁的火豬看着葯湯說:“這碗葯湯和我以前冬天裏喝的九陽湯有些像啊,紅紅的。”

婆婆說:“是有幾味葯相同。但這一碗裏還添了許多,且是用天雷作藥引,厲害着呢,快喝吧!”

吳優答應道:“好的婆婆,我這就喝葯,呆會再陪您喝酒!”說著便大口的喝乾了。

婆婆甚是高興,感覺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她吩咐火豬到:“你先帶着你師父去房間裏休息,我也要去老爺洞前謝神。等晚上咱再好好的喝一場,不醉不休!”

吳優本也不乏,但葯湯下肚后只覺腹內一股暖意升騰,通體舒泰。時節本是早春,寒意猶在,可自己卻宛如置身初夏的暖陽里,暖烘烘的直犯困。於是便由火豬領着上了樓,去卧室里睡下了。

等到吳優一覺醒來,看天色已是傍晚時分了。

吳優下得樓來,只見堂屋裏火豬的幾個娃兒把吳優送的玩具擺了一地,拿了這樣又玩那樣,哄哄鬧鬧,好不快活。火豬抱着最小的娃兒坐在一旁傻獃獃的看着,百無聊賴。

吳優說:“你居然帶起娃來了?還不快給我做飯去,我肚子好餓了。”

火豬無奈的說:“我哪裏願意帶娃?我寧可砍柴擔水也自在多了。還不是因為你送了我媳婦那麼多化妝品,她愛得跟什麼似的。非要自己做幾個菜給你吃。”

這時婆婆從廚房走來,笑着對吳優說:“我見你睡的香,就不許他們去叫醒你。中午我們幾個只是胡亂吃點,就等着晚上你一塊兒吃餐好的。火豬他媳婦難得下廚,今晚做了一桌子苗家菜,讓你嘗嘗鮮!”

火豬一旁道:“她會做什麼菜?進門這麼多年來就幫我煮過一碗光頭米粉,還忘了放鹽。”

婆婆一把抱過火豬手裏的娃兒,罵道:“還不趕快去缸里舀壺酒?沒看見你媳婦忙不過來?難道還要我老婆子親自動手不成?一點都不會張羅,真是頭世為人!”

繼而又和顏悅色的對吳優說:“走,咱先去喝碗雞湯,我剛看那湯已經燉得滾熱了,香着呢!”

火豬翻着白眼撇着嘴,一臉憤憤不平的打酒去了。

雞有雞味,原是廣東人對於雞肉口感的最高讚賞。此刻喝着碗裏的雞湯,吳優似乎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評語了。這雞原是山上放養,走地食蟲,野性十足,質地極佳。洗剝乾淨后無須焯水,先用油鍋爆炒一番鎖住鮮香,再加新米潷出的米湯燉煮,待到起鍋時撒上少許精鹽便可,這樣不僅雞香濃郁,而且皮滑肉爽,絲毫不柴。

只見這湯中其他佐料全無,唯有一些干皺的黑色葉片。

吳優挑起一片問婆婆:“這是什麼?”

婆婆告訴吳優:“這是小黑葯,你們漢人的醫書里該是叫做葉三七,多產於川滇一帶,我們這邊山裡不常見。這小黑葯很是滋補,在我們苗人家中,只有貴客來了,才會做這道小黑葯燉雞。再不然,就是家裏媳婦剛生了娃兒。”

吳優嘆道:“我何其有幸,今日坐了一回月子。”

說話間,火豬媳婦端上一盤魚,她笑盈盈的說:“嘗嘗我們苗家的酸魚看合不合你口味。”

只見這盤中是一整條草魚只露出頭尾,魚身上都蓋滿了剁碎的辣椒,有紅有綠,甚是鮮亮。扒開辣椒夾起魚肉一嘗,吳優不禁“咦”了一聲。

這時候火豬已經把酒拿來了,他問吳優:“我屋裏傻婆娘是不是又忘了放鹽?”

“哪裏哪裏,我本還以為就和平常的剁椒魚差不多,沒想到這魚看着新鮮,實則是腌制好的,酸、香、辛、咸,又不失其鮮,很有獨到之處啊!”吳優說著又夾了一筷子,邊吃邊不住地點頭。

火豬也嘗了一口,不由說道:“不曉得她是從誰家買來的腌酸魚,居然這麼好吃!”

婆婆道:“你懂個屁,你們這邊的人就只會吃大雜燴一鍋燜,哪裏會做這個?當年我還是閨女的時候住在苗寨裏面,便見過族人腌制這種酸魚。先是用鹽巴、辣子粉、五色大料製成料湯,把鮮魚除去內臟後放料湯里浸泡三天,再用苞谷粉裹好,一層魚一層粉的擱在窖壇里封嚴實了,約摸半個月後方可拿出來吃。這酸魚本可無須煎煮,就着蘸水直接生吃那也妙得很。”說著婆婆嘗了嘗,誇到:“正是這個味!我老太婆好幾十年沒吃到了。看來我這孫媳婦是得到了苗寨里的真傳。”

一旁火豬問:“婆婆你也會做嗎?怎麼這麼多年也沒見你動手做過?”

婆婆白他一眼,說:“我當年根本無須自己下廚,也就沒去學過這些了。”

三人這邊吃着喝着,火豬媳婦接二連三的端上幾道菜來。有一小碟炸得香酥脆嫩的桃花蝦,甚好下酒;還有小米蒸肉、血粑鴨子、罐罐菌、菜豆腐,道道菜看着樸實無華,卻都獨具匠心,別有風味。

婆婆和吳優吃得大快朵頤,火豬卻是越吃越鬱悶。

等到媳婦上桌一坐好,火豬便沖她說:“你做菜居然這麼高明!這些年來你故意誇我做的好吃,原來都是哄着我伺候你吃現成的!”

火豬媳婦卻道:“我們苗家女子本事可多着呢,難道還樣樣都要告訴你?”

婆婆也在一旁幫腔:“正是,讓你伺候我們那是你的福氣!”

吳優哈哈大笑,勸火豬別再多說,喝酒要緊。

火豬媳婦要奶孩子,自然不能沾酒。見三人一連喝了兩壺,俱已微醺。便找些話題來聊,好把酒勁緩一緩。

她問吳優:“這次過來準備去哪些地方走走?”

火豬接口說道:“是啊師父,你說明天咱先去哪裏呢?上次你打電話問我不三門,明天是不是先去那兒看看?免得你總說是不二門。”

吳優還沒回答,婆婆卻突然吃了一驚,她正色問到:“你知道不二門?”

火豬道:“就縣城裏那個不三門森林公園啊,園子裏有個溫泉池。師父他記錯了,總和我說是不二門。”

婆婆把手一擺:“別打岔,我沒問你!”

婆婆看着吳優,滿臉甚是關切的問到:“優優你確實記得是不二門嗎?”

吳優點點頭,回答說:“的確是我記錯了。但我也不知怎的,偏偏會記得那麼清楚,連牌坊上的對聯都還記得。”

“快說給我聽聽!”

吳優便念到:“那上聯是大千世界彌勒笑來閑放眼,下聯是不二法門濟顛醉去猛回頭。我還分明記得牌坊正中寫着‘法門不二’四個字。但我已找到了當年在牌坊前拍的照片,卻完全不是這樣,看來人的記憶也很靠不住啊。”

婆婆聽后,卻一言不發,只是怔怔的看着吳優。

見婆婆神色如此凝重,吳優不由緊張起來,之前的些許醉意也頓時全消了。

“怎麼啦婆婆?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火豬也急起來,連忙起身走到婆婆身旁,扶着婆婆肩膀問:“婆婆你沒事吧?不會又犯迷糊了吧?”

婆婆卻擺擺手,要火豬坐回去。

婆婆淡淡一笑,輕嘆一聲說道:“我老太婆幾十年來勤修苦煉,到老來都還摸不着門徑。卻不想你年紀輕輕,居然就能看見不二法門。可見這天地間萬事都講一個緣法,是我老太婆無緣咯!”

見吳優等人皆是滿臉詫異,婆婆忙又說道:“沒事沒事,我剛才只是想起一件往事走神了。咱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孫媳婦你不是還蒸了一鍋社飯,這就端上來吃吧。”

火豬媳婦便從蒸籠里端出一盤熱騰騰的的米飯來。她告訴吳優說:“你來得正巧,正是這社菜鮮嫩的時節,不然就吃不到這鍋社飯了。”

說著幫吳優盛上一小碗,放到他面前。

只見面前這碗米飯顏色淡綠,泛着油光,米粒飽滿、粘實,想來應是糯米,其間還夾有不少臘肉丁。

吳優夾起一口放入口中,細細一嚼,便覺香甜四溢。

吳優忙問:“這飯是怎麼做出來的,我拜你為師,你快教教我!”

火豬媳婦笑着回答:“不難不難。你把開春后田邊新採的嫩社菜用石杵石缽碾碎了,放清水中一泡去掉酸味;再用熱鍋烘乾,配上野蔥、澆上清油炒好了備用。那邊將香糯米和切成丁的過冬臘肉拌好了合蒸,等糯米半熟的時候就把炒好的社菜摻進來和勻,再等燜熟就成了。”

吳優點點頭,贊道:社菜、野蔥、清油、糯米,這四樣皆是草木芬芳,再搭配上臘肉煙熏的肉香,這滋味當真妙不可言。只是這社菜我沒見過,到處都有嗎?”

火豬媳婦道:“社菜嘛,我們這邊田間地頭到處都有,但也只是開春時的嫩芽方能吃得,我們苗家人管它叫‘忍社務’。至於別處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沒去過多少地方。”

火豬聽了卻在一旁陰陽怪氣的說道:“社菜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土家人都拿它餵豬。”

火豬媳婦伸手掐他一把,罵到:“你可不就是頭豬嗎?你師父剛才都說要拜我為師了,我現在高你兩個輩分,你以後見了我就得磕頭!”

婆婆也不去理會他小兩口子的打鬧,她對吳優說:“優優啊,婆婆同你商量個事。”

“您直接吩咐就好。”吳優答。

“依我看,身體是最要緊的。優優你也先別急着玩,明天咱們一同上瘋羊山找一個姓舒的老師父瞧瞧去。一來婆婆見你氣血仍有不足,二來婆婆我自己也病糊塗了多年,這才剛有好轉。向來醫者不自醫,那舒老師父的醫術也着實勝過我許多,找他瞧瞧咱們方能安心。”

吳優剛要答應,火豬卻先插嘴道:“上瘋羊山?找舒老爺?”

婆婆說:“呸,他算哪門子老爺?你還真當他是神仙了?”

吳優曾聽火豬說起過,在當地人口中,老爺這個稱謂是對各路神仙的尊稱。

比方說他們管本坊的土地公公叫四老爺,排行尚在相鄰的米西鄉土地五老爺之前;這裏的每座山峰都有一名山神老爺坐鎮,就連溶洞的深處也住着洞老爺。還說每逢有人家中辦喜事擺宴席,都得管洞老爺借碗,借時朝洞裏喊一聲,那些碗便會隨洞內流水漂流而出,等到歸還時,裝滿兩碗菜,擱在洞口就行了。

他們敬的獵神是梅山老爺,財神是豕官老爺,雨神叫靈石老爺,掌管婦女生養和小兒生長的是阿密嫲嫲老爺。

還有初代土司王彭公爵主及其左右手田好漢、向老官人,也都被尊稱為老爺,一併供奉在土王神廟中,享受世代香火。

曾經這邊處處有廟、家家設龕。但有一年突然高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很多廟裏的神像都被一群亢奮的年輕人砸了個稀爛。於是大夥便把尚存的神像都偷偷的藏進一個溶洞深處的水中,讓一眾老爺們暫時在洞老爺的府上隱居起來,而那個溶洞也就此被稱為老爺洞了。

吳優問火豬:“這位舒老爺,可是當年順永城裏那個算命的七瞎子的師父?”

火豬連連點頭道:“就是他唄。當年你不是聽說了他的名頭后很是好奇,還上山去找過他一回。我可不願意再去見他了,那個舒老爺眼睛裏就像是有電一樣,被他盯着看一眼,這人就成透明的了。”

吳優笑道:“你從無壞心,即便被他看穿了也不必害怕。”

火豬媳婦也忙附和:“正是,你一頭豬還怕這個?”

火豬卻瞟了婆婆一眼,不吭聲了。

只聽婆婆說道:“既然之前認識那就更好辦了。現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一早,火豬隨我和優優上瘋羊山去。”

婆婆說完便起身,告訴吳優自己還有東西要準備,就少陪了。

剛要上樓,又回過頭來對火豬媳婦說:“你把娃兒哄睡了就來我房裏搭把手。”

見火豬還坐着沒動,便瞪了他一眼,喝道:“你還杵着不動幹嘛?還不去把碗筷洗了!”

不一會兒火豬把廚房收拾完,便對吳優說:“師父你若不倦,我帶着你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吳優剛要答應,卻聽火豬媳婦一旁道:“喲喲喲,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啊?花寡婦在那盼着你是嗎?”

火豬回她到:“我不過是在她家裏喝了一口茶,這就被你念叨了一年。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吧!”

火豬媳婦白他一眼,說道:“我才懶得管你呢,我陪婆婆去了。你很香嗎,誰稀罕你這頭豬了!”

吳優和火豬便出了門,漫步於村裏的小道,走走停停。

一路上火豬嘰嘰喳喳,把吳優曾經在湘西見過的那些人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說了個遍,也不論吳優還記得不記得他們是誰。

吳優饒有興緻的聽火豬說著,也不怎麼吭聲,卻始終笑着。

苞谷燒這種酒入口醇香火辣,後勁亦綿長。喝的時候也不覺得怎樣,出門被風一吹,倒是醉意漸濃了。

這二人對明月眼紅面赤,趁清風東倒西歪。身後的影子拖得老長,也跟着手舞足蹈。

走了一兩個鐘頭回家后,卻見婆婆屋裏仍亮着燈。火豬在房門外叫婆婆早些歇息,又被婆婆懟了回來說他多管閑事。

上到三樓,火豬硬要和吳優同睡一床,說是還有太多話沒講完,吳優便也由他。

吳優怕夜裏口渴,便要下樓倒杯水。火豬忙道:“有勞師父給我也倒一杯水來潤潤嗓子。我這套書剛只說完了第一回,還有九十九回要接著說呢。”

等吳優端着水回到房間,卻見火豬已踏踏實實的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吳優不由笑了,輕手輕腳地在一旁躺下。

本想就這麼睡了,無奈火豬睡著了也不肯省事,一會手腳撐開擺個大字,一會又把被子全搶過去蜷成一團;時而打着呼嚕,時而又吧唧着嘴,喃喃說著夢話。

吳優沒奈何,只得起來,睡到了邊上的一張長椅上。

想是白日裏睡了半天,此時夜已深了,吳優卻仍無困意。

其實失眠對於吳優而言算是常事了。只是往常失眠,都難免煩悶,心境也不由暗沉低落。

可今夜無眠,吳優卻毫無鬱結之感,反而莫名欣喜。

好久不曾期盼天明了,雖不知明天將會發生何事,可即便前途未卜,心內也仍舊滿懷期冀與憧憬,恰如久違的少年之時。

吳優靜靜躺着,沉浸在這難得的輕快里,也不需去想為什麼。

又有什麼好想的?沒來由的快樂總比沒來由的失落好得多不是嗎?

這時,依稀聽見一陣輕語,應是婆婆房裏傳來的聲音。

像是誦經,亦或是念咒,綿綿密密,卻又若有若無。

吳優本想凝神去聽辨清楚,可不知不覺間困意襲來,便漸漸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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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世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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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舊雨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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