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日,幾人便一同上路了,慢慢悠悠走了小半個月終於到達了鳴止山附近。
本來不過七天的路程,幾個人硬是走了十幾天,從沈清怨離開未明崖之日算起到現在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彼時還是初春,如今已經可以感覺到暖意融融。而他們之所以走得這麼慢,也全是因為沈清怨一點也不着急,一路上欣賞着以前不曾見過的自然風光、走走停停的。
現下正是草木新生、鳶飛魚躍的時節,沈清怨喜歡吃魚,便總是刻意沿着溪邊走,興緻來了的時候,隨手削下一個尖尖的竹竿脫下鞋襪便下了水;碰上天氣好的時候找個陽光充足的地方隨地一躺,懶洋洋地曬着太陽一日便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倘若天氣不好,她也不願意趕路,無論是客棧還是破廟,她總能甘之如飴地睡下,直到雨停。
而謝遙也漸漸和她培養了默契,她若是下水抓魚,他便默默地架起火堆來烤魚,他的手藝很好,每每都能換來大家的連聲讚歎。她若是睡覺他就在一旁守着,清俊的臉上總是掛着淺淺的笑意。
只是鹿鳴有些憋悶,往常都是他在照顧沈清怨,現在突然被人搶了活計,導致鹿鳴覺得自己像是多餘的人,不過讓他寬慰的是——阿姐變得柔和了許多,她已不似在未明崖時那般冰冷凌厲,只是不知為何。他總是隱隱有些擔憂——阿姐對於尋找青蠱的事情似乎一點都不着急。
而最開心的當屬商挽,她第一次出門遊歷,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每日變着法地找樂子,倒也是不亦樂乎。
至於小十九,在經歷那麼大的變故以後,整個人變得敏感而又警惕,一路上幾乎沒有怎麼說過話,任憑商挽用盡方法,她也不曾笑一笑。
幾人沿着走的這條近郊小路草木繁盛,偶有不知名的野花燦然綻開隱在密密的草木間,煞是好看,商挽隨手采了幾朵,手指翻飛間一個漂亮的花環便赫然出現在手中,她如此給每個人都做了一個,並且讓他們都像自己一樣戴在了頭頂上,也不管鹿鳴的百般不願。
沈清怨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在後面,清風翻過林間枝葉,掀起了她的長發,白皙脖頸間的傷痕驚心怵目。
不止她的頸側,還有她的腕處以及其他有時候衣服會蓋不住的地方,謝遙都眼尖地發現了許多傷痕,他實在不敢想她這十三年如何走過的,為何會把自己弄成這樣,每每思及此處,心中都痛意難當。
“啊……”草叢一陣窸窣,一道影子一閃而過,商挽被嚇得一個沒站住差點跌倒,幸而被鹿鳴及時扶住。
眼見那影子即將向著沈清怨撞來,一道青影突然立在她的身前擋住了那團影子,黑絲段般的長發劃過她的臉龐,冰涼而絲滑。
眾人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被謝遙抓住的那團影子竟是一名不過十五六年紀的少女,那少女一身遠山紫的長裙沾上了許多臟污,髮髻散亂,十分狼狽,而她神色驚惶,眼角通紅,似是碰上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
只見那少女死死抓住謝遙衣袖,哭着懇求道:“救我……他們要殺我……”
商挽本來還在因剛剛的驟變而驚魂未定,此刻聽到這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竟被人追殺,正義之心頓時油然而起,她猛地從鹿鳴懷裏彈起來,怒道:“誰?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胆地欺負一個小姑娘。”
許是話本看多了,她的言語中竟然透着一股子江湖豪俠的粗獷之氣。
伴隨着她的話音將落,林中突然衝出來一撥人,看裝扮似是附近居住的尋常百姓,可是他們個個手中提着棍棒、鋤鎬,面目兇悍。
紫衣少女看到突然衝出來的人群,害怕地躲在謝遙身後,指着那群人顫聲道:“他們……他們……要燒死我……要拿我祭神……”
商挽曾在話本中看過,有許多偏遠山村的族群喜歡用生人祭神,祈禱神靈保佑,且尤為喜歡用年輕女子來祭祀,她十分不齒這種愚昧行為,沒想到如今竟被她真的遇上。
她一步跨到那群人對面,叉着腰道:“哪來的無知蠢材,用生人活祭,這般傷天害理,你們以為這樣神靈就會保佑你們嗎?”
人群中突然站出來一個面色赤紅的大漢,舉着鎬頭凶神惡煞道:“這是我們祈安鎮的事,與你們外人無關,勸你們最好不要多管閑事,讓開。”
那大漢說話間就要衝上前去,商挽伸開雙臂阻他,“這閑事既然讓我碰上了,我就管定了。”
“好,你既然要保那禍星,別怪我們不客氣。”那大漢見面前這黃衣少女不肯退讓,便威脅道。
聽到此話,鹿鳴一個閃身便站在了商挽身前,面色陰沉,眼中戾氣盡現,十分不善。
那大漢見狀,知道與他們費口舌無用,他豎起眉毛,撤了半步,“為了鎮子,我們今日一定要將那禍星祭神!”
隨即他舉起鎬頭沖向了鹿鳴等人,其他人也舉起手中的“武器”一哄而上。商挽見勢連忙抓着那紫衣少女和小十九躲去了沈清怨的身後。
鹿鳴和謝遙兩人飛身掠向人群,只見一黑一青兩道影子如飛燕一般靈巧地在人群中閃展騰挪。謝遙的動作行水流水一般輕靈洒脫,一身青衣彷若風中翠竹清卓絕世,黑色的長發在風中浮動,如天邊翻湧的雲朵。
而謝遙卻如一頭敏捷的狼崽,沒有花俏的招式,但出手乾淨而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其實仔細看去的話,可以看到他在面對這群普通人時,甚至壓制了自己平時進攻時的狠戾。
沈清怨見紫衣少女衣衫狼狽,便脫下了自己外袍罩在她身上,正是因為這不經意的分神,看着這精彩的打鬥場面出神的商挽已經不知不覺走出了沈清怨的保護範圍。
一個被謝遙踢飛的精瘦漢子正好落在了商挽面前,見黃衣少女正在出神,他抄起身邊掉落的長棍朝着少女揮去,卻被一道突如其來的氣勁彈飛,那人登時翻到在地,隨即一道黑影便壓在自己身上,眼前閃過一道冷光,他驚駭地閉上眼睛,等着那把匕首落下。
“少俠,留情。”鹿鳴的動作被一道急促的聲音喝住,他看着那地上渾身顫抖的人終於回過神來,但心中怒氣未消,手肘一沉,匕首便扎入了那人胸膛,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濺在黑衣少年表情陰鷙的臉上。
“不要……”先前出聲阻止鹿鳴動作的人急忙衝上前查看,待見到那匕首向上偏了幾寸只釘在那人肩膀上,而那人也只是因驚厥昏死了過去,這才微微送了一口氣。
他對着鹿鳴拱手,“多謝少俠留情。”
鹿鳴抬眸,只見那人手中提劍,身着赭衣,面貌周正,眉目間正義凜然。他朝四周看處,一群和此人相同服飾的少年正在安撫躁動的村民,看來應該是附近某個門派的弟子。
謝遙此時走了過來,對着赭衣少年拱手致謝。
那少年回禮,並說道:“在下李含明,是鳴止山瓊華劍派外門大弟子,旁邊這位是我的師弟,陸含章。”
陸含章本來正在向沈清怨道謝,感謝她照顧那紫衣少女,聽到李含明的聲音便攙着紫衣少女朝他走來,對着謝遙等人也拱手行了一禮。
李含明見紫衣少女形容狼狽,面色慘白,似乎是受了很大驚嚇的樣子,慌忙拉起她的雙手安慰道:“小蟬,沒事了,沒事了……”
喬暮蟬緩過神來,雙眸含淚對着眼前人嗚咽道:“我……想回家……”
夕陽將墜,一道春風吹過,略帶寒涼,少女的哭腔中混合著簌簌作響的樹葉聲,聽得令人揪心。李含明幫她攏了攏罩在身上外袍,“好,我帶你回家……”
他攬過喬暮蟬的肩膀,囑咐陸含章帶着師弟們安撫好那些村民,隨即對着謝遙幾人問道:“夜色將至,幾位不如隨我一起進祈安鎮安頓吧?”
幾人沒有拒絕,便跟着李含明一道走了。
謝遙看着罩在少女身上的白色外袍,不覺心頭微動,他偏頭看向身邊的女子,那沒有疤痕的半張臉瑩白如玉,眉眼中透着清冷卻已不再是初見時的不近人情,鬢邊微微蜷曲的碎發給她清麗的臉龐增添了一絲柔軟。
心臟突然一陣輕顫,那感覺如同一朵冰涼的雪花落在溫熱的肌膚之上,久久不能平復。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沈清怨突然扭過頭來,右眼下的疤痕觸目,她清楚地看見他眼中剛剛還明亮的光華倏然而逝,隨即是沉重的哀痛覆上他的眼眸,於是問道:“怎麼了?”
謝遙垂下頭,聲音低低道:“無事……”
這段時間裏,每每看到她身上的累累傷痕,他都心痛得難以言喻,他拚命地讓自己不去想她這十三年所遭受的磨難,可無論他如何逃避,她臉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她眼中的冰冷、她周身散發的孤清之氣,都在時時刻刻提醒着他,讓他避無可避,她本來應該是那樣明媚燦爛的女子啊。
他雖這麼說,可沈清怨卻能感覺到他身上突然瀰漫開的深沉的悲傷,他就那麼安靜地垂着頭,未再言語,像寒風中的枯竹,似是了無生機。
自沈清怨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身上便時不時地會流露這樣的情緒,她不知道他心中為何會藏着如此濃重的哀傷,但他不願說,她也不便強求。
幾人沒走多久,便到了祈安鎮,鎮子中間聳立着一座高高的紅色木塔,而那木塔頂端竟隱隱有七盞燭光上下浮動,村民居住房屋錯落有致地分佈在紅塔四周,從高處看去,紅塔與房屋似是組成了一個奇怪的陣圖。
商挽正奇怪這些房屋竟然不是和平常所見的民居那樣一排排地整齊分佈時,李含明的聲音已經在耳畔響起來了,“祈安鎮的村民信奉神靈,據說他們的先祖在建立這個鎮子時,負責與神靈溝通的祭師受到了神靈的指引,按照這樣的陣圖排布村子,風水最佳,福澤可以延綿至子孫百代。”
“並且鎮上還設置了許多祭祀神靈的地壇,最忌外人觸碰,祈安鎮佈局奇特,外人不熟悉它的佈局,很容易迷路,所以大家晚上盡量就不要出來了。”
商挽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她最是不信鬼神這一套,她一直認為只有心智未開化的愚昧族群才會祈求神明庇佑,而神明的存在也為他們在面對生活苦難時的無能提供了借口——只要祈禱足夠誠心,心愿總會達成。
“前面怎麼了?”沈清怨清冷的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赤霞之下,有黑煙漫天,突然火光乍起,如一隻火鳳一般沖向天際,吞噬晚霞。
喬暮蟬在看到火光的那瞬間驚愕失色,急忙向著火起之處奔去,罩在她身上的白色外袍在疾奔中飄落在地,李含明也突然反應了過來,緊緊追了上去。
鹿鳴上前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抬頭時一道黃色的身影掠過,他想也不想地立馬轉身跟上,心中卻暗暗嘆氣——阿挽這愛管閑事的性子真是一點沒變。
謝遙和沈清怨相視一眼,於是那一青一白的兩道人影夾着另一道纖瘦的影子便也消失在了茫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