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沈瓷偷偷跑出溫家的時候,裹緊了身上的衣衫,她很慶幸,自己平日就有隨身攜帶細軟的習慣,所以即使今天這樣狼狽跑出來,在她的小衣裏面的口袋裏,仍舊剩了縫着一百兩的銀票。
金錢讓人心安。
毀了自己身份,毀了自己未來,但最後卻只換來這一百兩銀子,她實在不甘心。
可她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交換了。
她上一次向萬淼報信,得到的只是一瓶葯,讓她自己動手結果了柔姨娘,然後便能留在府中。
她當時心動了一下,但到底害怕,這一冷靜下來又想到一出,若是她手上真的沾上了人命官司,那豈不授人以柄,到時候被人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
所以這一次的消息,她一定要拿能有份量的東西來交換這個寶貴的消息。
她雖然不聰明,卻能從女人的直覺清楚看出來,這位萬家世子對阿魚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存在。
就像是她曾經想要了很久很久的那種對富貴和衣食無憂的期望。
因為從未得到,所以無法控制的想要。
又因為淺嘗輒止,所以極其強烈想要再次永遠擁有。
這是一種她深深明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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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下沉的夕陽從宴會另一旁的水榭樓台上滑過,落下一片艷麗的紅,司天台的判官摸着鬍子看那紅日西沉,和同僚笑道:“今日可是個上好的黃道吉日,宜宴請,宜婚嫁。”
萬淼正好從旁邊走過,想起方才自己給睿帝的提議,微不可見勾了勾唇。
萬淼作為現在睿帝面前的紅人,他的筵席位置很靠前。隨着文臣武館陸續分列入席,萬淼目光淡淡掃過對面陸陸續續落座的武將,祛除甲胄的將軍們仍然魁梧威嚴,但沒有了刀劍,就像是猛虎落了牙。
他目光不動聲色掃過去,卻沒看見孟沛。
在這樣的場合,他竟然遲到了?
他伸手招來旁邊的小太監,如此這般問過,那小太監去了很快回來,道今日孟將軍告假,今日早朝送來的摺子便已呈給了太后。
萬淼點了點手指,不在么,那正好。
他面上帶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冷意,今日賜婚,他為孟沛建議的對象正是昔日秦國公的那位嫡長女秦箏。秦國公同慕容家交惡,現正受着打壓,已翻不起什麼風浪,而兩家一旦結姻,只要需要,可以從秦國公家翻出任何想要的攻擊材料。
待聖旨頒下,便是孟沛有千般理由,除非他造反,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
而他要是敢造反……萬淼目光更冷,他便是等着這一刻。
捏着金胎掐絲琺琅的酒杯,他目光掃過台上獻舞的歌姬,但看紅衣如火,肌膚若雪,嬌嬈動人,而兩側魚貫而入的宮娥們手捧精緻的美食翩躚而來,一片熱鬧歌舞昇平的盛景。
萬淼用了一杯,睿帝舉杯遙祝,他再飲一杯,溫熱的酒水順着喉嚨滾下,彷彿一簇火順着身體滾動。
前面的盛裝宮娥,彷彿忽然換了一個模樣。
他想起了某個遙遠記憶中的夜晚,那一日,他從外歸來,她也是主動熱了酒,半跪在地上,赤-裸精緻的腳趾自紅紗中露出些許,她一杯一杯為他勸酒,溫柔說話,說謝謝他給她的生辰禮物,說她很喜歡,她的聲音越來越近,就像地上滾落的雲,將他的呼吸和酒意勾得血氣翻湧。
而等他自宿醉中醒來,等着他的是空蕩蕩的床榻和被侍衛捉回跪在院落中的溫宣魚。
他走過去,她的手受了傷,上面的血已經乾涸,她仰着頭,就像一隻不肯馴服的貓,她看他,眼睛裏面都是濕漉漉的水。
“你騙我,他們都死了。死了。”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看着上面的傷,將一杯殘酒倒在她手掌中,清洗傷口,她疼得一顫,眼淚一下落了下來。
那時候,他說:“阿魚,你答應過我的,你說你不會再走。”
筵席上絲竹悅耳,萬淼舉杯又飲,不知為何,今日心情格外煩躁,有種說不出的異樣。無聲來往的宮娥衣角的香氣隨着起伏飄動,就像是春日吹過花田的風。
就在這時,一個小太監忽的端着酒壺走了上來,伸手為萬淼斟酒。
萬淼微微蹙眉,轉頭看那有些突兀無禮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卻沒抬頭,只很低很低向他轉達送進來的一個意外消息:“大人。有人讓小人傳一句話給您……溫四姑娘今夜成婚。”
“你說什麼?”萬淼手指一緊,酒水一顫,他轉頭看向那小太監。
小太監猝不及防接觸到他凌厲的目光,頓時手一顫,聲音有些不安道:“……是外面的人給了小的二十兩銀子讓小人傳話,具體其他的小人也不知道。”
說罷,小太監立刻快速退下了。
彷彿時間忽然靜默了一秒,萬淼才重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他將酒杯緩緩放在了桌上,然後起身站了起來。
他走到睿帝旁邊,向皇帝辭行。
睿帝尚未開始他的懷柔政策,正為太后的干涉苦惱:“剛剛朕說要賜婚,太后本同意,但一說到那位孟將軍,太后卻說這小孟將軍已有婚配,所以這次不必許那位秦家小姐。奇怪,她似乎認識這位孟將軍似的……朕想了想,依愛卿所言,將那秦箏許配給誰更好?顓頊將軍的副將?”
萬淼垂頭毫不關心:“但憑陛下做主。”
睿帝看他形容:“怎麼面色這樣難看?愛卿可是哪裏不舒服?需不需要宣太醫來看看。”
萬淼推辭:“謝陛下,只是身體略有不適。”他說罷,幾乎沒有等睿帝的回話便有些無禮地站了起來,折身向後而去。
駿馬踏破長安街道的時候,四周漸漸寂靜,只有坊間百姓家的說話聲,孩子的啼哭聲和嬉笑聲,萬淼騎着馬一路直奔溫家府邸前。
簡陋的佈置,只有二房門口掛了紅綢,點了兩盞紅色的燈籠,門口站着兩個家丁正在喜滋滋數着手裏的賞錢。
萬淼問其中一人:“你們家姑娘呢?”
一人笑嘻嘻問:“不知道這位公子問的是哪位姑娘?若問四姑娘,已經上了花轎,若是問五姑娘,跟着四姑娘一同去了。”
萬淼勒轉韁繩:“花轎去了哪?”
家丁還在遲疑,萬淼的馬鞭一勾,家丁的脖子頓時一緊,他慌忙指了一個方向,萬淼看向那街,一鞭甩開那家丁,拍馬前去。
在黑暗中,有其他的馬跟了上來。
跟了萬淼最久的玄安緊緊抿着唇,他的馬提前半個馬頭,在前面帶路。
另一個長隨荼定面色緊張,今日的事情是他出了大紕漏,原本安排在孟沛和溫家周圍盯梢的人早就被發現,有兩個甚至已被處理替換,從而給了他們錯誤的信號。要不是那顆想不到的廢子沈瓷冒險出來報信,只怕此事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飯。
終於到了一處安安靜靜溫馨的宅院。
玄安勒住馬,翻身下馬,立刻先去為萬淼牽馬,萬淼將手裏的馬鞭扔給了他,向前走去,走到更前面,他身旁的兩個護衛走在前面去一腳踹開了門。
而門裏的人顯然早有準備,雙方在沉默中迅速交手,沒有問候,沒有廢話,只有你來我往的刀劍聲。
萬淼走到了前面喜堂的時候,坐在高位上的正是溫二,他僵硬着坐在那裏,而一雙新人已拜了天地,孟沛正手牽着紅綢準備將新娘帶走。
萬淼一身七章紋紫袍,腰懸金魚袋,他緩緩走了過去,看向喜堂上一對新人。
溫宣魚的身子微僵。
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看到萬淼。
顯然溫二也沒想到,他立刻站起來結結巴巴道:“賢侄,我……”
萬淼看着孟沛。
孟沛面色如常看着他:“萬大人不在宮中喝酒,怎麼想起到寒舍來用酒?實在紆尊降貴。”
萬淼的長靴踏上光潔的地面,新娘的喜服很長,他的腳踩住了她喜服的一片。
他問,卻不知道問誰:“為什麼?”
孟沛輕輕側頭,目光沉沉,毫不退讓:“什麼為什麼?吾甫回長安,便親向溫家求娶,得了應允,擇日成婚,還需要為什麼?”
溫宣魚纖纖素手拎住自己的裙擺,但裙擺的最下面被萬淼踩在了腳下。
喜堂上的人大多是孟沛的同袍和下屬,見狀頓時微微蹙眉,有人上前了一步。
就在這時,溫宣魚輕輕開口了:“萬大人,請您鬆開。”
萬淼的聲音很低很低:“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只要徹底掌握了兵權,在萬家有足夠強大的話語權,那時候便一切都會不一樣。她和權利,他都想要。
孟沛伸手按住腰間,習武之人腰間通常配了軟劍。
銀光在燭火中閃爍,萬淼道:“我的身份不同,很多事情不能隨心所欲,但我……”
溫宣魚伸手按住了孟沛的手,孟沛看了她一眼,她沉默着越過了他的手,按住了劍柄,忽的利落拔出,長劍一出,削鐵如泥的利刃一瞬間劃開了被踩住的那一片喜服裙擺。如同前塵往事的割裂,毫不猶豫。
她的長袖如風,一劍之下,衣衫飄動,連同頭上的喜帕微顫。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天際轟然一聲,炫麗的煙花轟然炸裂,這是今日宮宴后的例行表演。
在若隱若現的煙花光芒中,萬淼終於看清了眼前的少女這一世那雙從未正視過自己的眼睛。
平靜,沉默,忍耐,以及憤怒。獨獨沒有任何眷戀。
和上一世,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