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溫宣魚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的手捏緊了酒杯,想要聽下去,卻又有些害怕的樣子。
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卻不知道怎麼問出口的。
這一世她醒來的時候,是在檜目湖中中落水被孟沛救起,那時候她昏迷了很久。
“是……落水嗎?”她目光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在那冰冷的井水中被吞噬,實在太明白那樣窒息的滋味。
她想起這一世,因為祖母常去寒山寺上香的緣故,她也曾去過,這一世的寒山寺有所不同,後院並沒有那放生池。
孟沛伸手執壺,替她將酒杯斟滿。
溫宣魚又猜:“那……是在沙場?”他那樣的人,慧黠近乎妖,生來就是在戰場建功立業的人,可要是在沙場而死,那便意味着戰敗,那該是何等艱難的一場戰鬥,到了那個時候,卻失敗了,一定死得很難受吧。
孟沛看着她微動的眼眸和眉眼中的心疼,無比清楚知道她正在想着什麼,他最後笑了笑,還是換了一個很簡單的說法:“做了一場夢,醒來就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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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溫宣魚在冰棺長眠之後,孟沛在冰窖中看了她一天一夜。然後便走了出來,地宮門扉關上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說。
原本所有人都以為這事過去了,死了一個翊王的心上白月光,正好給了其他人的好機會。現在的翊王,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軍中一呼百應,正是權勢潑天的時候,門前熱烈如同烈火烹油。一時之間,來提親和結交的人幾乎踏破了翊王府邸。
但孟沛誰也沒見。
聽得當年李皇招魂的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在論功行賞的關鍵時候,孟沛忽然急流勇退,交出了兵符,獨求了新帝三千佳釀,背着竹酒長劍,孤身入了蜀地。
數年後,他在某個雨後的清晨遇見了那個傳聞中的一日卦老道。
那老道形容落魄,收了一個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的小徒弟,若非兩人臉龐收拾得還算乾淨,簡直就是兩個乞丐模樣。
老道依照先師的門規,先說一日只有一卦,每卦酬勞十個雞卵,半生半熟。
孟沛奉上了竹酒,那老道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口水問這酒何來?
孟沛便說這是竹中自結出來的。
老道聞言立刻拿起來狠狠喝了一口,若是竹自己結的,自然算不得是給的身外報酬。他的小徒弟瘦的豆芽一樣,乾巴巴的站在老道士旁邊,咽着口水。
老道明知故問孟沛:“公子是問什麼?”
孟沛道:“姻緣。”
老道看了看他,又隨口叫他伸出手來,看他的手相,那姻緣線橫生枝節,老道默不作聲。
孟沛道:“聽聞真人排空馭氣無所不能,想求真人指點。”
便在這時,那殘破的屋檐下垂下一隻蜘蛛,蛛絲纖細,隨着風輕輕盪,晃到了孟沛的臉上,若是常人,早就忍無可忍一把拂了下去,但孟沛如同未察,只由着那蜘蛛自己發現了端倪,又扯着絲爬走了。
便在這時,屋檐上滴落一滴雨水,將那蜘蛛連同絲一起吹了下來,落在了孟沛攤開的手心上,正好將他那橫生斷開的姻緣線以蛛絲的姿態銜接,然後以水為媒前後貫通。
老道看完了這個小小的插曲。
問孟沛:“公子不只是想問吧。”
孟沛恭敬起身再行一禮:“聽得真人一生只解一次劫。孟某腆顏求賜。”
老道將一個熟雞卵在旁邊的石頭上磕了,一雙半長的指甲就像山貓的利刃,刷刷刷刷就剝開了雞蛋殼,只在最下面一小塊地方留着托着。
他將那雞卵先給了眼巴巴的小徒弟。
又拿出一個,磕了磕:“老道兒這一次解是想留給自己的,我命中注定要被雷劈一次。”
他又看了看孟沛腰間的劍和自己那小徒兒,洞察秋毫:“但公子今天來,是鐵定要拿到一個結果的。”那一枚雪白的雞卵剝好了,他一口直接塞到了嘴裏,明明那麼大的雞卵,但是在他嘴裏就好像突然變小了,他三兩下就咽了下去。
“最近下雨,山民來得少,三天沒有吃飯。讓公子見笑了。”
他又將剩下三個熟雞卵都剝好,自己卻只再吃了半個,剩下的都給了那個小徒兒。
“真好吃。但我命中就是個餓癆命,只能吃得三分飽,多一分就要出事,身上的銀錢也不能超過十文,多一文便要惹災。老道兒這一輩子也沒什麼牽挂,就是這個小徒弟,將來公子要辦事,可不要忘了他就成。”
老道一邊又喝了一口竹酒,開始推衍,他從未見過溫宣魚,也並不知道孟沛過往,但是僅僅憑藉八字和問卦人的手相,便將溫宣魚的情況一一道出。
孟沛聽老道講完了,沉默了一下,先去討了一口水喝。
屋子裏的水缸常年磨損,裏面有柴火燒過的痕迹,前屋后舍都是長期居住的痕迹。
老道等孟沛出來。
慢慢道:“你們本是有緣之人。只可惜有人強求損了姻緣。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現在也並不是沒有機會。”老道看着孟沛,“就是不知道公子想為這緣分做到什麼程度?”
“真人請講。”
“人稟陰陽之氣,受五行之資,水行潤下,昔日仙童靈珠子轉世剜肉剔骨還於父母,仍能得金蓮重生。現世混沌雖無金蓮,若是得風水寶地厚葬養之,再以廟宇籌三年香火,或許來世仍可千萬之一重聚。”他開始慢慢說那自師父的師父傳下來的秘辛。
孟沛問:“來世?在下只聽佛修來世,道法自然,原來……真人也是如此嗎?”
老道緩緩笑:“所以,就問公子能付出多大的代價。”
“你若是騙我——”孟沛身上自帶着上位者的冷厲。
老道:“公子大可不信。只是老道兒這一生唯一一次解劫的機會沒了,公子答應的話還是要算數。”
孟沛從不信鬼神,他自蜀地回到長安后第二天,便下令回填了寒山寺的放生池。
他站在那池邊,看了很久,就像是在很多個夜的夢中,他站在那裏,看着那年輕的少女跑近而來。
一切浮華如同堆積如山的金銀,於現在的他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死物,而顏色鮮妍的女人,每一個都帶着心照不宣的目光,府中充滿了恭恭敬敬的門客,可是他在午夜夢回,所見到唯有一人。
然後回去上書一封。
要求新帝為他建廟。
此舉一處,滿朝嘩然。
新帝高坐於龍台,寬袍滾帶自成威儀,看着這個權勢並不亞於自己的異姓王,手握住扶手,問他為什麼。
孟沛再拜,將所有的兵符和鐵卷都奉上:“季澤命不久矣,從未求過大哥什麼,只請大哥允了季澤這最後的願望。”
可他分明看起來什麼都是好好的:“按照相命,死無全屍本是我的宿命。大哥不必難受。只請大哥看在季澤曾三次相救的份上,允了這三年的新廟香火。”
新帝聞言,手指微微收緊,看了一眼御桌上的密詔。
孟沛自夢中死在當日夜裏,他如老道所言,自分了手腳,然後用了一碗安神湯,死在了夢中。他死的第二天,一個小道士坐在門口,手上捧了五顆蓮子。
他徑直走了進去,將那蓮子交給了微服出來站在棺木旁的新帝薛竟。
“這是我師父給公子的。”
小道士說:“師父說公子的身體一樣葬在蔚州最東,一樣在長安最西,他的身體穿上劍甲奉往金淮,而在萊陽水最多的地方,就請將蓮子和他妻子的身體一起埋入吧。”
薛竟冷眼看着眼前這個“妖言惑眾”的小道士,因為他的到來,現在孟沛的靈堂被經歷戒嚴空無一人,但只要他輕輕一拍手,就會立刻有護衛衝進來處理了這小道士。
“你師父他人呢?”薛竟問。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昨日剛剛來的路上,起了雷,被劈了……”小道士伸手擦了擦眼角,又拿出腰間一個皮革袋子,“都在這裏了。”
和孟沛說的一模一樣,但只是這點還不夠。
“你師父叫什麼?”
小道士搖頭:“師父沒有名字,師父就叫師父,別人都叫他袁真人。師父的師父,也叫袁真人。現在我也是袁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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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夢做得很久,又好像是很短,等他醒來便是在檜木湖,湖邊生着清香的檜木,而檜也是棺木上的裝飾。
他感受冰涼的湖水湧入口鼻之中,然後便看見了水中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潛入水中,將已緩緩沉下的人託了起來,她的長發散開,順着落在他身上,就像是那一日在蜀地深山,那垂落下的蛛絲和雨滴。
一支小曲結束,那敲鼓的小姑娘小心看了看這邊一眼,又開始敲響了下一支。
酒樓裏面重新安靜下來,溫宣魚喝了許多酒,她的臉頰很紅,眉眼也染上了紅色。
她單手支頷,看着孟沛:“以後,都不必做夢了。”說罷,她手一軟,整顆頭都垂了下去,落在了桌上之前,孟沛伸手托住了她的臉。
她的臉小小的,溫暖的,安心的,躺在他的手心。
孟沛無聲笑了起來,他沒有動。
但下一刻,他笑不出來了,溫宣魚小小的鼻子嗅了嗅,然後小嘴張開,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她哼唧了一下:“好吃。雞腿——”
酒樓下的長街有更夫正在敲更,馬上就要到最後宵禁的時間,龐大的城池正在陷入沉睡。
但就在這時候,忽然響起了強烈的馬蹄聲,然後是驚呼聲和兵戈聲,很快聲音低了下去,下一刻,更大的喧嘩聲接連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