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四
()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約在櫻花樹下見面。
晴明出現的較晚,身上隨意披着白sè狩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繩子系住的酒瓶。右手雖拿着火把,卻沒點上火,似乎就這樣摸黑走到紫宸殿。腳上是黑皮淺底鞋。
博雅早已在櫻花樹下等候,全副武裝,宛如要上戰場。不但穿着正式禮服,頭上還着卷纓冠。左腰佩把翹得厲害的長刀,右手握長弓,背着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應。
博雅身邊另有一位矮個兒法師。背上以細繩綁着竹琵琶。
“這位是蟬丸大師。”博雅向晴明介紹。
蟬丸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yīn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謙恭有禮,舉止沉穩。
“久仰大名,博雅時常提起蟬丸法師的事。”晴明的證據爾雅溫文,態度與在博雅面前時大不相同。
“老僧也從博雅大人那兒久仰晴明大人。”矮個兒老法師再度行了禮。老法師頸項細瘦,宛如仙鶴長頸。
“我將半夜傳來琵琶琴聲的事告訴了蟬丸大師,大師說也想同我們一起聽聽。”博雅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博雅的裝扮,問:“難道你每晚出門時,都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為有陪客,單獨一人時不會這樣鄭重。”
博雅剛說完,清涼殿附近傳來男人的低沉聲音。
那聲音嘶啞,yīn郁暗澹。
迷戀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詞。
聲音逐漸挨近,夜裏也能辨別的灰白sè人影從紫宸殿西方角落繞出來。
冰涼夜氣中,濛濛細雨霧茫茫地籠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遊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rì行風聲傳萬里……
人影飄飄然自柑橘樹下踱步過來,蒼白的臉,無視四周景物。
身上穿着白sè文官官服,頭上戴頂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裝飾長刀,身後拖曳着官袍底衣束帶下擺。
“是忠見大人……”晴明低語。
“晴明!”博雅呼喚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會出來,我們別管他吧……”
其實晴明根本無意向忠見施法。
此情才萌心頭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彷彿稱心快意地融入大氣中的煙靄,人影朗誦完詩歌,便與聲音同時消失了。
“那聲音實在哀哀yù絕。”蟬丸自言自語。
“那也可以算是一種鬼魅吧。”晴明說。
不久,遠處傳來琵琶琴聲。
啪,晴明輕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靜謐無聲地迎面走來。
身上緊密穿着華麗唐裝……是位全身包裹着十二單衣的絕世佳人。
那女人身後拖曳着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燈火可及的光圈內。
全身是紫藤sè的寬鬆唐裝。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着嬌小白皙的眼瞼。
“讓蜜蟲幫我們帶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凈小手,接過晴明的火把,隨即點亮。
“蜜蟲?”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嗎?”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遲開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不,不僅想起來而已,眼前這女人的確也在冷冽夜氣中散着同樣香味,香味飄蕩至博雅的鼻孔。
“識神嗎?”博雅問。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聲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着晴明。
“我深切感覺你真是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他瞄一眼將火把遞給女人的晴明,再將視線轉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蟬丸手中沒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晝夜都一樣。”蟬丸低聲回應。
蜜蟲轉過紫藤sè唐裝身子,嫻靜地步向煙霏霧集的濛濛細雨中。
錚。
琵琶聲響起。
“出吧。”晴明道。
晴明提着酒瓶,漫步於煙雨霏霏的冷冽夜氣中。
他不時將酒瓶舉至唇邊啜飲,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氣與琵琶琴聲的情調。
“博雅要喝酒嗎?”晴明問。
“不喝。”博雅起初斷然拒絕。
“怕喝醉之後,箭shè不準嗎?”
經不起晴明取笑,博雅乾脆也喝起酒來。
儘管如此,琵琶琴聲依然是哀怨歌調。
蟬丸始終一言不語,恍如夢境般邊走邊傾耳細聽琵琶琴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感覺非常哀戚。”蟬丸輕聲道出感想。
“聽起來真叫人心如刀絞。”博雅將長弓掛在肩上。
“大概是異國旋律吧。”晴明舉起酒瓶回說。
樹木在黑夜中閒情逸緻地豐熟,夜氣中融合著綠葉芳香。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果然,羅城門上傳來餘音繞梁的琵琶琴聲。
三人默默聽了一陣子。聽着聽着,可以聽出彈琴人一直變換曲調。
彈到某曲子時,蟬丸低聲道:“這曲子老僧依稀聽過……”
“真的?”博雅望向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過一據說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記得旋律和這曲子很相似。”蟬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懷中。
錚,蟬丸配合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奏起琵琶。
錚。
兩把琵琶的琴聲開始纏繞。
蟬丸的琴聲起初有點生硬。
不過,可能是蟬丸的琴聲傳進了對方耳里,羅城門上的彈琴人已不再換曲子,變成重複彈奏同一曲子。每重複一次,蟬丸的琵琶琴聲便逐漸流暢起來。重複幾次后,蟬丸彈奏的旋律已同羅城門上的人一模一樣。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兩把琵琶魚水和諧,膠漆相融,琴聲迴響在夜氣中。那琴聲會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蟬丸陶醉地閉上盲目雙眼,有如追趕體內某種激昂情懷,不停從琵琶上奏出琴聲。臉上浮出歡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動得含淚喃喃自語。
“沒想到身為一個凡人,居然可以聽到如此美妙的琴聲……”
錚。
錚琵琶琴聲飛升至夜空。
那聲音最初小得有如夾雜在琵琶琴聲中的竊竊私語,後來竟愈來愈大。
聲音來自羅城門上。
原來是羅城門上那非人之物,邊彈琵琶,邊嚎啕大哭。
不知何時,琵琶琴聲雙雙停歇,只剩下大放悲聲的號哭。
蟬丸的表情無比幸福,盲目雙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殘留大氣中的琴琶餘韻。
哭泣聲開始夾雜着語聲,是異國語言。
“這不是大唐語言。”晴明道。
“是天竺語……”晴明嘟囔着。
“你聽得懂?”博雅反問。
“聽懂一些。”晴明補充,因為他相識的人多是和尚。
“他說什麼?”博雅反問。
“他說,很悲哀。又說,很高興。還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代印度語,也就是梵語。佛教經典原本以梵語寫成,中國所翻譯的佛典,大都以漢字音譯而成。平安時代有幾位能說梵語的人,實際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rì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蘇利亞。”
“蘇利亞?”
“也可能是索利亞,或許是俗利亞。”晴明若無其事地仰望羅城門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團了。
晴明用異國語言向黑沉沉的城門二樓低聲呼喚了一句。
霎時,哭聲停止了。
“你跟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琵琶彈的很好’。”
不久,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
“彈奏我國度的音樂,又會使用我國度的語言,你們究竟是何許人?”雖然帶點鄉音,卻毫無疑問是rì語。
“我們是事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說。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連續兩天都來這兒的那一位吧?”聲音問。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蟬丸。”蟬丸開口。
“蟬丸……彈琵琶的人是你嗎?”
錚。這回蟬丸沒回答,只彈奏了一聲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報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為什麼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說著。
晴明視若無睹地仰望着羅城門。
“另一位是……”聲音說到一半,頓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聲問道。
“沒錯。”晴明回說。
“是jīng靈嗎?”聲音又低聲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樣子,樓上的人看得到樓下。
“閣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問。
“漢多太……”聲音細語回答。
“是異國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國家。”
“應該已不是這世上的人吧?”
“是。”漢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麼身分?”
“我是雲遊樂師。原本是天竺某小國的國王庶子,自從鄰國擊滅我國后,就離開了故鄉。從小我對武藝沒什麼興趣,比較喜歡音樂,十歲時已能彈奏所有樂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聲音飽含思鄉之情,“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處漂泊,最後流浪到大唐,度過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rì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然後呢?”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原來在平成京法華寺附近製造琵琶為生,一天夜晚強盜入侵,砍我的頭顱,我就死了。”
“為什麼你會變成今rì這等模樣?”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國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離開故國,最後客死異鄉,就感到悲哀至極。是如此情懷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來如此。”晴明頻頻點頭。
“可是,漢多太啊!”晴明呼叫漢多太。
“是!”聲音回應。
“你又為什麼竊取玄象琵琶呢?”
“老實說,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造的作品。”聲音低沉、穩靜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晴明大大嘆了口氣。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呀,正成大人……”聲音嘆道。
聲音呼喚的是方才晴明報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靜默不語。
“正成大人……”聲音再度呼喚。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鮮紅的嘴唇含着微笑,抬頭仰望着烏黑城樓。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問。
“或許那把玄象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歸屬我們,能不能請你奉還?”博雅瞪視着樓上。
“還給你們是沒問題……”聲音低聲道。
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再度響起:“不過,你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說來有點難為情……我潛入宮中時,看上一名宮女。”
“什麼?”
“十六歲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宮女長得很像我妻子……當初潛入宮中,其實只是想見宮女而已,沒想到每晚進出時,偶然現了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宮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竊取譯玄象作為替代,彈着琵琶緬懷往事,思念吾妻蘇利亞,藉琴聲撫慰自己。”
“那……”
“請你們幫我說服那名宮女,讓她來我這兒。只要陪我度過一夜就可以了。請她當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們願意,我會在早上放那名宮女回去,然後立即離開這兒。”
說完,聲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淚下了好一會兒。
“我了解了。”博雅回應,“回去后我會向皇上報告。如果皇上答應,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名宮女來這兒……”
“感激不盡。”
“那名宮女有什麼特徵?”
“她皮膚很白,額上有一顆痣,名為玉草。”
“如果可以如願,明天中午,我會shè一支箭到這兒。如果不行,我會shè上黑箭。”
“萬事拜託了。”聲音回應。
“對了,喂……”好一陣子緘口無言的晴明,突然向樓頂搭話。
“可否再彈奏一次剛才的曲子給我們聽聽?”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應該下樓在你們面前獻醜,可是我已經面目全非,見不得人,請原諒我就地班門弄斧吧。”聲音道。
錚。
琴聲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猶如懸在大氣中的蛛網。這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詳旁觀的蜜蟲輕盈地蹲下,將手中火把擱在地上,再輕盈起身。
夜晚的靜謐氣氛中,蜜蟲飄逸地舉起白皙雙手,珊珊轉了個圈。原來,是配合著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驚嘆,看得入神。
曼舞與琵琶結束。
城門樓上傳來聲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為止,請各位先回去吧。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展示一下力量給你們看。”
“以防萬一?”
“為了預防你們明晚輕舉妄動。”
聲音還未說完,羅城門上便閃出一道綠光,飄然落在蜜蟲身上。
綠光籠罩住蜜蟲,瞬間,蜜蟲臉上浮出痛苦表情,張開紅潤雙唇。雪白牙齒依稀可見時,綠光與蜜蟲已同時化為烏有。
一片東西飄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後噗咚落地。
晴明走過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請各位多多關照。”頭頂上又拋下來一句,然後歸於寂靜。
鴉雀無聲的暗夜中,只有絲綢般的霧氣緩步細搖。
晴明舉起夾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貼在丹唇上。
唇邊掛着安寧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