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在兩人站過的屋檐下,昏黃的窗戶上還映着兩道人影,少女的頭頂盤着兩個可愛的髮髻,少年則微垂着頭,頭頂上梳着高高的馬尾。

鹿鳴低着頭,將乳白色的藥膏小心塗在商挽的手臂上,少女手臂上的抓痕殷紅刺目,與白瓷般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鹿鳴看得心疼不已,皺起的眉頭一刻也沒有鬆開過。

房間裏擺滿了燭火,明亮如白晝,燃着的蠟燭時不時地發出噼啪聲,房間裏安靜得只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

藥膏擦過傷口帶起一陣火辣的刺痛感,商挽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對面面色陰沉的少年,她努力忍住沒敢再發出其他聲音。

鹿鳴抬起那隻沒有沾上藥膏的手,大拇指在她小巧的下巴上輕輕一掰,被咬住的下唇終於從牙齒的壓迫中解脫了出來。

“疼就說話,不要咬嘴唇。”他的手指在她被咬得發白的嘴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商挽搖了搖頭,道:“不用,不疼。”但眼中卻閃着盈盈的光。

鹿鳴也不強迫,任由她去,只是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我沒有生氣。”

商挽並不是一個安靜的姑娘,她俏皮、精靈,除了不能出尋薇葯園,商不屈也甚少管束她,因此她總是會搞出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次甚至不小心讓自己中了毒,差點命都沒了,從那以後鹿鳴就格外注意她,怕她受傷,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她的不聽話而生氣到好幾天不理她。

“我看你不說話,還以為你生我的氣呢。”

“但若說完全不生氣,也是假的。”

“啊?”商挽突然緊張起來。

鹿鳴抬起頭來,燭光下的少女,側顏嬌俏麗,睫毛長長地垂下來覆在眼睛上,粉瓣似的嘴唇委屈地撅着。

“只是以後無論發生不要自己一個人先衝出去,你要站在我的身後,阿挽,我不想讓你受到一點傷害。”鹿鳴認真道。

商挽心口一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好!”她乾脆地應道。

房間裏的氣氛終於變得輕鬆了起來,商挽懸着的心放了下來,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少女的聲音又脆又亮,趟過耳朵里,就像是山間的清泉流過,鹿鳴勾着唇角安靜地聽着,她剛剛消失了小半晌,原來是去打聽喬暮蟬的事情了。

商挽似乎天生就具有讓別人願意無條件相信她的能力,加上她長得嬌麗,格外討人喜歡,沒費多少工夫就將祈安鎮上的事情打聽了個清楚。

聽聞祈安鎮最近遇上了一場奇怪的疫病,染病的人渾身會生出奇怪的青斑,身體也會漸漸變得僵硬,最終不治身亡,村民們用了很多方法,都無法治癒這個怪病,他們便請祭師上祭塔設神壇請神明諭示。

據說祭師在祭塔上坐了整整兩天,直到第三天神明才降下靈旨,那一日狂風四起,明雷從天而降,巨大的轟鳴聲中神壇上擺放的七顆紅燭被瞬間點燃,祭師站在高高的祭塔頂端對着眾人宣讀神靈旨意:“禍星作亂,人間難寧。”

而禍星會是誰,人們自然就想到了喬暮蟬,因為她是棺生子,在信奉神靈的祈安鎮百姓眼裏,她就是帶着詛咒降生的人,是不祥之人,於是人們便想將她祭神以解決這場災禍,只是沒想到這場祭祀卻被瓊華劍派那群弟子打斷了。

而那場大火,本來也是祭祀的儀式之一,是為了切斷禍星與這人間的一切關聯,避免禍星轉世再次降臨在祈安鎮,只是沒想到這也被突然出現的外族女子破壞了,那清冷的劍光斬滅了湮沒禍星的烈火,祭神的儀式只能無奈終止。

被大火幾乎燃燒殆盡的那座院落,原是喬暮蟬與其師父——喬之顰的住所。喬之顰是這鎮上唯一的大夫,她收養了孤苦無依的喬暮蟬,若不是她,只怕喬暮蟬出生的時候便被人隨便丟棄在了某處,任其自生自滅了。

但因為喬暮蟬棺生子的身份,村民到處排擠她、欺負她,年幼的女孩受盡了苦楚,於是喬之顰就只能帶着她離開了原先的住處,在鎮子外另開出了一塊荒地,蓋了一個小院。

最開始幾年到還算相安無事,她們師徒兩人也過了很長一段和樂的日子,但自從幾年前喬之顰去世以後,喬暮蟬突然失去了庇護,太平的生活便也一去不復返,她時不時地就會受到村民的驅趕和打罵,索性乾脆搬去了東郊的順清觀居住,幸好那裏的觀主是個出世之人,對她沒有偏見願意收留她。

直到前一段時間,喬暮蟬聽到鎮上突然遭遇疫病,她不願看到師父守護了一輩子的鎮子被疫病摧毀,這才鼓起勇氣選擇回來,只是沒想到她才回來沒多久,就遇上這樣的事情。

商挽說著說著便開始嘆息起來,“小蟬的性子也是難得,這鎮上的人這麼對她,她還想盡辦法想要幫助他們,想想真是替她不值。”

“她要多麼堅韌,才能在這樣苦境中成長為那麼光明善良的人。”

鹿鳴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好了,別想了,早些休息吧。”

說罷,他站起來就要走,衣袖卻被人突然拉住,他低頭看去,商挽睜着一雙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里是說不上來的哀傷。

鹿鳴輕輕拍了拍拉住他衣袖的手,溫柔道:“怎麼了?”

“阿鳴,以前一定很難過吧。”喬暮蟬的事情讓商挽想起了她初見鹿鳴時的情景,這兩個人都是在厄境中掙扎過的人,甚至鹿鳴的處境更為艱難一些。

那是一年初冬,她第一次遇見沈清怨和鹿鳴,那渾身是傷兩個人泡在冰冷的河水裏,身上不停洇出的血染紅了四周,幾乎丟了性命,商不屈費了很大力氣才將這兩人從死門關拉回來,直至今日兩人身上都還有那日留下的未能祛除的傷疤。

只是面對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小蟬都狼狽至此,而生活在一群魑魅魍魎中的鹿鳴和沈清怨,當時該有多麼艱難。

看着面前少女一臉愴然的樣子,鹿鳴心下驀地一軟,彷佛跌進了一團柔軟的棉花當中,他伸出空着的手拍了拍她頭:“都過去了,休息吧,我陪着你。”

他伸手指尖一彈,一股氣勁飛出,噗噗噗連滅了半數燭火,轉頭叮囑道:“以後不要在屋子點這麼多蠟燭了,不安全。”

商挽被他引着乖乖躺上了床,攏了攏被子仔細蓋好,她笑着看他卻沒再說話。

其實只有鹿鳴在的時候,她才會點這麼多蠟燭,眼前這個看似堅強無畏的少年什麼都不怕,唯獨怕黑,他不說,她也不願挑破。

鹿鳴見她不應,卻當她是怕黑,伸手輕輕拂去她鬢邊髮絲,隔着被子輕拍了兩下,像是哄孩子一樣說道:“好了,想點多少就點多少吧,我會陪着你,睡覺吧。”

又是一夜酣眠,第二日商挽起了個大早,初入人世的少女懷揣着一顆善良勇敢的心,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順清觀看喬暮蟬,鹿鳴自然也是要隨行的,但是臨出門前,鹿鳴先去找了謝遙。

彼時晨光將明,謝遙剛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尚有些朦朧,就聽到一陣急促地敲門聲,他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急急忙忙跑去開門,卻被門口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少年嚇了一跳,差點還以為是阿願發生了什麼事情。

鹿鳴沒有多做寒暄,直接往他懷裏塞了一個什麼東西,末了冷冷扔下一句“照顧好阿姐”,就兀自離去了。

謝遙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搞得有些茫然,待反應過來之後,心裏緩緩升起一股熱流。照顧好阿姐——短短五個字說明了他已經被認同,至少,鹿鳴不再如起初那般排斥他,那麼阿願是否也在慢慢接受他呢?

這麼想着,心裏那股喜悅漸漸已經無法壓制,就像是待放的花苞在經過數天的連綿陰雨後終於見到了燦爛的陽光,碧空萬里之下,花苞緩緩綻放。

他心情雀躍地轉身進屋洗了把臉,認認真真束好頭髮,又在包裹中挑挑揀揀,終於選出一身顏色清亮的天青色長衫,照了照鏡子,滿意地出門去了。

沒走出多遠,又突然想起這個時辰沈清怨可能還未起床,轉了個彎,就朝着后廚去了。

鹿鳴和商挽趕到順清觀門口時,被圍在觀外黑壓壓的人群震驚到了,一幫人氣勢洶洶的,一副恨不得要把順清觀大門踩破的樣子,嘴裏還不停地叫嚷着什麼。

“快讓喬暮蟬那禍星出來,今日一定要把她祭神。”

“都是這災星,才給鎮子帶來了這麼大的災難。”

“沒錯,神靈諭示,只有除掉禍星,祈安鎮才能恢復平靜。”

叫罵聲此起彼伏,有些話甚至難以入耳,商挽聽得氣不打一處來,提起裙擺就要往沸騰的人群中衝去,卻被鹿鳴攔腰抱住,只見黑衣的少年足尖一點,就帶着懷中的少女如飛燕一般輕巧地躍入了順清觀內。

二人甫一落地,就將剛剛經過的年輕女道士嚇得驚呼起來。

商挽着急地直擺手,髮髻上垂下來的碧色絲絛也隨着她的動作不停亂晃,“我們不是壞人,你別害怕……別害怕……”

年輕的女道士這才回過神來,她看着這突然闖入的兩個人,少女笑容明麗,看起來十分和善,而她旁邊的少年雖然冷着一張臉,但相貌俊朗,女道士不免就對這兩人生出幾分好感。

“請問小師父,喬暮蟬姑娘可是在這裏?”商挽見那女道士冷靜了下來,這才問道。

聽到那黃衣少女要尋喬暮蟬,順清觀的女道士突然就警惕了起來,眼神里甚至都帶上了幾分敵意。

鹿鳴一步踏到商挽身前,“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擔心喬姑娘,所以想來看看她。”

順清觀的女道士細細打量着兩個人,突然想起昨日救下喬暮蟬的白衣女子的同伴中,就有一名穿黃衣的少女和一名穿黑衣的少年,她問道:“敢問二位可是沈清怨沈姑娘的朋友?”

商挽從鹿鳴的背後探出頭來,笑着對年輕的女道士點了點頭,“我叫商挽。”她又指了指身前的人,“他叫鹿鳴。”

“我聽李少俠提起過,多謝二位救了小蟬。”順清觀的女道士突然變得客氣起來,“小蟬在後院呢,前院……”

觀外的叫嚷聲仍舊沒有停止,甚至隔着院牆都清晰可聞,那些污言穢語直聽得人火冒三丈。

“你們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找她。”順清觀說著便向前引路而行。

祈安鎮的人似乎十分喜愛杜鵑,鎮上各處種了許多不同顏色的杜鵑,連順清觀也不例外,里裡外外種滿了杜鵑花,尤以紅色居多,現在正是杜鵑盛開的時節,一簇簇的杜鵑花掛在枝頭,開得極為熱烈,一陣風吹過,花瓣簌簌而落。

幾人走過鋪滿花瓣的石板路,穿過層層院落,終於來到了順清觀的後院。

後院不似前院那般花團錦簇,十分開闊靜謐,數十種草藥鋪滿在院子的四處,空氣中藥香四溢,而最遠處的角落散着一許多書,書堆里蜷着一個小小的紫色身影,一動不動的,那清瘦的背影看起來十分寂寥。

商挽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怎麼了?”

“從觀外出事到現在,小蟬已經在那坐了半個時辰了,連動作都沒換一下,”順清觀的女道士輕輕嘆息道,“小道友若是有法子,便幫我們勸勸她吧。”

商挽扭頭看了眼鹿鳴,只見少年雙手交疊抱在胸前,道:“你去吧,我在這裏等着。”

女兒家之間總是更容易交心的。黃衣少女輕彎眉眼,含笑看他,鹿鳴和沈姐姐一樣,雖然看上去冷心冷情,但是心思卻十分細膩,她經常會覺得,這兩個人不像是在未明崖生活了十幾年的人,他們明明還擁有一顆純然的赤子心。

少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臉上變得熱乎乎的,耳朵也在發燙,彆扭地伸手把她的臉掰向一邊,結巴道:“別……別看了……快去吧……”

商挽見少年臉上泛起羞惱的潮紅,便收了逗弄他的心思,轉身向那蜷縮在角落裏的人走去,待走近時她才發現那紫衣少女的肩膀竟在微微顫抖。

“小蟬姑娘……”商挽開口輕喚道。

蜷縮成一團的少女將頭從膝蓋里抬起來,視線里黃色的裙擺隨風飄揚,她微微有些詫異,抬眼向上看去,一張明麗無雙的笑臉突然出現在眼前,碧色的絲絛垂落在笑臉兩側,在半空中來回輕盪。

“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商挽。”商挽彎着腰,笑容溫煦。

喬暮蟬微怔了一下,待看到來人手上的抓痕時,才恍然想起,面前的人是昨日救了自己的那位姑娘,她有些惱恨自己竟然差點忘了救命恩人。

“你在幹嘛?”商挽問道。

喬暮蟬急忙從地上站起來,“我……我在看書,順便把這些書再拿出來晒晒……”

商挽看了看她手中拿倒了的書,又看到她眼角的瑩潤,瞬間便明白了什麼,但沒有拆穿她,“你在看醫書?你在找治療疫病的方子嗎?”

被醫書包圍在中間的少女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想讓你祭神呢,你還要幫他們?”

被神靈詛咒的少女愣愣站在原地,忽而抬起頭看向順清觀大門的方向,重重的院牆阻隔了躁動的人群,這裏明明安靜地只能聽到風聲和杜鵑花瓣掉落的聲音,但她卻好像可以清晰地聽到那一聲聲的叱罵回蕩在風中,那些滾滾而來的惡意彷佛黑色的狂濤巨浪撲向她。

悲哀如同洶湧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心裏的堤壩,淚水順着少女的臉頰長落而下。

商挽突然靠近,勾起喬暮蟬的手,那雙小巧的手因為常年的悲苦生活的磨礪而變得格外粗糙,相比起來,自己的雙手卻如細膩的羊脂玉一般,她的鼻尖忽然就是一陣酸澀。

“想不想出口氣?”商挽輕聲問道。

喬暮蟬艱難地張了張嘴,她的內心十分掙扎,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拒絕商挽的提議,可那句話卻好似帶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一般讓她無法拒絕。

內心天人交戰了許久,最終也只能是輕輕搖了搖頭,喬暮蟬眼底潮意漸起,她心底也有說不出的怨吶,那些怨毒的詛咒、那些吐在身上的口水、那些擲在頭上的石子……無一不是她心頭揮之不散的陰霾,但她只能生生受着,一直以來,師父教給她的都只有“忍耐”和“原諒”。

師父說過,她們是醫者,“仁慈”是醫者的品格,“守護”是醫者的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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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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