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寒露時節,山野紅楓漸色,早晚天氣已開始涼了。
在往寒山寺的石道上,吳嬤嬤一身灰布素衣急急走在前面。山路落了早霜,青苔濕滑,她幾乎兩個趔趄,又穩住身形,上氣不接下氣到了山門。
一路從彌勒佛殿向後,穿過經堂、講堂,直奔后寺的供養塔,到了這,吳嬤嬤腳步反而慢了,先略微勻了口氣,抬頭看向那塔下端着一盞蓮花燈緩緩繞塔的女子,只見姑娘梳着菩薩高髻,頭上蓮花冠,一身昏銀色素布長裙跣足而行,當真美得不似人間畫,縱使看過無數次,吳嬤嬤仍不自禁呆了一瞬。
不遠處放生井池的魚翻起水浪,撲嗤一聲。
溫宣魚聽見動靜轉過頭來,頸上唯一的配飾瓔珞輕動,她微微側頭,帶着一點疑惑看向吳嬤嬤。
姿容嫵媚又帶着易碎的美,讓人心頭微微一顫。
吳嬤嬤忽的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溫宣魚,那日春色正好,世子的轎子一路從甘泉侯府的側門一路抬進別院,四個身強力壯的壯漢額上冒着熱汗,面紅耳赤的模樣。當時她正疑心着,就看見世子整整衣冠從轎子上下來了。
兩個侍女連忙要上前,卻看見世子側身,微微一笑,向後面的轎門伸出手,然後便看見一隻素白的手顫巍巍伸了出來,接着轎門緩緩掀開,雲鬢微亂耳尖淡紅的溫宣魚緩緩從轎中走了出來,落地一瞬間,美人的腳微微一軟,腳上一隻鞋已然落下,然後世子輕笑一聲,忽的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抱起,那一隻雪白的玉足連同美人的冶容春酲裹進了世子的披風中。
如此情景,叫誰都能想到方才轎子裏發生了什麼事。青天白日,當真是……荒唐。
後來吳嬤嬤才知道,那位軟玉一般的美人竟是落魄的忠義伯爵府二房的一個庶女,聽說命運不濟,接連許嫁都不長久,最後才成了世子手中的一個美妾。
按理說,以如今的京都局勢,國祚飄搖,忠義伯爵府沒落如斯,能有世子這樣的人物肯放下身段來哄她一個庶女,該是何等的榮寵?但這位主子到好,總是一幅淡淡獃獃模樣。
見她仍然如此,世子許是暗惱,越發夜夜折騰着她,有時候月都快東落,仍有叫人面紅耳赤的低低哭聲從東廂房中傳來,間或一聲,又很快消失。
吳嬤嬤開始曾和別人一樣覺得是她冷心冷肺不識好歹。
直到有一天,碧雲館裏一個小婢女偷拿珍珠敗露,要被管家喝令當眾杖責,那婢女哭着求饒說她只拿了一顆,也是為了給家裏病重的阿母治病,求饒了這一回,只為她一片孝心一時糊塗。
按照規矩,偷竊主家財物的奴婢打上二十棍然後便要斷了手指,那小婢女挨了兩棍慘叫起來,管家正命人堵嘴,就看見從不出門的溫宣魚竟緩緩出來。
她穿了一條折襇裙,雲鬢微松,披帛順肩垂下,雪白纖細的脖頸上隱隱兩枚讓人面熱的紅,也是現在這般微微側頭,面上帶着疑惑,唇紅齒白,眼眸如含了春水。她走出來,看了一會忽輕聲說:“不是一顆。”
什麼不是一顆?
管家年已四旬,聞言抬頭看了溫宣魚一眼,那容貌太過艷色-逼人,他不由得又低下了頭去。
然後吳嬤嬤就聽見溫宣魚柔柔微高了一分聲音說:“是一匣珠。也並非竊,是我給她的。”她溫聲說罷向吳嬤嬤轉頭,吳嬤嬤去拿了,然後溫宣魚又回到了房中,房門隨後關上。
原來她並不是真的那樣。
晚上回來管家便把這件事細細說給世子聽,世子聽完默了一會,過了幾天,便專門帶着溫宣魚去了一趟寒山寺,將她那婢女出身的母親的長生牌供奉上。
吳嬤嬤想,大概就是世子這樣的溫情,所以在後來經歷萬家傾覆,主子才會拒絕回到娘家忠義伯爵府府,而為世子自請出家吧。
吳嬤嬤一想到溫宣魚那糟心的娘家,眉頭頓時蹙得更深了。
自從主子來了碧雲庵修行,頭一茬過了不到半旬,便來了三兩次,都是明着勸主子回去,哼,這幫人的心思連她都看得出來,無非是哄回去,再“賣”個好價錢。畢竟現在是新朝伊始,多的是從邊地回來的尚未婚配的將軍新貴節度使,管什麼為妻為妾,任他們再攀上一個,又能再過上幾年好日子。
吳嬤嬤聲音並不掩飾厭惡:“姑娘,剛剛在山下,我又瞧見忠義伯爵府的馬車了,朝着這裏來的。”
溫宣魚聽罷站定,她垂下眼眸,看着手上的蓮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淡淡說:“知道了。”
“姑娘。”吳嬤嬤瞧她一副隨便如何的逆來順受模樣,心裏有些着急,又恐嚇到了她,想了想忍不住道:“我看那車馬朱漆翠蓋,恐是你家那位嫡母親來了。我瞧着後頭些是幾匹同色禁馬,那馬上的人卻不像是尋常護衛,姑娘要不要避一避?”這怕是來者不善,說不定就是談好了明搶了,那些個兵魯子哪裏會什麼憐香惜玉。
溫宣魚微微一怔。
避?怎麼避?這碧雲庵已是她最後的庇身之所。
她爹是忠義伯爵府的次子,但她母親不過是老夫人身旁的一個婢女,縱使她在鄉下早有親事又如何,她被溫家從鄉下接回,成了一個攀附權貴的玩物。
家裏虧空缺錢,便看上了京城紅頂的韓家,想要將她許配給韓家紈絝的庶出三郎,後來缺權,漸覺能搭上的後宮的慕容家前景更好,誰知慕容家那位竟然是個不能人道的,她受不住打,在雨夜偷偷哭着回家,家門卻緊閉不開。
後來慕容家的遭了意外,被帶回的她又被直接送給了能左右刑部的豪門甘泉侯萬家世子萬淼,做妾。
那日,一頂軟轎抬着她從忠義伯爵府沿着朱雀長街走到了甘泉侯府。
外面人聲鼎沸,朱雀長街的侍衛馬步軍鐵蹄噠噠,他就在軟轎中要了她。荒唐,熱烈,而又蠻橫。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眼淚。
世子一直喜歡聽她說話,她不愛說,他便使勁折騰她,折騰得厲害了,她帶着哭音求饒,他便輕聲哄,就像是哄一隻貓兒一隻小毛狗,然後再問她:“這回還想去找他嗎?嗯?”
世子說的那個他,是她曾在鄉下訂過親的未婚夫,她曾經送給他一個解結錐。當年在她被接走以後,他也棄筆從戎走了。
曾經溫宣魚輾轉知道他戍守的營地地址后,給他悄悄寫了很多信,還郵了她攢下來的那麼多錢,但卻從沒有得到一次迴音。
世子顯然也知道,他接著說:“對了,你的那些信和錢我都給你留着。若今日你表現得好,我會考慮送給他。”
溫宣魚在軟轎中驀然睜大了閉着的眼睛。
萬淼俊美無儔的臉近在咫尺,他嘴角帶着譏諷而又晦暗的笑,看進她每一抹情緒。
隨着她一聲輕呼,他的手捉住了她的腰。
那一刻,記憶中少年清雋的模樣,隨着碎裂的希望一起消失了。
溫宣魚在侯府呆了兩年。她開始覺得此生實在太漫長,太無趣。任憑外面風雨如晦,王朝飄搖,她只是沉默着守在後宅,等待萬淼厭棄她,讓她離開的那一刻。
一直到萬家傾覆,皇朝更替的時候,萬淼提着劍踹開了門,長街上殺聲震天,一片混亂,他滿身是血,神色肅殺走進來,她正在妝枱前回過神來,他問她為什麼不跑?
她沒有動。
他說外面逆賊殺進來了,為保你聲譽,我唯有親手送你上路。
她還是沒有動。只覺得譏諷。
他的劍搭上了她的脖頸,纖細潔白的脖頸,只要輕輕一動,一切都結束了。她看着銅鏡中模糊的人影,閉上了眼睛,如同那日在軟轎中,溫順脆弱,而又美麗。
身後的人沉默了很久,最後卻沒動手,忽然笑了一聲,長劍收回,連同她脖頸細細的血珠,他橫劍自刎,轟然倒下。
溫宣魚在碧雲庵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人人都知道原來甘泉侯府那位嬌寵的美妾在此修行,難免有心人和登徒子覬覦,好在新朝建立后,新帝下令收撿京都,平復亂象,便是碧雲庵這樣的城郊庵堂也派了衛軍在外圍守護,保證了女眷禮佛的安全。
溫宣魚不問世事,在後山結草為廬,晨鐘暮鼓,只靜待齋測結束后正式剃度出家。
吳嬤嬤還沒說完,就聽見忽啦啦喧嘩的人聲,是溫家的嫡女溫宣珠親帶着婆子丫鬟來了。
她知道溫家容不得她。
溫宣珠毫不含糊:“祖母心軟,讓你在此修行。但你是叛臣萬氏的侍妾,會連累我們溫家的,五妹妹,莫要怪我們心狠。”
溫宣魚忽然覺得想笑。
當初送她去萬家的是他們,現在怨她去萬家的也是他們。
她一個個看着眼前的人。
溫宣珠道:“那妖喬模樣叫人噁心,也不知道伺候過多少男人。”
溫宣魚聞言轉頭看着溫宣珠,只一句就徹底擊潰了她:“也不多,最後一個是三姐姐最喜歡的仲霖哥哥。”仲霖是萬淼的字。也是溫宣珠曾經愛慕的對象。
此一句出,果然徹底惹惱了溫宣珠。
“來人,將她給我……給我——”她左右一看,看到了後面的放生井池,“給我扔進去!”
溫宣魚幾乎沒有掙扎的餘地,但誰也沒想到,這冰冷的池水連着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落下的一瞬,溫宣魚腰間那枚結節錐落了下去,她下意識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枚解結錐。
在這一刻,她只想去握住這年少時唯一的念想。
她想見他。
兩年了啊!那一次被從朱雀長街帶走,在軟轎中看見身騎白馬的少年將軍孟沛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她多想見他一面。
世子偽造她的書信,寫的那些話一定是讓他恨極了她。
但她還是想在死前見他一面。
只是已經不能夠了……水像石頭一樣壓在她身上,她太累了,實在太累太累了。
在抓住解結錐的一刻,她無力閉上了眼睛。
沉重的水面將的吳嬤嬤的哭喊聲隔斷開來,她彷彿又隱隱聽見了肅蕭的馬蹄鎧甲聲,這一回,會是來接她的嗎?她嘴角帶了一絲悲傷的微笑。
據說寒露時,雀鳥消失,而海邊出現很多蛤蜊,條紋像是雀鳥,所以大家都說這是雀鳥變的。
謂之雀入大水為蛤。溫宣魚知道不是。雀要入了水,才不會變成蛤蜊,死了,一切都沒有了……
一切,都罷了……如果有來生,她只想平平靜靜在鄉間安安靜靜活下去。
此刻寒山寺外,震顫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轟隆如塞北的風霜。
戎裝男人踏馬直入山門,一直到了后寺,他手撩鬥篷翻身下馬,年輕俊美的臉上眉眼極低,明明是極為俊朗的容貌,但卻帶着危險的壓迫感。
他下馬瞬間,左右戍衛齊齊下馬,後退半步,地上黑壓壓跪了一片女子,男人甲胄的深衣領口暗紋如樹枝交纏在他手腕,他的刀刃仍在刀鞘,卻帶着血的氣味。
他抬頭看地上的女人們,沒有看到他想見的人,副將厲聲問:“溫宣魚小姐在哪裏?”
吳嬤嬤顫抖了一下,爬出來:“大人,大人,姑娘她……”她哭起來。
溫宣珠抓住機會撩了一下頭髮上拜:“殿下,我們早知道此女對你不忠,水性楊花,所以提前為您處置了她……”
她的聲音突然啞了下去,嘴唇開合間,鋒利的刀切斷了她的舌頭。
面無表情的翊王看着她,她驚恐捂住了自己的嘴,鮮血從她口腔湧出,但更多的,從她脖頸的地方涌了出來。
“撈。”翊王的聲音如修羅鬼王般陰森可怖。
沒有他的允許,她不能!
隨着水聲起落,少女的屍體從井裏面撈了出來,和烏黑長發一起垂下的是那隻緊握的素手,而在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的時候,她的手突然鬆開,一枚漂亮的龍首蛇尾解結錐滾落,落在了他瞬間渙散的眼神中,他手裏一張信箋隨之滾下……
信箋上屬於少女的字跡,帶着些許稚嫩,直白溫軟。
“季澤哥哥,這是給你的第三十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了。上次信里說起的那種皺紗的裙子我用不上了,溫家給我一個新的出路,給我找了一戶新的人家。唉,這樣的日子真讓人難看。若不是為著舅舅,為他們還微弱的那一點幫助,為沒有還上這一份恩情,我真不知如何堅持下去了。季澤哥哥也覺得我煩人吧,我早是不配和你寫信了,更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但今天仍然腆顏懇請季澤哥哥,我出嫁以後應該是不能回來了。若是將來你回了,勞你看在舅舅面上照看一下舅母他們,她生了實哥兒后一直咳着。而我,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