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鹿鳴將神思從回憶中抽離出來,隔着薄薄的窗紙看着葯室外的兩人。

“我也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天,是阿挽你把我們從鬼哭河冰冷的河水裏拉了出來,”白衣的女子似遠處雨幕下高聳的孤山,清寂而孤絕,“所以,阿鳴說你們是可以被我隨意捨棄的,是錯的。”

“他說的不對,我舍不下的……”

“阿挽,我對你們,有千分萬分的不舍啊……”

那聲音說到最後竟帶着微微的顫抖,明明被窗紙阻擋了視線,可鹿鳴分明看到了阿姐臉上此時破碎的神情,那樣的神情刺得他眼底脹痛。

他不該那樣說的,他明知道自己在阿姐心中的份量,她那一身醜陋的傷痕,她眼下那道長長的疤,原都是因為他留下的,她原本也該是一個溫柔而善良的女子啊,他怎麼還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傷害她呢?

少年懊惱地攥起拳頭在自己的腦袋上狠狠錘了兩下,惱恨自己的口無遮攔。

而門外的對話還在繼續,“那你為什麼還要那樣說?說你不怕死的那種話?難道你不是要舍下我們嗎?”商挽問道。

聽到那樣的往事,商挽感受到了一種沉重的悲哀,她終於明白了為何鹿鳴會那麼害怕失去沈姐姐,也終於明白了為何兩年前沈姐姐倔強地不肯讓鹿鳴跟着她回未明崖,他們曾經相互依靠共度生死的那種感情,是她永遠也比不了的,他們兩個早已成為了彼此最親的親人。

“不是我要舍下你們,而是要你們捨棄我,”沈清怨的聲音遙遠而蒼涼,“青蠱只在古籍和傳聞中出現過,連你爺爺都未曾見過,阿挽,這個希望如此渺茫,何必再去多費心力。”

“爺爺說有就一定是有的,不管多渺茫,我們一定會找到,我不會放棄,阿鳴也不會放棄。”商挽的眼底亮起執拗的光芒。

沈清怨搖頭輕嘆,“若有一日連這個希望都沒了,你們要如何承受隨之而來的絕望?而我,要如何面對你們的痛苦?”

“阿挽,除了你們,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放在心上的了。”

“包括你的性命?”少女疾聲問道,垂在臉頰兩側的髮帶也隨着顫了幾下,俏麗的眉目間已是隱隱含了一絲怒意。

然而,沈清怨眼裏卻含着漫不經心的笑意,“活着,於我而言並不重要……”

商挽的眼底漸漸泛起一陣熱意,“可是對我們很重要,對阿鳴、對我、對爺爺……你既不能舍下我們,又要我們如何捨棄你?”

“不一樣的,我已經看到了我生命的盡頭,可是你們還有一個很長的未來,往後的歲月里你們會慢慢忘記我。”

沈清怨的視線越過商挽的肩膀,落在她身後斑駁的牆壁上,灰白色的牆壁上還貼着一層青色的霉苔,抬起頭,上面是鉛色的天空,而同樣的天空昨日還是一片湛藍,時間的腳步從未有過片刻停歇,每一天都不一樣。

“相信我,那些難過的日子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遠去,曾經的那些悲傷、哀愁都會一併被時間慢慢消解,連帶着那段時間裏的人和事都會漸漸變得模糊,直至再也想不起來,那時你便也不會再難過了。”

眼淚終於再也不能抑制,順着臉頰滑落,商挽揉着眼睛嗚咽道:“可是當我想起若干年後的某一天裏我可能會忘記你,我就會突然開始難過。”

商挽過去的人生很簡單,她自小跟着爺爺在尋薇葯園長大,葯園裏種了一百三十二種藥材,二十四棵樹,樹下一共有十八個螞蟻窩,從葯園的東邊走到西邊要走一萬兩千步……她對葯園裏的一切如數家珍,卻從未看過外面的世界一眼,而這樣簡單的人生伴隨的是漫長無邊的孤寂。

直到兩年前,她不顧爺爺的反對,從鬼哭河中救回了鹿鳴和沈清怨,她孤寂的人生這才有了亮光,鹿鳴會偷偷解開爺爺佈下的毒瘴帶她下山玩,沈姐姐會和她徹夜聊天,她終於結束了只能和毒蟲毒草為伴的日子。

鹿鳴說她是他和沈姐姐的月亮,為他們黑暗的人生破開了一道光的口子,可他們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呢,她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啊。

沈清怨抬手揉了揉少女的頭頂,少女的青絲冰涼,但她的掌心溫暖,她輕輕笑着,笑容里是看破一切的坦然和平靜,曾經她也以為忘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時間讓忘記成了可能,人生本來就是一個經歷又遺忘的過程,我們經歷現在而漸漸遺忘過去。

下了一夜的雨漸漸有了休止的趨勢,雨聲不再喧雜,少女低啜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風中,震得葯室內的人心頭一陣輕顫。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瓊華劍派的弟子陸含章疾奔而至,他停在沈清怨和商挽面前,大口喘着氣,問道:“兩位姑娘知道謝公子何處去了嗎?我們找了許久,也未見他人影。”

“謝大哥沒在房間嗎?說起來,我今天還沒見過他呢。”商挽揉了揉眼睛道。

陸含章搖了搖頭,“沒有,我早就去他房間看過了,床鋪也都整理得好好的。”

“難道是走了?”他摸着後腦勺疑惑地輕喃道。

不知為何,聽到陸含章這句話,沈清怨心底突然湧上來一陣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這麼著急找謝大哥有什麼事嗎?”商挽問道。

“啊,”瓊華劍派的少年弟子猛地一拍腦袋,這才想起正事,“大師兄醒了,有事情想請沈姑娘和謝公子幫忙,既然謝公子不在的話,沈姑娘便先和我一道過去吧。”

沈清怨低低應了一聲“好”,便隨着陸含章一道離去了。

看着最終消失在拐角處的白色背影,商挽站在原地輕喟道:“沈姐姐怎麼變成這樣了?”

“想死的時候死不成,想活的時候活不了,竟是將她最後一點心氣也磨沒了,”躲在葯室門后暗影中的黑衣少年終於走了出來,手中的一把夏枯草早已被捏得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阿挽,或許我們錯了……”

“怎麼會這樣?這兩年裏,我明明看到沈姐姐那麼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幾次生死垂危,她都挺了過來。”

鹿鳴的臉上卻浮起了一個慘淡的笑容,“她從前,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高處,看着西方日落的地方,太陽落下去,就去乖乖睡覺,她好像在等待什麼,只是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的竟是死亡。”

“她那個樣子我還總以為她是蠢笨遲鈍,一度十分嫌棄她,”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悲傷,眼中含着淚水,“直到遲蒙死後,阿姐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她明明不喜歡殺人,卻在無間獄裏主動拿起了劍,她每日早早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掛着一身血,我記得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的身上永遠都有未能痊癒的傷口。”

商挽走到他身邊,輕輕握起他的手,掰開了他緊緊攥在一起的手指,少年寬厚的掌心裏竟沁出了微微血沫。

“但我卻再也沒有被人欺負過,兩年前,我們被長老們設計,主人殞身,為了復仇阿姐的性子變得更加冷硬,她就像一個被仇恨驅使的怪物一般殘忍嗜殺,如今她大仇已報,執念已消,而我即便沒有她的庇護也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她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商挽輕聲喃喃道。

“阿挽,我覺得命運對阿姐好不公平,”鹿鳴用另一隻手捂住眼睛,“她早就被折磨得失去了生的意志,為了我們煎熬到了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擺脫未明崖了,她卻活不了了……”

“我們苦苦找尋了青蠱那麼久,至今卻無半點消息,反倒先讓阿姐失了希望……”

淚水終於還是順着指縫流了下來,“阿挽,我知道阿姐怎麼想的,她怕我們承受不住希望落空的悲傷,她怕我們傷心啊,可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商挽踮起腳將鹿鳴攬在懷中,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阿鳴,我們誰都沒有錯,我們想讓沈姐姐活下去,這沒錯,沈姐姐不想我們傷心,也沒錯。”

“但是,阿鳴,我們是醫者,對醫者來說生命是最重要的,拯救生命是我們生來的職責,如果連醫者都先放棄了,又如何讓病人堅持下去。”

“我不會放棄,上天入地我都會找到青蠱,都會想辦法治好沈姐姐。”

鹿鳴伏在少女的肩頭,耳邊的聲音清越而堅定,讓他心裏安定了許多,阿挽說的對,還未到絕境不能放棄。

至少此刻他們還活着,至少此刻他們還在一起,未來一定可以因為現在的努力而有所改變,他們總會找到生機的。

沈清怨從李含明的房間裏出來時,下了一夜又半日的雨終於停了,但天上的烏雲仍是黑壓壓的一片,讓人的心情難以明朗,又剛想起剛剛李含明說的話。

“如今江湖盛傳少決山的滅門是未明崖的手筆,就是為了奪回被盜走的天地合策,而昨日圍攻我們的那些殺手雖然裝扮一致,但身法卻大相逕庭,很明顯不是一撥人,想必是江湖上有許多人都以為合策在十九師妹身上並為此而來。”

“待天氣好些,山路可以通行后,我需要儘快回到師門向掌門稟告此事,提前做好防範,十九師妹作為少決山僅剩的傳人,我們瓊華劍派也理應照顧她,只是我一介外門弟子,修習不精,護送十九師妹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故想請謝公子幫忙。”

“我回山這段時間,還請沈姑娘幫我照顧下小蟬。”

沈清怨聽到最後,只是機械般地點了點頭,神思卻遊盪在天際之外,她讓九月寒帶着天地合策下山並放出消息,目的就是引起江湖武林對未明崖的注意,對天下宣告未明崖即將復出,可是她從沒想過以滅門這樣慘烈的方式來宣告武林,究竟是誰做的呢?

還有那些奇怪的面具人,她雖默認了未明崖的人加入天地合策的爭搶中,卻未曾想過封閉了十三年之久的未明崖中,居然還有人能與武林中人搭上線,那麼合作的籌碼是什麼?她的計劃是否還能順利完成?

她抬頭看向灰暗的天空,隱約覺得面前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漩渦,她想要逃離,可身上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拚命拉着她向漩渦的邊緣走去,她掙不開也逃不掉。

腦海中又突然浮現一抹青影,想起今早陸含章說的話,心裏驀地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為了排解這股煩悶,她便在觀中四處閑逛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卻走到了順清觀的門口。

觀外盛開的杜鵑已經被一夜的風雨打得七零八落,花葉鋪灑了一地,只余幾朵花苞堅強地掛在枝頭,隨着風輕輕搖晃着。

繁密的樹叢中突然顯現出來一抹青影,他的身形不穩,步伐凌亂,幾步間又搖落了數瓣杜鵑花,沈清怨看到那抹熟悉的青影時,一陣喜悅驀地湧上心頭,她快走兩步急忙迎了上去。

謝遙一身糜爛酒味,身上的衣服又松又垮還泛着潮氣,黑絲綢般的烏亮長發此刻也亂糟糟地頂在頭上,完全沒了往日的氣度。

剛想問他昨夜發生了什麼,卻見他身形搖晃,沈清怨伸手欲扶,那人身子一歪卻是躲開了她的手。

沈清怨突然氣悶,怎得今日一個兩個都在與她置氣,她招誰惹誰了。

正要甩袖離開的時候,卻聽得那一身酒氣的人啞着嗓子道:“我身上臟。”

沈清怨愣住了,卻是沒想到他是因為這個才不想自己碰他,好笑地搖了搖頭,她收回了手。

“好,那你自己走。”沈清怨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搖搖晃晃地進了道觀,心中的煩悶突然消了大半,連四周的景色都變得賞心悅目了起來。

那滿地的花瓣好似上天特意為她鋪就的花路,她一腳踏了上去,花瓣頓時深深地陷入泥濘里,鮮艷的紅色在泥土裏舒展開,好似一卷漂亮的圖卷。

她踏着滿地殘花,歡欣雀躍間大地彷佛成為了一張巨大的宣紙,滿地的杜鵑花瓣是她的筆墨,而她是那個作畫的人,腳步起落便是她的筆法。

直到天上再度飄起雨絲,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來了許久,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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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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