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風息山未明崖,無間獄。

厚重的雕花石門打開,伴隨着撲面而來的濃重血腥氣,一個滿身血污的女人從黑暗中走來,守在門外一夜的眾人立時便想明白了門后所發生的一切,紛紛匍匐跪地。

女人右手持一柄細長軟劍,左手提着一顆尚在滴血的頭顱,大概頭顱的主人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是這樣一個結局,他的生命就在恐慌和驚懼當中戛然而止,以至死不瞑目。

女人以這樣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站立了半晌,沉默在空氣中彌散着,似一雙無形的手將人緩緩拉入無盡深淵,微風將血的味道送至每個人的鼻尖並探入他們的喉腔,深入腹部,強烈的嘔吐感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們昨夜發生的一切,以及面前的女人是多麼可怕的存在。

她向地上眾人巡睃了許久,但此刻沒有一個人敢抬頭或者發出聲音,他們甚至將自己呼吸聲降到了最低,沉重的壓迫感讓他們開始不住地戰慄。

似乎很滿意他們的反應,女人終於緩緩開口,“你們抬起頭來。”聲音中帶着許久未曾開口的粗糲感,卻氣勢十足。

“從今以後,你們要侍我為主,以我為尊,凡我所令,皆不可逆,但有違者,海角天涯,我必殺之。”女人清冷的聲音含着內力,帶着凜然的威勢傳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她將手中的頭顱隨意往前一扔,那睜着雙眼的頭顱翻滾向前,正好停在一人身前,那人微抬眼皮,恰與頭顱的眼睛四目相對,駭得那人瞬間頭皮發麻,身體一軟當即伏倒在地,不敢再抬眼。

眾人紛紛以頭搶地,齊聲叩拜,“參見吾主,吾主千秋……”

這個女人便是未明崖第四任座主——沈清怨,她是地獄鬼魅,亦是救世神明。

很多年以後,當活着的人再憶起此時情景時,依然會感慨萬分,那個女人,稟賦卓絕,狠辣絕厲,僅憑一把軟劍殺盡未明崖十一位長老,她明明一身血污卻依然舊采超然,眼角下一道傷疤給這張本該清麗十足的臉增添了幾分凌厲,她站在那裏,似一座孤遠的山峰聳立天地間,冷冽而凄清。

命運的轉輪悄然轉動,終局已不再是早已預知的死亡。

晨光熹微,葯香滿園,輕柔的日光鋪滿大地,新的一天已經開始,而風息山山腳下的尋微葯園內有人已經焦急地等待了一夜。

“臭丫頭,別轉了,轉了一晚上了,轉的老頭子眼都花了。”藤椅上原本正在休憩的老人,終於忍受不了這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揮着手中的竹杖連聲阻止。

說話的人是江湖中聲譽顯赫,人稱“鬼手醫仙”的神醫商不屈,他年輕時憑藉一身絕妙醫術也曾譽滿江湖,只是不知為何,在已近知命之年時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避世於此。

“都一天了,也不知道沈姐姐怎麼樣了,鹿鳴去了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身着鵝黃衣衫的少女無視了老人的話,仍在不停地來回踱步,眼底青黑一片,顯然是一夜未眠。

“哎哎哎……小心點,別踩到我的葯。”商不屈一把拉開藥圃邊的危險少女,他一邊扶正被踩歪的幾株葯苗,一邊怪責道:“馬上都要過十七歲生辰了,怎麼還是如此不穩重。”

鵝黃衣衫的少女壓根沒有聽進去他的話,自顧自道:“爺爺,你說沈姐姐會不會有事啊?未明崖的十一位長老,當年連老座主都是要禮讓幾分的。”少女口中的老座主,便是二十多年前一手建立未明崖的第一任座主——封細風。

封細風是一個武學痴兒,但奈何天資愚鈍,而立之年仍是建樹平平,直至因緣際會下讓他尋得一本絕世心法——天地合策,修習此心法之人可吸收他人內力為己用,這就導致天地合策有一個致命缺陷——只有天生經脈寬厚的人才能修習,否則可能會因為承接不住突然進入體內的澎湃內力而經脈盡毀,可能是緣分使然,封細風竟然是那個天選之人——他的筋脈天生寬闊於常人數倍,憑藉著這本絕世心法,封細風逐漸在江湖上嶄露頭角。

但天地合策雖為絕學,卻與傳統的武道修習方法相悖而被正道所不容,封細風因此被視為邪教異徒,或許是一直被武林排擠導致他心生怨懟,也或許是他天生反骨本就性情叛逆,被正道各派壓迫多年後,他終於集合了江湖中素有惡名的十一人上了風息山,以他為首建立了未明崖,成為武林第一邪教,江湖維持多年的平靜自此被打破。

老人抬起頭,已然明亮的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這一夜過得竟如此漫長,“阿清這丫頭啊,命大着呢。”,雖然嘴上輕鬆,但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是暴露老人此刻的擔憂。“商挽,你說是吧。”雖是肯定的語氣,卻帶着些許遲疑。

名喚商挽的少女微怔了一下,平時爺爺只喚她阿挽或是丫頭,若是叫她全名,便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爺爺遇到了不解的難題,二是爺爺正處在極端緊張的情緒當中。

“是啊。”女孩清亮的聲音響起,像是風中搖曳的銀鈴,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阿姐本事大着呢,又那麼聰明,一定會沒事的,沈姐姐是我見過這世上最厲害的人了。”

許是被少女清越的聲音所感染,老人稍稍寬了心,“小丫頭,你一共才見過幾個人啊。“

“爺爺、沈姐姐、鹿鳴、鎮上的虎叔、劉嬸……“商挽掰着指頭認真數了起來,“沈姐姐是最厲害的,爺爺是第二……”

“阿挽,爺爺,快來看看阿姐……”葯園外突然傳來少年急切的聲音,商挽聞言飛也似地跑了出去,見到少年背上滿是血污人,淚水不住地往外涌,“鹿……鹿鳴……沈姐姐怎麼傷的這麼嚴重……”伏在鹿鳴肩頭的沈清怨渾身是傷,肩胛處一個嬰兒拳頭大的血洞尚在滲血。

“你快去叫爺爺,我先把阿姐放下,你去拿些止血的傷葯,燒些熱水過來,再帶些乾淨的衣服。”鹿鳴幾句話飛快地安排了下來,商挽趕緊照辦,不敢耽誤一點兒時間。

商不屈聽見聲音早已拄着竹杖進了屋準備着,鹿鳴背着沈清怨隨後跟了進來,他一邊將背上的人小心放下,一邊和老人交代着沈清怨的傷情。

“我已經給阿姐服過了護心丹,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她體內的真氣太亂了……”

商不屈仔細檢查着沈清怨的傷勢,頭也不抬道:“你先去煎藥吧,你知道方子,順便熬點粥。”

鹿鳴看見老人的眉頭緊鎖,心知情況嚴重,怎麼也邁不開步子離開這裏,他生怕自己從此再也不能見到阿姐睜開眼睛。

商不屈見少年許久未動,扭頭怒道:“你再不去,她一會兒死在這了我可不管!”

醫仙老人的這一聲威嚇十分有用,鹿鳴朝床上昏迷的人深深看了兩眼便急忙去煎藥了,他走後不多久,商挽便端着熱水和換洗的衣服進了屋,商不屈和孫女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此時房間裏只剩下商挽和昏睡中的沈清怨兩人,但房間裏卻並不安靜,商挽被沈清怨身上駭人的傷口嚇到,忍不住啜泣,上藥的手不停顫抖,幾乎拿不住藥瓶。

許是哭聲太大,吵醒了昏睡中的人,“阿挽,你太吵了啊。”沈清怨粗啞的聲音響起。

商挽聞言抬起了頭,對上的正是一雙漸漸清明的深褐色眸子,“沈姐姐,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暈不暈?身上痛不痛?渴不渴?餓不餓?”

少女連珠炮似的發問使得沈清怨忍俊不禁,“你讓我先回答你哪個問題……”

商挽微窘,摸了一把眼淚拿起藥瓶示意道:“沈姐姐,你忍着點,我先給你把傷處理好,要是疼你就說,我會輕點。”心情尚未平復,聲音還帶着細微的顫抖。

少女青蔥白嫩的手指一點點撫上沈清怨的傷口,帶着絲絲涼意消散了傷處火辣的刺痛感。在沈清怨有記憶的最開始的幾年,也經常這樣弄得滿身是傷,但未明崖從來是個不看重人命的地方,沒有人會在乎她的傷病,包括她自己,直到後來她遇見了師父,那個瘋魔而又溫柔的女人總會在半夜悄悄進入她的房間幫她療傷,再後來,她就強大到很少會讓自己受傷了。

看着女孩認真稚嫩的臉龐,沈清怨漸漸起了逗弄的心思:“阿挽,很疼啊。”

十幾歲的女孩兒總是天真又好騙,她慌忙地收了手,語帶歉意道:“那我輕點,姐姐你忍一下。”

看着少女認真又無辜的表情,沈清怨忍不住輕哧了一聲,商挽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了,卻只輕輕舒了一口氣,心下稍安。

商挽處理沈清怨身上的傷口花了不少時間,直到額頭沁滿汗珠,後背濡濕才結束,她收起滿是血污的臟衣,而後打開了房門,讓在門外等候已久的兩人進了屋來。

“丫頭,你是不是還是練了天地合策。”商不屈一踏屋便向沈清怨質問道,但語氣卻十分肯定,顯然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沈清怨咬着嘴唇輕輕點了點頭,卻未敢直視老人的洞徹一切的眼睛。

商不屈憤怒地用竹杖敲了敲地板,怒聲道:“我跟你說過,天地合策非先天經脈寬厚者不能修習,連封細風尚且受不了真氣反噬之力,經脈盡斷而亡,何況是你,你怎麼如此自不量力!”

“只要能殺了他們,只要能報仇,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沈清怨在老人的怒吼中低聲道。

老人一時語塞,緊握着竹杖手微微顫抖,面色鐵青,他雖氣憤沈清怨的隱瞞,但知她本性固執也只能就此作罷,未明崖的十一位長老設計殘殺了她視若親人的師父,這仇她不可能不報的。

但他滿腔怒意無處發泄,心中十分煩悶,便一杖敲向旁邊立着的少年,咬牙道:“你明知道修鍊天地合策有風險,你還不阻止阿清。”

“阿姐想報仇,那是阿姐想要的。”鹿鳴沒有躲閃,任憑那一杖打在自己身上,他恨自己沒有能力幫阿姐報仇,只能讓阿姐兵行險着,如今身受重傷,但那一杖不輕不重,並不能幫他減少絲毫愧疚。

商挽這時上來打圓場道:“好了,爺爺您可是‘鬼手醫仙’,這世界上就沒有您治不了的傷,治不好的人,對不對?!您一定有辦法。”

鬼手醫仙斜斜睨了他們三人一眼,一副要置身事外的架勢,“別給我戴高帽,醫仙也只能救想活的人,救不了你阿姐這種一心想尋死的人。”

鹿鳴雖心知鬼手醫仙不會真的置之不理,但這老頭兒性子古怪,年紀越大越難以捉摸。

曾經有一次,阿姐內傷未愈又不聽勸阻強行入無間獄閉關修鍊,導致內傷越發嚴重,時常因為真氣岔行而痛苦難忍,當時他醫術尚淺無可奈何,而這老頭因為氣憤阿姐任性,硬是讓阿姐生生受了一個月的折磨才出手救治。他怕再惹惱這古怪老頭讓阿姐,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商挽卻沒有鹿鳴這般多的心思,直言道:“不就是內力太多了嘛,把那些內力化掉不就行了?江湖上不是有這麼一門武學嘛,我在話本上看過。”

話本?鬼手醫仙一下就抓住了這兩個字,舉起竹杖作勢就要打她,“你又偷跑出去了?”

少女被嚇得直往沈清怨床上躲,急聲辯解道:“我又沒跑遠。”

商不屈看着孫女毛手毛腳的樣子,無奈放下手中的竹杖,道:“阿清好不容易包紮好的傷口,你快下來,別折騰她了。”

又接着道:“吃下去的飯哪那麼容易吐出來啊,且不說強行化去內力可能會導致經脈枯竭而死,現只說這丫頭的脾氣,你們覺得她可能這麼輕易放棄那一身好不容易習來的本事?”

商挽和鹿鳴同時看向沈清怨,他們心裏都明白沈清怨的答案是什麼,最後也只能跟老人纏磨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鬼手醫仙淡淡吐出兩個字。

聽到這個答案,鹿鳴再次望向沈清怨,眼中滿是悲傷,而後者只淡淡回以他一個安慰的笑容。

沈清怨從來不怕死,在未明崖這樣的地方,死亡是早已註定的,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不夠強大。

商挽卻沒有像鹿鳴那樣沮喪,雖然自己在醫道上沒有鹿鳴那樣有天賦,但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親爺爺,她的爺爺是醫仙,也是醫痴,若是情況真有這麼棘手,恐怕葯園早就翻天了,現下這個態度怕也只是因為沈姐姐偷偷修習天地合策而與她置氣,這老頭向來小心眼。

“我說呢,前幾日啊,有人突然把許久不用的醫書拿出來,還研究了許多古方,那叫一個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商挽故意拿着腔調調侃道。

商不屈突然被人戳破心思,抬起竹杖敲過去,卻被少女靈巧地躲開了,轉頭卻對上了鹿鳴熾烈的目光,他不自在地避開少年的眼睛,轉頭對床上幾乎包成粽子一樣的人嚴肅道:“方法是有,得看你想不想活……”

想不想活?這是沈清怨十幾年來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和其他掙扎求生的人不同,她沒有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慾望,卻也從不會主動求死,一直以來她只是被如同江水洪流般的命運推着往前走,對於死亡她向來坦然,甚至隱隱期待它的到來。

而如今,當她望向眼前這三個人時,他們眼底流露出來的關切是那麼熱烈而真實,她竟有些不忍他們失望。

未等沈清怨作答,鹿鳴搶先問道:“什麼方法?無論什麼方法,只要能讓阿姐活下去,我拼了命都會去做。”

商不屈的手中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來一個黑色的葫蘆瓶,他遞給鹿鳴,叮囑道:“阿清真氣反噬時,這葯就給她吃上一顆,一日最多吃三顆。”

“還有,日後不要隨便動用內力,你那把軟劍要靠內力驅使,也換了吧,以後最多使用三成內力。”這句話卻是對沈清怨說的。

“三成?”商挽響亮的嗓音驚得老人一顫。

“臭丫頭,毛毛躁躁的,小心老人家的耳朵。”商不屈輕聲呵斥道。

“爺爺,三成功力啊,未明崖上那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沈姐姐這樣回去會很危險的,您再想想辦法嘛,不能就讓沈姐姐這樣回去……”

“停停停……”商不屈被吵得頭大,捂着耳朵道:“阿清現在已經是未明崖的主人了,那些小鬼誰敢動她,先養傷,如果要徹底治好她的內傷,還需要兩味葯,這還得她自己去找,暫時也不用回未明崖了。”

商挽有些奇怪:“什麼葯還得讓沈姐姐去找?我們的葯園裏沒有嗎?”

商不屈拉上自己喋喋不休的孫女就往外走,“萬年蕈和青蠱,你看葯園有嗎?你爺爺我是醫仙,不是葯仙,快出去吧,別打擾阿清休息。”

“沈姐姐,你好好休息啊……”商挽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房間裏鹿鳴和沈清怨相視一笑,鹿鳴替她掖好被角,輕聲道:“阿姐,你休息吧,我在這守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遙遙知我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遙遙知我願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