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許都風雲 第九十六章·終不似,少年游!

卷一·許都風雲 第九十六章·終不似,少年游!

司空府

曹丕自去年便獨居在松林苑內,這是一方司空府內,不大不小的一處院落,誠然他很想單獨開府居住,然而,在曹昂這個兄長為單獨開府出去之前,他莫要想衝出曹操的掌控之下。

清香在小小的銅爐里冉冉升起,司馬懿同曹丕相對而坐,兩人中間置了一方桌案,據司馬懿說,這是他在陸渾山時,隨師父胡昭所學的習慣,“看來世兄在您恩師那裏學到的不只是知識,還有這些新穎的事物啊。”

司馬懿笑了笑,端起熱氣騰騰的漿壺,先為曹丕的盞中盛滿蜜漿,侃侃而談道:“吾生平便是這樣的性子,碰到一些好的事物總要學一學,讓公子見笑了。”

曹丕嗔怪道:“世兄這是說的哪裏話,何來見笑一說。”二人閑聊攀談一會兒,不約而同的一起沉默起來。

“世兄與我那兄長見過面了?”二人沉默了許久,曹丕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問道,聽到曹丕的問話,後者頓時一愣,隨即點點頭,失笑道:“是啊,那日在豐毓樓,一睹了長公子的英姿,與坊間相傳的並無二致。”

曹丕無聲的點點頭,並未開口。

“公子怎的不說話了?”

曹丕深深的注視着司馬懿道:“世兄對我那兄長的評價如此之高嘛?”

司馬懿聞言反問曹丕道:“卻不知長公子在你的心中是什麼樣的形象呢?”

曹丕一愣,隨即陷入深思之中,記得那時,兄長在自己心中是完全可以比擬父親的存在,對自己的關心備至,為自己識字、授業、解惑,在自己闖禍的時候,還未自己抗下罪責……

記得自己那時非常羨慕遊俠們的快意恩仇,堪堪小大人的年紀就學人家飲用辛辣的酒水,望着窗外寒風肆虐,屋中爐火生暖,好不愜意,那時兄長聞言而來,記得那年的兄長還沒有十八歲,卻如同濁世翩翩的佳公子,令與自己飲酒的幾位遊俠兒“心曠神怡”,兄長並未因幾個遊俠出身粗鄙,反而笑着與那幾個遊俠兒打着招呼。

普普通通的杯子在曹昂手裏彷彿熠熠生輝的琉璃一般,望着曹昂的風姿,那時的自己對兄長推崇備至,恨不得認丁夫人為生母,足見當年的自己對兄長是有多麼的敬愛有家。

酒宴過後,曹昂當先出門,將身上的大氅結下,披在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衫好像不懼寒風刺骨,他永遠忘不了那隻溫暖寬厚的大手,是怎麼輕輕撫着自己的腦袋,自己是如何依偎着他,兄弟二人回了家……

想到此處,曹丕不禁眼含熱淚,自己是何時開始同兄長作對的呢?

好像是聽聞兄長身死宛城之後,心境就出現了變化,對大哥故去的傷痛被一種叫做野心的東西沖淡了。

在自己做着繼承人美夢時,大哥又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從空歡喜一場到“別來無恙”,曹丕並沒有因為兄長的平安歸來,感到開心,他的心裏開始愈發陰暗,他無數次強壓心中的想當面質問曹昂“你為何不死”的衝動,面上依舊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但是假不假,他非常清楚明白。

起初他覺得曹昂的死會沖淡他在自己心中的偉岸地位,可是當被司馬懿問起之後,他忽然發覺,曹昂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從未變過,只不過一直被野心壓制,而今細想之下,漸漸生出了愧疚的感覺。

雙手緊緊攥起,直至關節發白,面露痛苦糾結的掙扎之色。

司馬懿人精一般的人物,又怎會猜不出個大概,他所問的問題就是要讓曹丕直面問題,讓他有一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感覺,堅定地一條路走到黑,哪怕是撞了南牆也不得回頭。

“看來長公子在你心中依舊光彩奪目,不可逾越啊。”司馬懿緩緩開口說道。

曹丕聞言冷視司馬懿,他的眸子像一頭飢餓的野狼,在注視着獵物,司馬懿凜然不懼的與他對視。“公子覺得,前期所做的鋪墊都是假的?長公子會不明白你的一舉一動?”

他不答話,依舊冷視司馬懿,只是眸中那一閃而逝的驚慌並未脫離司馬懿的注視,他繼續說道:“就說那刺客,縱使他神通蓋世,我也決計不信,沒有有心人的操作,他能安然無恙的帶着兇器進入到曹昂的視線之內……”

“不要說了。”曹丕開口,“我不否認兄長在我心中的地位,但我也深知覆水難收的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司馬懿故作不知的問道,“開弓可沒有回頭箭!”曹丕一字一頓的說道。只見他呼吸逐漸開始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息,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忘我守一,六根大定。”一道聲音突兀的傳來,令在座二人面色大變,紛紛轉首看去,只見不知何時,曹昂雙手負后,出現在門口,笑着望向二人。

“子桓,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遇事莫慌,當氣定神閑才是。”

曹丕此刻早已嚇得肝膽俱裂,顫巍巍的想要開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到是司馬懿起身作揖,故作鎮定的問道:“卻不知長公子是何時來的,也不事先說一聲,仲達好出門相迎啊。”

曹昂笑着走到曹丕身邊,輕輕地拍了拍曹丕的肩頭,可是曹丕卻感覺曹昂的手彷彿泰山一般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想要站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他猛地想起方才曹昂對他所說的話來

要心無旁騖,不得又絲毫雜念,心思要像冰一樣清澈透明,縱使有再大的外界干擾也不要理會,不被驚擾,要處變不驚,

需要達到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境界,凝神定氣,抱心歸一,達到忘我的境界。

即心中別無所想,連自身的存在也要忘記,眼、耳、口、鼻、身、意六根凝定,即對外界的動靜不理不聞,凝氣于丹田,心中無私心雜念,吐與納要交相呼應,集中所有心神,力求心內與心外皆無一物,心境就像冰一樣清澈透明,毫無雜念。

按照曹昂所說,終究是平靜下來,見到曹丕的面色再次如常,曹昂才看向司馬懿道:“剛剛到,就見道子桓對着世兄怒氣沖沖的,我這個弟弟心思還是不太沉穩,有勞世兄勸解一番了。”

司馬懿聽聞,心中鬆了一口氣,笑着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吾與子桓公子在評鑒歷代先賢,觀點不同自然有了爭議。”

曹丕勉強抿嘴一笑,點點頭,顯然是認可司馬懿的“說辭”。

曹昂聽聞后,挑挑眉“哦”了一聲,道:“說的是哪位先賢啊?”司馬懿尚在沉吟中,曹丕卻喃喃開口道:“是鄭庄寤寐生的故事。”司馬懿聽聞面色大變,不可置信的看向曹丕,彷彿是在問“你怎可說這個?這與直接告訴曹昂你我所圖有何兩樣?”

這個故事很簡單,說的乃是春秋時,一代雄主,鄭莊公的故事。

說的是鄭莊公弟兄二人,母親武姜因生庄公時與尋常不同,鄭莊公是武姜在睡眠中生下的,醒後方知,先是生下來腳,最後才生下頭,驚嚇了姜氏,所以姜氏不喜歡他,荒謬地說他是“大逆不道”,倒着生的,天生的不孝。所以鄭武功為其取名“寤生”。

與對待鄭莊公相反,武姜對其弟弟叔段卻百般寵愛。

按照古制,寤生是老大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王位,成為鄭國君主。

母親武姜更加心懷不滿,千方百計培養叔段的勢力,以便強大后取代庄公。

於是她就替叔段請求封地想要制邑,庄公不同意,武姜又請庄公把叔段封到京襄城,庄公同意。

叔段到京后,稱京城太叔,招兵買馬,修築城牆,準備謀反。卿士祭仲發現后告訴了庄公,庄公說:“只要我母親武姜願意,有什麼關係。”祭仲說:“武姜沒有滿足的時候,不如早點把他們安置個合適的地方,不然就難對付了。”庄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等着瞧吧!”

鄭莊公二十二年,弟弟叔段認為時機成熟,就和母親商量謀反日期,武姜作出決定后就回信給叔段,讓他立即起兵,自己做為內應。

此時,鄭莊公早已發現他倆的陰謀,截獲了密信。拿到證據后,鄭莊公即派公孫呂率二百輛兵車包圍了京襄城,叔段措手不及倉皇逃至鄢陵,又被庄公追殺而被迫逃到共城后自殺。

這樣以來,庄公對武姜更加不滿,揚言“我倆不到黃泉不再見面”。

說得乃是一個兄弟反目的故事,曹昂不由得一愣,看向曹丕,心中想到“汝與我說這個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這些有何好爭議的?難不成兩位在討論共叔段罪不至死嘛?”,司馬懿打了個哈哈道:“只是先閑淺之言,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曹昂也不理會司馬懿的籍口,施施然坐下,道:“我這裏也有一個故事要分享給你二人。”

“兄長,但講無妨,弟弟洗耳恭聽。”曹丕作揖道,司馬懿也是正襟危坐,聽曹昂的講述。

曹昂目視窗外,緩緩開口道:“這是一個春秋時期的故事,那個國度叫唐國。”

司馬懿挑眉,心中道:“春秋時,諸國林立,倒是有這麼一個國家。”

“故事就發生在國君的長子與次子身上。”曹丕聞言,心中生出寒意。

“……兄弟之間為了能夠稱孤道寡,徹底決裂反目成仇,一世命即萬世命,二弟想成為這個國度的主人,誰能拒絕受命於天際壽永昌的故事呢?”

“后……後來呢?”曹丕不禁打了個哆嗦,顫巍巍的問道。

“多年以後,二弟孤獨的坐在曾經夢寐以求的龍椅上,看着效仿他當年所為,爭儲的兒子們,他又會想起從前的自己與大哥來,或許這就是一個輪迴罷了。”

曹昂神經質的笑了笑,看了看二人,道:“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他起身向外走去,“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

行至門口,回首望向故作鎮靜的司馬懿,面色僵硬的曹丕。緩緩開口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說罷,便笑了笑,隨即出了松林苑,徒留二人面面相覷。

“他什麼都知道!”曹丕痛苦的閉上雙眼,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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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挽天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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