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塞希圖斯回到王宮的時候,正好再過一天就是他毒發的時間。
謝依已經回到了他實驗專用的塔樓里,再一次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復活蘭洛克的研究之中。
這一次他提前將解藥製作完成,並沒有讓塞希圖斯等待。
——這是一種等價交換,謝依想,塞希圖斯為他提供了他要求的材料,因此他也應該履行義務。
一切彷彿都和從前沒有任何區別。
儘管塞希圖斯掌握了鎖魔金鏈,但是他仍舊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派遣士兵帶着鎖魔金鏈秘密捕捉巫師。
如果這個東西能夠壓制巫師,那麼他就會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這一天,他們終於抓到了一個巫師。
儘管這不是一個厲害的巫師,但仍舊是巫師。
成果沒有讓塞希圖斯失望,鎖魔金鏈牢牢地鎖住了這個巫師身體裏的巫力,讓他無法逃離,也無法攻擊,只能束手就擒。
沉甸甸地金色鎖鏈壓着他的身體,使他步履蹣跚。
假如按照塞希圖斯原來的打算,只要確定鎖魔金鏈能夠壓制巫師,就命令那些士兵將那個巫師當場殺死,以免泄露消息。
然而,他接到消息后,卻改變了自己原來的計劃。
"帶他回來,我要見他。"
說這句話的時候,塞希圖斯正在書房裏,低着頭端詳着自己的畫作。
畫布上畫著的是一個身穿黑袍的巫師,皮膚白皙,體態優雅。
正是他之前驚鴻一瞥的那個巫師。
侍從領受了塞希圖斯的命令,恭敬地退了下去。
塞希圖斯見到了那個被抓獲的巫師。
被壓制了巫力之後,他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你知道他是誰嗎?"
塞希圖斯開門見山,他毫不廢話:"告訴我他是誰,你就可以活着離開。"
年輕的帝王將目光放在面前的巫師身上,萬分期待。
"他……"
巫師開口了,他的聲音就像一個老舊的風箱,是不是還喘息幾聲。
然而塞希圖斯毫不介意,他心中的期待已經達到了頂峰,急切地追問:"他是誰?"
"他……"巫師畏畏縮縮地看了一眼這個帝王,又看了一眼那幅畫。
"他……他不是巫師。"
塞希圖斯抬起眼眸,銳利的視線直直看向面前的巫師,"那麼,他是誰?"
不是巫師嗎?
那更好。
塞希圖斯想着,他幾乎微笑了。
"我不知道他是誰。"
巫師說這一句話的時候一改之前的吞吞吐吐,變得萬分肯定:"巫師裏面沒有這個人,他不是巫師。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將塞希圖斯的熱情和期待全部澆熄了。
他的表情立刻冷了下來,"您確定嗎?"
這個年輕的帝王充分表現出了他的喜怒無常,他聲音輕柔:"要知道,現在可不是撒謊的時候,我很理解您想要保護同伴的好意,但是現在,您或許該先考慮保護自己。"
巫師的回答還是沒有變,他堅持道:"這個人不是巫師,我不知道他是誰。"
塞希圖斯並沒有輕易放棄,他又威逼利誘了一段時間,而巫師的回答從來沒有改變。
通過巫師的表情和語氣來判斷,他並不是在說謊。
"你確定您和所有的巫師都打過交道嗎?"
巫師肯定地點頭:"沒錯。"
塞希圖斯陰鬱地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語調緩慢地描述了一下謝依的樣子,冷漠地詢問道:"那麼,他是誰?"
巫師似乎有些猶豫,但是很快,他就開口了。
"他,他是我們的首領。"
"是嗎?"塞希圖斯顯露出了並不相信的表情,他挑起眉,似笑非笑:"一個和普通人相愛的首領?"
巫師深吸了口氣,他似乎對此事也頗有不滿,當即開口:"你知道他為什麼戴着面具嗎?"
他並不需要塞希圖斯回答,自己接了下去:"因為他毀容了。"巫師憤慨地說:"這根本不算什麼,但是首領卻因為這一點不敢用真面目見人,還愛上了一個普通人!"
巫師又陸陸續續地說了很多,看起來對他們的首領非常有意見。
最後,他總結道:"首領在大火里被燒毀了臉,之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千萬不能拿掉他的面具,否則他就會勃然大怒。"
塞希圖斯安靜地聽着,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暫時留着他。"
離開之後,他對侍從這樣說:"他還有用,不過,不用給他優待。"
夜已經深了,塞希圖斯獨自走在漆黑的走廊上,心中回想着那個夜晚的驚鴻一瞥。
白的膚,紅的唇,優雅的姿態,一閃而逝的存在,簡直像是森林裏的精靈。
"……你究竟是誰?"
他喃喃自語,希望和絕望在他心中交織。
會不會,其實那個所謂的巫師只不過是他的幻覺,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一個人?
畢竟,塞希圖斯心硬如鐵,愛情對他來說更是天方夜譚,與其是愛上了一個人,倒不是是愛上了他自己想像出的幻影更可信。
"不……"
他否定了這個猜測,但的確更心煩意亂了。
他積攢的怒火需要一個地方發泄出來,恰巧,他的後顧之憂已經完全消失。
正好,他可以用那個毀容了的巫師首領來開刀。
再製造一場大火,讓他重溫夢魘,拿走他的面具,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想要掩蓋的疤痕。
這一定非常有趣。
他想。
·
謝依習慣性地研究到深夜。
他伏案工作,做了一個又一個猜想,又一次次將它們推翻。
復活死者,這似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蘭洛克平躺着的屍體身邊。
在巫術的作用下,他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一樣,那樣鮮活。
可是,在注視着蘭洛克的臉的時候,謝依想到的卻並不是他們之間的過往。
浮上他心頭的,反而是塞希圖斯的樣貌。
他和蘭洛克的樣貌實在太相似……突然,謝依意識到了自己的念頭,他驚的後退了一步。
隨機,一陣負罪感湧上心頭,他伸手輕輕撫摸蘭洛克冰涼的臉頰,語調帶着濃濃的歉意:"真抱歉。"
他不該有那種想法的。
謝依深呼吸,即便塞希圖斯和蘭洛克再相似,他也不應該把他們聯想起來。
更何況,就算撇去蘭洛克,塞希圖斯今年不過十八歲,而謝依已經二十八,他比塞希圖斯整整大了十歲,塞希圖斯對他來說完全就是個孩子,他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謝依對自己的雜念感到罪惡。
他根本就不應該有這種想法!
蘭洛克就在他的面前,謝依逃避似的撇開了頭,匆匆地離開了。
他沒有向往常一樣登上塔樓頂層去休息,而是到了王宮的花園。
他需要時間冷靜。
謝依一離開,就有隱藏起來的侍從悄悄向塞希圖斯報告了這個消息。
塞希圖斯的計劃原本不是定在今天,但是他非常需要一個地方發泄自己的失望,何況這也算是一個恰當的機會。
他沒有猶豫,當機立斷地下達了命令。
整個王宮悄悄地運轉了起來。
謝依憂心忡忡地在花園裏待了很久,等到他終於能夠心平氣和之後,他才開始往回走。
然而沒過多久,那個負責給他送飯的女僕就氣喘吁吁地向他跑來,惶恐至極:"閣下!塔……塔樓起火了!"
謝依原本平靜的心情驟然被打破:"什麼?!"
女僕喘勻了氣,又重複了一遍:"塔樓起火了!"
謝依已經開始往塔樓的方向跑去,他遊刃有餘的姿態已經完全消失了。
——蘭洛克的身體還在裏面!
等到謝依的背影漸漸消失,原本面帶惶恐的女僕表情也平靜下來。
她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皺的裙擺,步履端莊地離開了。
火光已經能夠看得見,塔樓附近一片喧鬧,僕人們鬧哄哄地拿着木桶盛水來救火,然而那火勢實在太大,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衝天的火光將整座塔樓包裹其中,原本黑色的塔牆也變成紅色的了。
大火映紅了一切,即便離着還遠,臉頰也能感受到火焰的熱氣。
塞希圖斯注視着謝依的背影,饒有興味地想:你是會進去呢?還是不進去呢?
"啊,我哥哥可是真心愛你,你對他真心嗎?"
不論這個巫師進不進去,塞希圖斯的計劃都不會被打亂,只不過,如果他進去了,那麼這齣戲會更好看一點。
作為幕後操縱者和觀眾,塞希圖斯佔據了一個絕好的觀景點,欣賞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謝依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火勢太大,而謝依的水球術不足以一次性澆滅火焰,如果水不夠大,那麼在這樣的大火上澆水,不僅不會起到滅火的作用,反而會讓火焰越燒越旺。
他不能這樣做。
謝依冷靜地思考着,最終還是決定自己進去。
當然,他並不打算去送死,他對自己的能力頗有把握,往身上套了足夠多的咒語之後,他就闖進了燃燒着大火的塔樓。
看着巫師的身影消失在火焰中,塞希圖斯頗有閒情逸緻地笑了一下:"唔,真愛。"
蘭洛克的身體在第二層,而謝依在離開的時候佈置了法陣來保護它,所以現在應該還沒有受到損害。
但假如法陣里的巫力消耗完了之後,那就不好說了。
難耐的高溫和濃煙儘管被咒語阻擋了,不會致命,但也足夠讓謝依狼狽不堪。
等謝依艱難地抵達二樓,穿過重重障礙到達蘭洛克的身體邊時,他佈置的法陣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
"幸好……"
他立刻將蘭洛克的身體收進了空間戒指中,轉身朝外跑去。
謝依冷靜地計算着路線,有驚無險地避開了幾根下落的樑柱,成功離開了塔樓。
然而,就在他重新出來的那一刻,一個僕人慌慌張張的地衝過來:"閣下!您沒事吧!"
他一邊說,一邊恍若無意地打落了謝依臉上的面具。
謝依的面具本來就因為剛剛的火場而有些搖搖欲墜,他還沒來得及扶穩,此刻被這個僕人重重一弄,當即落到了地面上。
原本正事不關己地看着事態發展的塞希圖斯猛地站了起來。
——隨着面具的掉落,原本模糊不清,像是一抹黑霧一樣的巫師的身形立刻清晰起來。
不是預料中因為被毀容而斑駁的臉,反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面龐。
黑色的袍,挺直的背,白色的膚,紅色的唇,墨色的眼。
……怎麼可能?!
塞希圖斯近乎失態地打翻了茶水。
這明明,這明明是他的巫師!
為什麼……明明……
【他不是巫師,我不知道他是誰】
【首領在大火中毀容了,他很在意這個,所以才會愛上一個普通人】
那個傢伙騙了他?!
不……不對……
【自從首領被燒毀了臉,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千萬不能拿掉他的面具,否則他會勃然大怒】
塞希圖斯抓到了頭緒,然而現在並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短暫的不可置信之後,塞希圖斯立即想到剛剛和之前發生的一切,巫師義無反顧地衝進火場,只為了挽救蘭洛克的屍體。
而他那時還一無所知,點評似的說了句"真愛"。
……真愛……真愛……
塞希圖斯咬牙切齒,他恨不得把這個詞咬碎。
該死!
他生生捏碎了手裏的茶杯,噴濺而出的液體弄濕了他的袖口。
濃郁的嫉妒和不甘像一條毒蛇一樣盤踞在他的心裏,塞希圖斯望着謝依空空如也的雙手,快意地想着:火太大了吧,蘭洛克已經被燒成了灰,根本帶不出來了是不是?
他的思緒飛快地轉動,很快,他就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了心底。
他起身朝巫師的方向跨步走去,臉上的表情也適時變得焦急慌張。
沒關係的,他想,現在還不算晚。
蘭洛克已經死了,一個死人算什麼?
謝依的面具被弄掉了,然而那個僕人眼疾手快,迅速地把面具撿起來還給了他。
他似乎因為自己冒犯了巫師而感到惶恐不已,看他的表情,他彷彿要被嚇暈過去了。
謝依本應該感到憤怒或不快,然而實際上,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顧及這種小事了。
剛才迫於形勢危急,他沒有來得及多想,然而現在,事情已經解決,他有了閑暇,簡單地通盤考慮了整件事之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場大火不是一個意外。
絕對不是,也不可能是。
它是一場被精心策劃的陰謀。
塔樓是謝依日常研究起居的地方,僕人很少,謝依並不喜歡被人打擾,也從來不讓那些僕人上樓。
而且謝依幾乎從來不用蠟燭照明,他一般用照明術。
再加上塔樓本身是石質建築,只有內部的阻隔和陳設是木質的,並且也不多。
在沒有火源,可燃物也不多的情況下,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絕對不可能是意外。
而它的策劃者不需多想,一定是塞希圖斯。
那個年輕的,被蘭洛克指定為他的傀儡的帝王。
然而……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僕人們還在忙忙碌碌地救火,四處一片嘈雜,然而謝依還是清晰地聽見了一聲呼喊,"閣下!"
他抬頭看去,塞希圖斯正匆匆忙忙地奔過來。
"您還好嗎?"
這個英俊的年輕人有着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很容易讓別人覺得他真誠。
謝依本想用點手段懲罰他,因為這個陰謀家險些毀了蘭洛克的身體。
然而,等塞希圖斯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儘管他的目光只不過是在塞希圖斯的面龐上一掃而過,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眼,卻讓他心生動搖。
我……真的要對他動手嗎?
謝依的手緊緊地攥着面具,他很想把面具戴起來,然而它現在並不幹凈。
"您沒傷着吧?"
塞希圖斯萬分關切地詢問道:"我剛剛看見您竟然衝進了大火中,謝天謝地,您出來了。"
謝依撇開目光沒有看他,冷冷地說:"你當然要謝天謝地,因為如果我死在裏面,你也會死。"
他思索着,心中的兩種觀點起了衝突。
原先他堅定的認為這場火災就是塞希圖斯的手筆,可是現在,他又懷疑起了自己。
真的是他嗎?
儘管這場火災疑點重重,但就這樣武斷地認為是塞希圖斯的手筆,似乎對他不大公平。
因為如果這場火災真的是塞希圖斯乾的,那麼他能得到什麼呢?
就算他燒毀了蘭洛克的身體,可也會惹怒謝依,到時候,謝依施加的報復顯然會讓塞希圖斯陷入困境甚至是絕境。
所以,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塞希圖斯看着謝依,卸下了面具的巫師如此真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如此接近。
他善於觀察人心,這曾經是他活下去的資本,因此,他幾乎是馬上就發現了謝依的遲疑。
他懷疑我,但他還舉棋不定。
其實塞希圖斯這個時候過來,是有相當大風險的。
他此前並不了解謝依,唯一知道的就是謝依和蘭洛克之間的愛情,然而這並沒有任何用處。
如果謝依二話不說直接對他動手該怎麼辦呢?
即便他能夠避開,但巫師和普通人之間有天壤之別,危險性還是太大。
最好的辦法就是按照原來的計劃進行,先用鎖魔金鏈控制住謝依,限制他的行動力,剝去他的巫力,然後再談其它。
畢竟這場火災的確非常可疑,謝依一定會懷疑他。
之前他並不在乎這一點,因為他做好了後續準備,即便謝依確認是他做的,也不會再有力氣反抗了。
然而現在,他卻並不想這麼做。
即使他對謝依了解不深,他心中也有一種感覺,隱隱約約的告訴他,如果他使用強制手段,他和謝依就真的不會有任何可能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告訴他,不要擔心,他不會傷害你。
塞希圖斯相信了自己的直覺,他放棄了十拿九穩的計劃,孤身上前。
而事實也的確和他的預料相似。
巫師沒有傷害他。
現在,他又看出了巫師的動搖。
"我知道您懷疑我。"塞希圖斯苦笑一聲,他望向巫師,目光真摯無比,就像任何一個無緣無故遭受懷疑的年輕人那樣,湛藍色的目光中帶着些彷徨,"可是,我沒有必要這麼做的,您看,我從這件事中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要冒着惹怒您的風險,我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
他彷彿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策劃這場計劃和準備所有後手的,只是像個被誤解的人那樣,懇求地看着謝依:"何況,我的性命還在您的手上,如果您不給我解藥,我根本活不過下個月,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塞希圖斯的話語和目光打動了謝依,那種令他有負罪感的情緒又再一次湧上心頭,影響了他的判斷。
的確,塞希圖斯說的沒有錯,這件事對他來說的確弊大於利。
可是……一個念頭在謝依的腦海中飛快的一閃而過,他沒有來得及抓住。
謝依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審視地看着塞希圖斯,想要從他的臉上尋找到一些端倪。
然而塞希圖斯的表情和神色完美至極,帝王都是天生的表演家,塞希圖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哪怕他今年才十八歲,但過去的經歷已經讓他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臉上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而這成功地迷惑了謝依。
他本來就對塞希圖斯有一種古怪的好感,現在塞希圖斯的表演又天衣無縫。
算了吧。
謝依並沒有真正的相信塞希圖斯,但他已經不想計較了。
蘭洛克的身體並沒有真正的受到損害,謝依本人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到此為止吧,面對這樣的塞希圖斯,謝依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又看了塞希圖斯一眼,果然,那股罪惡的悸動感又出現了。
他不能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
必須要儘快離開,不能再繼續在這裏待着了。
他必須掐掉這種不該有的,罪惡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