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第一峰
傳說,玄都八景劍為太清聖人所鑄。
他立道場於玄都山八景宮,見宮內有九大奇觀,乃鴻蒙初開時形成,魏巍壯麗,雄奇遼闊,一時心有所感,便起鑄劍之意,但九乃數之極,太清聖人不敢為天下先,便只鑄了八柄,道場名字也只喚作八景。
莫宗錫偷襲不成,臉色頗為難看,見只有一劍橫空,便惡狠狠道:“可惜只有落世星河這一劍,若是八劍合壁,我倒還忌憚三分。”
此時雷雲已散,元磁圈損耗頗大,被文旭收回丹田溫養,他聞言反譏道:“神霄上人一代巨臂,有你這麼個愛使下三濫手段的後人,實在是家門不幸。”
莫宗錫惱羞成怒,三支合陽盤蛛箭合而為一,化為一道猩紅細線,朝文旭斜刺過去。
文旭冷哼一聲,劍訣一換,那似星光凝成的落世星河劍一聲清吟,不守反攻,迎着盤蛛箭絞殺過去。
靈寶斗作一團,銀光迸射、毒火四濺,一時也難分高低。
情急之下,莫宗錫法力一催,那盤蛛劍上竟出現一隻巨蛛虛影,桀桀陰笑一聲,射出道道白絲,四面八方向落世星河劍纏去。
文旭劍訣連變,在半空左突右閃,仍不得脫,只好調轉劍身,一斂即放,暴出丈許的璀璨華光,朝周邊細密的蛛絲斬下,沒想到那蛛絲極為柔韌,僅僅一軟,便又彈了回來,還順勢纏上劍身,眨眼間便捆成了個白繭。
“多謝道友贈劍。”莫宗錫獰笑道,法訣一收,萬道蛛絲擰成一股,拖着落世星河往巨蛛口器里飛。
文旭臉色微變,接連打出數道靈氣,想將劍收回,卻如泥牛入海,不見回應。
危急之下,他舉掌朝天,打出一道光柱,直刺天穹,隨後悶聲炸響,似水波般盪開,整片天空肅然一清,顯出一道瑰麗的星河來。
接着文旭雙指一合,遙刺蒼穹,高喝道:“落世星河!”
便見那閃耀天星齊齊放亮,縷縷星力垂下,似銀絲織縷,匯聚在劍身上,劍身星芒大熾,由銀轉白,鑒照天地。
莫宗錫暗道不妙,加緊收劍,劍身諍鳴不已,越發高亢,突然刺啦一道裂帛之聲,莫宗錫只覺手上力道一松。
再看那劍,已破繭而出,光華刺目,不能逼視,恍惚間只見一團光影盪開盤蛛箭,瞬間碾滅巨蛛影,接着便掠空而來,朝他當頭斬下。
莫宗錫回護不及,只得偏過身子,劍光凜冽無匹,狠狠斬在他左肩之上,莫宗錫只覺肩上一涼,便見自己整條左臂已經飛出,驚駭之下,竟忘了閃躲挪移。
劍光不依不饒,愈發刺目,竟無視慣性於空中猛然一頓,自下而上折身再斬。
莫宗錫大驚失色,忍着痛,右手掐訣一引,使出斷骨求生之法,回斬的劍光直直劈在了那條左臂上,骨肉炸成一片血霧,而莫宗錫的真身已在數十里之外。
“文旭,斷臂之仇來日必報!”
遠遠傳來起莫宗錫怨毒的聲音,文旭連忙合劍化虹,循聲追趕,忽然耳邊傳來一聲磬響,一道清音闖入這方天地:“罷了,別追了。”
文旭停下劍光,顯出真身,面朝正北,恭敬彎腰行禮:“是,師尊。”
再抬起頭時,一名白衣白髮,滿面蒼老的道人虛影緩緩浮現。
老者環視一圈,見周遭大地滿目瘡痍,嘆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說完,捻指引下一縷紫氣靈機,輕輕一吹,化作清風拂過,那塗炭也似的大地抽出點點綠芽,幾息間,便草長花開,群鳥投林,又是一片生氣盎然。
文旭嘆服道:“造化無極這等大神通,師尊已是信手拈來,相信不久,便能踏入那亞聖境。”
老者搖頭不語,看了看半空中無主的三支合陽盤蛛箭,感慨道:“沒想到神霄真人之後,竟以生魂煉寶,走那邪修之路。”
文旭亦是點頭:“我觀莫宗錫業力纏身,心魔已成,墮入邪道不遠矣。這隻盤蛛,應是雷澤深處那隻八目蛛后,早已開了靈智,有數千年的道行,異類修行不易,若是為禍人間,打殺了便是,莫宗錫卻禁其生魂,煉入靈寶,使其不得轉劫重生,實在有干天合。”
老者揮手碾碎了那三支盤蛛箭,金屑隨風飄散,八目蛛后的幽魂顯出身來,化作一名三十餘歲的美艷婦人,盈盈拜倒:“多謝上真搭救。”
老者點點頭,道:“轉生去吧,下輩子當積德行善,莫造殺業。”
蛛后連連稱是,拜別老者,便消彌於天地間。
解決這蛛後事,老者轉而問道:“可救下你那故交?”
文旭聞言,連忙將陸山元神放出,陸山早已清醒,這會兒得脫,俯身便拜:“多謝文老弟救命之恩。”
文旭不願受他的禮,跳至一旁,道:“不敢當不敢當,此行全賴我師尊妙算,知道你有劫難,通知我來此相救。”
陸山轉了個身,又拜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老者生受了,撫須道:“師侄不必多禮,老道任平生,六才真人與我亦是舊識,你喚我師叔便可。”
陸山微訝一聲,道:“竟是任師叔當面,師尊在時沒少提起您,小侄給您見禮了。”
說完,重新執師門晚輩禮拜過。
任平生微笑頷首,溫言問道:“接下來有何打算?”
陸山神色一黯,苦笑道:“小侄倒還沒來得及想。”
任平生沉吟片刻,開口道:“你肉身已毀,道基全無,好在元神尚在,我可以息壤神泥為你塑身,再造人軀,但要重頭修起,未來成就亦是有限,你可願意?”
陸山沉默了,任平生也不着急,瞌目靜待,文旭在一旁不便開口,只得朝陸使眼色,希望他答應下來。
良久,陸山慘笑一聲,道:“師叔好意,小侄不敢推辭,只是小侄福薄命淺,怕是沒這個機緣了。”
文旭神色一變,急道:“陸大哥忠孝仁義,感天動地,何來福薄之說?若是擔心那莫宗錫再找上門,陸大哥可入我風靈月影宗做個客卿長老,晾他也不敢來我山門殺人奪寶!”
陸山只是搖頭:“老弟有所不知,有所不知。”
文旭正欲再問,卻被任平生抬手制止。
任平生修行數萬載,已是陸地神仙一般的人物,且精通推衍數術,更練成了大羅洞觀這等可窺過去未來、天地八方的大神通,適才他默運玄功,對於陸山命運,已心中有數。
只聽任平生道:“你且說來。”
陸山應了一聲,盤腿而坐,娓娓道來。
原來,六才真人晚年時曾得一女,名喚復暖如,此女天資極高,且與六才真人一樣,俱是水火雷、風土木六靈俱全之體,最適合繼承他的道統,於是他將往聖經傳給了她,可惜還沒等她修鍊有成,六才真人壽限便到,兵解而去。
沒了父親師父的庇佑,六才真人門下的弟子與後人,皆被一些眼饞往聖經的人屠戮怠盡,陸山只是個記名弟子,又常年在深山潛修,遂不為人所知。
忽有一日,陸山打坐時竟做了個夢,夢中六才真人訴說後人劫難,要他前往暮仙州瓊玉山,找到他當年的一座別府,那裏尚有他的血脈在世,還傳給了他別府禁制口訣。
夢醒后,陸山淚流滿面,修行中人不似凡人,根本無需睡眠,亦不會做夢。
他知道這是六才真人的一縷幽魂託夢,於是為師尊燃上三柱清香,便啟程往暮仙州瓊玉山去了。
尋到那瓊玉山,倒真有一座仙家洞府,以口訣入內,他找到了一塊封在山石里的玉壁。
玉壁中,躺着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與六才真人有七八分相似,便是他口中唯一存世的血脈了。
當晚,六才真人又託夢而來,說清原委。
原來此子是他的幼女暖如,修天元之法,寄虛寰宇時,遇一顆天星撞懷才有的身孕,一孕十六年,方才誕下一子。
可女修大道未成,產子極損根基,加上孕期太長,產子后她便真靈盡失,道基全毀。
彌留之際,她以僅存法力將往聖經與這孩子封入建木靈玉中,又燃信香禱告先父,訴說內情,便兵解而去。
最後,六才真人要陸山將人送去世濁觀,交給六才真人的師兄,前代觀主靈棲上人,以托後事。
沒成想,陸山剛出瓊玉山,便遇到莫宗錫的截殺,原來,莫宗錫從滅門的那家人口中得知,他晚年收過的一個記名弟子尚還存活,於是損五百年陽壽來推衍天機,算出陸山所在,一路跟了過來。
好在陸山機敏,多年來形單影隻,大風大浪獨自闖過不知多少,逃命經驗極為豐富。
瓊玉山堪堪脫險后,陸山便一直被他追殺,以化神境的修為對抗悟道境大修數月,一路逃亡至此,油盡燈枯之際被文旭所救。
文旭聽完,唏噓不已,饒是任平生已是登仙境後期的大能,斬去三屍,太上忘情,也頗為動容。
他問道:“那孩子現在何處?”
陸山答道:“我逃進永寧州時,便已無計可施,我修行數千載,亦略知天機,深知自己遭劫之日不遠,便將那靈玉,以正反須彌封靈祭儀,封印在我的元神之中。此法能遮天機蔽感知,所以莫宗錫一直算不出所在,我若不說,他絕計不敢殺我,日後但有機會,逃出生天,便解印放出,如此,才能保得師尊這唯一血脈,也算是不負師恩了。”
文旭聽完,心頭震動不已,他悲聲道:“可如此,你也會魂飛魄散,便是轉劫也不能了。”
陸山豪邁一笑,振奮精神,朗聲道:“大丈夫身於天地間,當有一點浩然氣,自然千里快哉風,我受先師所託,為保師門道統,正是死得其所,重若千鈞!又何必太惜此身呢?”
文旭沉默,事已至此,便無法回頭,加之陸山豪情萬丈,捨身成仁,他也不好再開口勸慰,污人情志。
任平生為陸山性情所感,有心成全,便主動開口道:“師侄此志,映照肝膽,真大丈夫也,只是如今你只剩一縷元神,怕是難到世濁觀,不如交給文旭,讓他替你送去吧。”
文旭欣然領命,亦勸道:“世濁觀極少出世,山門不定,還是交給貧道去辦吧。”
陸山沒有猶豫便同意了,任平生一代大修,名聲極好,又與六才真人有舊,文旭亦是他早年舊識,算得上了解,風靈月影宗又是底蘊深厚的正道大派,門中數門真法皆能直指大道,不會為了一冊道經自毀名聲。
所以他早有請文旭幫忙之心,不然也不會把個中原委說的那麼清楚,此刻見任平生主動攬下,便趕緊答應,拜謝不止。
任平生見事情定下,又道:“世濁觀常年隱世不出,山門不定,貧道以大羅洞觀找找看看。”
說完默運玄功,一雙眼睛蒙上一層淡淡金光,神寄太虛,遍尋寰宇。
不多時,任平生出定收功,他道:“雲陌州巨鹿城,城外三十里有一座浮清觀,如今那裏便是世濁觀的山門了。”
文旭應聲記下,陸山卻苦笑一聲,道:“我曾在巨鹿城盤亘數日,浮清觀也是三次路過,沒想到世濁觀就在那裏,當真是大隱隱於世啊。”
文旭點頭道:“抱至清風拂月,守有丹香留世。十數萬年來,世濁觀雖長處於十二大派末位,但若論道統之純,底蘊之深,世濁觀當稱第一。此派核心弟子極少入世,但凡外出走動,定是能壓服三族五州年輕一代的天驕。”
任平生聞言輕輕一嘆,神色傷感,眼有追憶,他道:“不錯,六才真人復折冥便是世濁觀上一代入世之人,昔年復師兄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心胸氣度、道行法力,無一不令人心折,奈合他生性高傲,易遭天妒,亞聖之姿竟只得壽兩萬載,最後走在了貧道的前頭。”
聊起這位先賢大能,三人俱是唏噓不已,半晌,任平生才收起余情,正色道:“賢侄,天色已亮,事不宜遲,你將那孩子交給文旭吧。”
陸山抬起頭,極目遠眺,視線盡頭處,寬廣的地平線已渡上一層爍爍金光,他洒然一笑,面朝東隈,高聲吟道:
“水落高平以行陸,地隆梁脊盡成山。金烏馭日需問我,要做人間第一峰!”
吟罷,他雙手連動,默念口訣,燃燒元神來代替法力,施展正反須彌封靈祭儀。
魂焰極冷,慘白無色,自腳踝攀爬而上,一點一點無聲蠶食着陸山的元神,他咬着牙,強忍魂焰灼心之痛,維持着祭儀進行,待他的元神焚盡,便是祭儀成功解封之時。
文旭不忍再看,張張嘴,卻如梗在喉,索性轉過身,封閉了五感六識,不見為凈。
良久,他回過身,陸山已消失不見,天地間,只有晨風輕拂。
文旭心中一陣悵然,他朝虛空深深拜下,久久不語。
一塊如床大小的玉壁緩緩浮現,被任平生虛托引來,他看着玉中着淡綠衣衫,與復折冥有七八分像的孩子,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位求索大典上,如劍橫空的男子,只是,那是數萬年前的事情了。
文旭默默湊上前,一位眉目疏朗,唇紅齒白的靈秀少年落入眼中,少年靜靜躺在玉壁內,臉色安詳,似在酣睡,一時令他百感交集,五味俱翻。
這便是陸山,拼了命也要守護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