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但距離孟沛的回答已經過了三天,援兵依然沒有動靜。
即使是用上了後備的那些年輕人,在高強度的堅守中,人們也感到了疲憊和某種麻木。女人們從一開始的恐懼無助也開始被動員了起來,她們穿上了男人的衣服,負責搬運糧食和後勤工作,盡量讓廝殺的男人不在這些事情上浪費時間。
北戎零星的攻擊仍然時斷時續,對這些來自草原的狼群來說,他們將疆場的戰術用到了圍城中,不斷襲擾,只要獵物露出一點破綻,他們就會毫不猶豫撲過去,一口咬斷對方的喉嚨。
溫宣魚習慣每天晚上都會登上城中那座塔,從這裏看向城外,只看見一片漆黑和草原上星星點點的光,這些都是北戎人的火堆,就像一隻只黑夜中的狼眼。
兩天再次過去,溫宣魚不說話,但連賈縣令都開始隱隱坐不住了,別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萊縣的“家底”的,城中根本沒有足夠的糧食可以再堅持多久。
糧吃完了,吃什麼,馬料,馬料吃完了呢,馬匹牲畜嗎?在之後呢……
他十年寒窗以文入仕,在大雍之前,宴廢帝被誅殺之前的醴朝便有這樣的先例,那被圍的城中守將堅持不肯投降,吃盡了最後的一隻老鼠后,人相飢。
孟沛說過有援軍,但是援軍在哪裏?那一日,他們曾親眼看見大雍的騎兵在那些北戎人身後,遠遠拋開了他們而走。
五天時間,便是從金淮快馬來人也夠了,但為什麼……還是沒有動靜。
是萊縣根本就被放棄了,或者是以為被攻佔了。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不是好消息。
溫宣魚也開始察覺到孟沛用餐時偶爾出現的心不在焉,他開始查看他的傷勢,尋找更適合的刀具代替原本趁手的陌刀。
但孟沛沒說,溫宣魚也不能問。
她更加像平日一樣,像其他家庭里出來的婦人一樣,準備後勤的事務,奔波忙碌。
她也不再夜登城樓了。
第六天,城外的北戎人開始變換了隊形,從原來的零星突然開始瘋狂攻城,整個萊縣一瞬都被驚醒了。時隔數日,巨大的廝殺聲同號角聲一起響了起來,這一次,北戎人的隊伍中間竟然出現了巨大的攻城雲梯。
——這可是大雍軍隊才會用的東西,竟然會到了北戎人手裏。
不對,情況不對。
一時攻守雙方形式各異,半數的守軍上了城牆,死了小半,才生生擋住第一波強烈的攻勢。
這還是在北戎人用雲梯不稱手的情況下,以同歸於盡的方式掀翻了幾座雲梯。
但還有更多的人瘋狂涌過來,城門上,攻城的擂木轟轟撞擊着,一個爬上城牆的北戎人被從刀口下拖出來,留了一命,送到了孟沛前面,花了點心思撬開了他的嘴后,從他這裏知道了為何北戎人突然開始強攻的原因,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便是金淮郡來援兵了。
壞消息便是鳳翔已經失控了。
鳳翔的趙武夷殺了鳳翔節度使取而代之。在萬仞前去的路上提前設置了埋伏,伏擊了萬仞后再次退入鳳翔。萬仞猝不及防,受了重傷,萬淼掌握了萬家軍,結果卻在孤身一人進了鳳翔城勸說趙武夷卻被扣押。
顓頊將軍和朗州刺史的聯合進攻均被擊退,甚至敗退三十里,趙武夷一時風光,得了北戎的支持后,已以騎兵為先鋒,連克三城。
下一步,他儼然已氣勢如虹,準備一鼓作氣準備登龍長安。而詹台徊的強攻,正是預備前去匯合。
溫宣魚聞言看孟沛,孟沛也有同樣的疑惑,他問:“詹台徊是打算一定要拿下萊縣才走嗎?”
那北戎人眼裏閃爍着光:“你竟知道攝政王在此,告訴你也無妨,這城中有一首惡者,王爺必要親手了結此賊方才肯離去。”
孟沛哦了一聲:“不知詹台王爺打算如何了結他?”
那北戎人見這問話的年輕人形容俊美,且非暴虐不能勸說之輩,便唾了一口血水,緩緩道:“此人暴虐成性,殺了我族詹台小王子,王爺發誓,必定要親手將他處以馬革之刑。用你們大雍人的話來說,便是牒刑。”
所謂馬革之刑,便是將這人裝在四個馬革做成的袋子中,扯下了四肢后,再以馬踐踏,直到成為肉泥。
孟沛嘖了一聲:“聽起來倒是很可怕。”
北戎人笑了一下,繼續蠱惑:“但王爺也說了,誰要是能送上此人,便直接將加封為王,賞賜黃金千兩。”
孟沛露出很感興趣的模樣:“加封為王?黃金千兩?”
北戎人左右一看,便道:“若是大人有意,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孟沛立刻回答了他:“官職什麼的倒是無所謂,這黃金恐怕少了點。只是我若如此做了,怎麼能確保你們不反悔?我若反了,在大雍便再無容身之所,到時候若是你們反悔,我向何處伸冤,畢竟殺一人就可以省下這麼多錢?”
那北戎人見狀忙道:“王爺會親自頒發詔令,昭告四方。”
孟沛:“那我若得手怎麼能離開?”
北戎人越發激動:“大人若是得手,也可儘快開了城門獻出萊縣……我雖是個百夫長,但也在王爺前回過話,有我的引薦,這倒也不成問題。”
孟沛點頭:“這從內部攻破倒是個好主意。可惜,你們沒有提前將這樣的消息傳給所有的大雍人。”
他站了起來,讓溫宣魚先去去開門。
在她轉身的時候,他伸手割開了這個侵略者的喉嚨。
將匕首上的血在他衣襟上擦乾淨。他站了起來。
走了出去。
溫宣魚跟了上去,她走在他身邊,外面的聲音驚心動魄,就像很多年那隔世中,外宅外面街道中衝天的喊殺聲。事情比想像得更嚴重。
不同的是,這一回,她身旁的人是他。
她仰頭看着孟沛,他正低頭,向她輕輕一笑,微微勾起的弧度,掩蓋了他眼底一瞬的晦暗。
便是就在這裏死了,就……死了吧。
她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輕輕一握。然後又鬆開,在手指離開的一瞬,他溫暖的大手扣住了她的手指,盡數包裹起來。
“北戎人不會在這裏待很久,他們着急攻破萊城然後南下和趙武夷匯合,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復仇這樣的事情,等得久了,就無所謂多等一會了。”他說,“在城中那座城隍廟的後面,佛塔下面有一個地宮,只能從裏面打開……”
溫宣魚手指一抖,想要抽出手指,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想要幹什麼?”她聲音干啞,“如果北戎人着急,他們也許攻不下萊縣就會先走。”
“傻瓜。連一個萊縣都攻不下,那些北戎人怎麼能信任他們的王爺能帶他們到長安呢。”他說,“北戎人還有一樣秘密武器沒有用出來。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你都知道些什麼?”溫宣魚問。
“我知道的遠比你想的還要多。阿魚,我和你一樣。”他看溫宣魚,目光柔軟,“和你想像中的那個一樣,是一個意思。我們曾都活下來了,放心吧,我不會這麼隨便的死去。”
“季澤哥哥。”溫宣魚眼睛紅了起來,她知道孟沛已經有了主意,“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孟沛道:“阿魚,永遠記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是個武將,只有藏在北戎人的軍隊中,我才有可能活下來。我們都要活下去。”
他鬆開了溫宣魚的手,然後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後,漸漸匯聚起來一支沉默的隊伍,這些尚未完全痊癒的將士,將要重新奔赴戰場。
這一日從早上到黃昏,激烈的戰鬥仍然沒有停止,夕陽在城牆上映照出一片殘紅,不停有人跌下去,有人又爬起來,堵住城牆的機擴已經出現了裂痕。
萊陽……終於要守不住了。
但這才只是開始,隨着真正的戰鼓擂了起來,轟隆轟隆的聲響徹底壓住了所有人的吶喊和廝殺,兩隻雪白的大象昂着頭顱緩緩從北戎人身後走了過來。
站在城牆上的疲憊的衛兵最先看到,他們吃驚張大了嘴巴。
“是象兵?!”
怎麼會有象兵?
這樣巨大的獸走在馬群之中,就像鶴立雞群,當它們走近,地面彷彿也在輕輕顫抖。
與此同時,在城門之後,整齊排列的隊伍等待着城門最後被撞開。他們都穿着北戎人的服飾。
而終於開始慌亂的萊城人將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藏在了新挖的地窖里,希望能夠躲過一劫。
轟隆隆一聲,又是一聲,大象在嘶鳴,隔了數里地都能聽見。
詹台徊終於失去了耐心,他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上,他正預備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的血塗紅他的戰馬。
因為錯誤的消息和趙武夷的策應延遲,他已經在萊縣耗費了太多時間。
這個小小的城池就像是沼澤一樣,不斷吞噬着他的戰士。
現在他準備直接踏平這小小的城池,從正門進去,裏面的人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然後快速前去策應趙武夷,聽說現在趙武夷的人正在和金淮郡的薛竟交戰,而大雍卻在這支疲憊的隊伍前來之時,沒有給一顆糧草的援助,這是擊潰大雍最有戰鬥力的一支軍隊最好的時機。
一旦金淮軍大敗,金淮郡失去的城池都會再度奪回來。
詹台徊看着前面的兩隻巨大的白象,想起關於皇帝登基的儀仗中,比起白馬,白象是更好的選擇,威嚴,順從,天然的壓迫感。
而就在這時,城門忽然打開了,整齊的騎兵忽然沖了出來,帶着馬刀的戰馬帶起一陣凌厲的風聲,這些人都穿着北戎人的服飾,引得前面的隊伍一陣遲疑,就是這短暫的遲疑,他們的馬更快,連同馬背上的刀全數伸了出來,並不是向著騎兵,而是向著那白象,為首那個男人,一併長馬刀,他在逼近的瞬間,揮手砍了過去。
——可惜了,他的刀不是那寬廣的陌刀,只是砍傷了象腿,白象吃疼,一聲鳴叫,它伸出鼻子,連人帶馬捲起了一個北戎人,將他扔倒在地,然後一腳踏了上去。
孟沛被發狂的大象撞倒摔下來的時候,肩上的傷複發,只能一滾湛湛避開了大象的一腳。
大象雖然聰明,但這些都是一模一樣的人裝束,它們分不出來,刀刃和突然的襲擊霎時激怒了它們,訓象人連同小刀一起被甩了下來。
而同樣摔倒在孟沛,已經快速拔刀,準備再砍。
詹台徊立刻叫了起來:“殺了他們!!”
狂躁的大象轉身,一隻腳又踩中了一個北戎人,而倒在地上的孟沛,趁機拔出了刀,他準備從大象的脖子開始,在下面一刀劃開。
一個北戎人察覺了他的企圖,一柄長刀從他背後劈斬下來,孟沛幾乎無法避開。
就在這時,一支長箭破風而出,直接射向了大象的眼睛,對穿而過。
與此同時,全部都是黑色騎裝的金淮郡指揮室薛竟出現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他的鳴鏑之後,巨大的喊殺聲跟着鐵騎一起洶湧而來。
如同夕陽燃燒的餘光。
照亮了整片戰場。
薛竟滿臉鬍子,一看便是很久沒有收拾,他來的最快,手上的長刀劈斬開一個擋路的北戎人。
他四處搜尋,然後看到了大象腳下臉色蒼白的孟沛。
“狗日的,孟沛,你最好不要給老子死。”
“你知道不知道老子為了來援你,放棄了什麼!?你要死了,老子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