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公儀澹有一個秘密。
自從崑崙墟出了燕歸鴻這麼一個正道敗類后,宗門聲譽一落千丈,壓在他身上的擔子沉重得旁人無法想像。
因此每當他從繁重事務抽身片刻時,他便會用搜羅來的留影石解悶。
會在市面上流通的留影石,記錄的大多是凌虛界的風雲人物。
比如自稱是他姨奶奶的芃芃,所存下來的留影石年年都在暢銷名單上,可以說凌虛界大部分人對她的黑歷史都了如指掌。
還比如宿懷玉——
沒有人知道,公儀澹徹夜不眠時,經常會一邊放着宿懷玉的留影石,一邊伏案工作。
暗中搜羅別人的留影石整天翻來覆去看這件事,聽上去就多少有些變態,所以沒有人知道公儀澹有這個習慣。
他不是能經常見到宿懷玉,留影石是他了解宿懷玉動向最快的方式。
留影石記錄的畫面,大多是鬥法台上的對決,或是秘境試煉中的截取到的片段。
畫面中的宿懷玉早已換回了女裝,高挑身姿似十一月的凌霜傲雪般冷冽果決,她長睫如蝶翼濃密,墨筆勾勒的濃麗眉眼似一幅畫卷般昳麗,不施脂粉也漂亮得令人心驚。
公儀澹一直以為宿懷玉的女修身份公開時,會在凌虛界掀起軒然大波。
事實也的確如此。
但人們對這個事實接受得很快。
大約是她本身就不以美貌而聞名,萬古劍皇座下的一弟子,習得他一身真傳,一柄斷雪劍名動四方,是個不折不扣的劍道天才,沒有人在意她到底是仙子還是仙君。
不過公儀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會在意的俗人。
赴清河城緝拿公儀家一名修鍊入魔的長老時,公儀澹在盈滿月光的清潭邊瞥見女子垂落烏黑長發的雪白后脊。
劍鳴聲在下一秒逼至他眼前,但公儀澹卻已看不清她那精妙的劍招,只能在她凌冽攻擊下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斷雪劍架在公儀澹脖子上時,他偏開視線,眸光落在滴落水珠的發梢上,喉結滾了滾道:
「是我冒犯,你盡可以隨意出氣,我不會還手。」
冰冷的劍貼在他熾熱肌膚上,宿懷玉問他為何會在此處。
「藏匿在清河城中的鴻卓長老是公儀家的人,我身為公儀家的家主,理應親手處置族中入魔的修士,以儆效尤。」
長發濕潤的女修披着一件薄衫,身形單薄,她偏頭看了公儀澹一會兒道:
「世家出身的人,果然都這樣恪守規矩。」
公儀澹很難不在意那個「都」字。
因為他早已知道,宿懷玉出身天樞門,在拜入月無咎門下之前,是天樞門掌門孤雪道君的弟子,而孤雪道君,也出身於四大世家之一的微生家。
「世家出身之人,也不盡相同。」公儀澹抬眸望向宿懷玉,「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有人想在我處置鴻卓長老前與之切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宿懷玉眼眸微動。
她此行來到清河城,的確是為了與鴻卓長老交手。
她的劍法停在第八重,離第九重還缺一點悟性,月無咎指點她,若想要領悟這層劍意,需以命相搏,而這個以命相搏的對象,又以公儀家的心法為佳。
宿懷玉在第八重停滯了三年,終於等到公儀家出了一個入魔的修士。
若運氣好,與他交手后說不定就能頓悟劍意,一躍邁入化神之境。
宿懷玉收了劍。
「既如此,今夜便當你什麼也沒看見。」
千年世家大族的修養,令公儀澹本該從容承諾,他會將今夜所見到的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但怎麼可能呢?
夜色悠長,他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一抹皎潔月色。
那夜之後,宿懷玉與公儀澹一路同行,在第三日時尋到了鴻卓長老的蹤跡。
但不巧的是,天樞門的效率也很高,孤雪道君在一處山谷內與他們狹路相逢,公儀澹在山谷外設下結界,而孤雪道君用縛仙繩捆住了入魔的鴻卓長老。
宿懷玉站在兩人中間,推劍出鞘,準備一劍斬斷縛仙繩,與鴻卓長老面對面的打一架。
孤雪道君沒料到這兩人會同時出現在這裏,但察覺到宿懷玉準備拔劍時,他蹙眉:
「你想做什麼?」
宿懷玉抬眸看向他。
「鴻卓長老乃公儀家的人,現如今公儀家家主在此,自有公儀家的人處置,勞煩天樞門跑這一趟了。」
孤雪道君沒開口,他身邊的一個弟子卻笑眯眯道:
「不勞煩不勞煩,我們也是辦別的事順路經過清河城而已,師姐多年未見,還是這般英勇,不知可否有空給我簽個名,我好拿去給我那些朋友炫耀炫耀……」
後面的話在孤雪道君的眼風中漸漸壓低,最後全都咽了回去。
收回視線,孤雪道君的視線落在一旁的公儀澹身上,年輕的世家家主風姿清朗,猶記得年少之時,族中長輩還時常將兩人放在一起比較。
他從不懼比較,他有自己的準則,旁人的看法不會動搖他的理智。
但在見到這兩人並肩同行的一刻,他卻前所未有的,想知道宿懷玉究竟是如何看待他們一人的。
「此人所傷害的是修真界的百姓,又由我天樞門抓獲,自然歸我天樞門審判。」
公儀澹開口:「孤雪道君不必擔心我會徇私枉法,此人已完全墮魔,理智盡失,道君將人交給我,今日太陽落山之前,我會帶着他的元嬰在道君面前親自捏碎。」
這已經是個兩全之法了,但孤雪道君只沉默半響,答:
「不可。」
一旁的弟子略顯詫異地看了師尊一眼。
天樞門規矩森嚴,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通融之處,今日這事,按照慣例確實是可以通融一一的,況且還有師姐的面子,怎麼師尊反而如此嚴苛?
公儀澹眯了眯眼:
「道君可否給我一個理由?」
「天樞門執掌修真界律法,我便是理由。」
孤雪道君看向他身後的宿懷玉。
「沉璧,按照天樞門律法,如有墮魔者,應立地誅殺,絕不饒過,你還在等什麼?」
聽到這一聲熟悉的稱呼,宿懷玉有些恍惚。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人再像這樣命令過她了。
像這樣告訴她,她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彷彿她生來就是個只需要執行命令的工具,她的七情六慾統統都不重要。
宿懷玉看了一眼公儀澹的背影,答非所問道:
「所以說,我的討厭不無道理,對吧?」
在場眾人皆不明白宿懷玉的意思,唯有公儀澹偏過頭,風姿卓然的青年眉眼冷峻,沒什麼表情地回答她:
「我和他不一樣。」
孤雪道君微微蹙眉。
下一秒,宿懷玉和公儀澹兩人幾乎齊齊發動,前者在一瞬間挑斷縛仙繩,拔劍直逼鴻卓長老而去,後者翻身如燕,平地掀起劍光如浪,切斷了天樞門弟子上前阻攔的念頭。
元嬰期修士的搏命鬥法撼天動地,山谷中迴響的劍鳴如雷動。
孤雪道君一邊與公儀澹交手,一邊分心查看宿懷玉的動靜,過了許久才察覺到她的意圖。
「她若是為了修鍊,你大可與我直言。」
兩人激烈交戰之中,公儀澹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為何要與你直言?」
「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天樞門的弟子瞠目結舌的看着這兩位同樣出身世家,又同樣居於一宗掌門的大能打得驚天動地,卻沒一個人明白他們到底是為什麼打起來的。
待渾身浴血的宿懷玉歸來之時,她看着兩個同樣挂彩的青年,臉上寫滿了顯而易見的不解。
「只是替我攔一下他而已,怎麼打得如此賣力?」
公儀澹與孤雪道君未分出勝負,不過是見宿懷玉歸來才勉強止戰,心中頗為不爽。
他回頭,看着被宿懷玉捕獲的元嬰,問:
「修為可有進展?」
宿懷玉輕描淡寫地捏碎元嬰,答:
「太弱了,還沒讓我達到生死一搏的程度,什麼都沒領悟到。」
她說這話時,令公儀澹想到了芃芃平日大放狠話的模樣,不同的是,芃芃形式大於事實的情況更多,要是她在這裏見了宿懷玉這副模樣,肯定得崇拜得兩眼冒星星。
想到這裏,公儀澹略有些失笑。
而對面的孤雪道君就顯得面色凝重多了。
「你既然是為了修鍊,為何不告訴我,你若明說,我必不會阻攔……」
「當初紅蓮佛魄之事,你也並未與我直說。」
宿懷玉遙遙望着這位昔日令她愛之深,恨之深的師尊。
在得知他前幾世挖她靈丹是為了給她替換紅蓮佛魄,助她修行之後,她心緒複雜了許久。
他不是從沒有愛過她。
他從沒有將她視作某個人的替身。
這九世的愛恨,現在回想起來,荒唐得不可思議。
孤雪道君啟唇道:「沉璧……」
「師尊,今日我稱你一句師尊,是我感念你幼時救我一命,授我技藝的恩情。」
宿懷玉向他行了一個禮: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日後若有需要,我必回贈這份恩情,如您所願,我與您,今後除了昔日師徒的情誼外,再不會有其他任何多餘的牽扯。」
這一句彷彿一記重鎚,將孤雪道君終年冰封的面具砸出一條徹骨的裂痕。
他喃喃地咀嚼着這四個字:
「如我,所願——」
「對,如您所願。」
宿懷玉直起身,看向身旁的公儀澹:
「我們走吧。」
山谷清幽,霧氣藹藹。
孤雪道君看着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心中想的卻是:
你又怎知,我心中所願為何?
又是一年除夕。
大雪紛飛,整座九重山月宗籠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這一年是小年,修真界並未舉行宗門之間的論道大會,不過卻舉辦了一屆跨宗門的小隊比試。
毫不意外的,芃芃依靠着自己手握各宗精英弟子的童年黑歷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組龍王家族,在這一屆比試中拿到了第一名。
「澹澹,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上門拜訪的公儀澹被芃芃拉着去看她堆的雪人。
公儀澹:「……這是什麼?」
「這,是修真界第一屆跨宗門論道大賽第一名龍王戰隊的老大堆的雪人!」
一口氣說完一長串頭銜的芃芃滿臉自豪。
雖然這個第一名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個月,但她依然樂此不疲,一定要時時刻刻將這個頭銜掛在嘴邊,向所有人反覆炫耀。
公儀澹雙手環臂,淡淡道:「哦,所以還是個破雪人罷了。」
「我管你的,看我本龍王戰隊老大的雪人是要收費的!壓歲錢交出來!快快快!」
「平日一口一個姨奶奶甥孫,除夕不應該你給我發壓歲錢嗎?」
「……什麼甥孫?你不是很有希望成為我姐夫的男人嗎?」
幾分鐘后,拿了一個大大的大紅包的芃芃跑到九炁面前炫耀。
「看!我那個笨蛋甥孫還是那麼好騙!」
九炁正在寫春聯,雪花落在他瑩白如玉的指骨上,他停筆輕笑:
「那你今年要怎麼騙我呢?」
「我怎麼會騙你?」少女張開雙臂掛在他脖子上,輕輕啄了一下他的臉頰,「我這麼喜歡你,要是你明天願意讓我和師姐他們去看花樓小姐姐的表演,我就更喜歡你啦!」
九炁微笑道:「那你也可以少喜歡我一點點的。」
芃芃:???
「芃芃——!」
身後傳來了姬殊怒氣沖沖的聲音,他一手香菜一手摺耳根朝芃芃走來:
「說了多少次,不要在我的葯田裏種香菜和折耳根!你是沒有單獨的田嗎?你再在我的葯田裏種這些噁心玩意兒別以為你長大了我就不會揍你!」
芃芃一邊跑一邊言辭抗議:
「還不是因為只有在師兄你的葯田裏種出來的菜最好吃!而且香菜和折耳根不是噁心玩意兒!我不許你侮辱它們!!」
「我管你那麼多,你今天不把這些東西拔完不許吃晚飯——」
「師尊!師尊救我!」
庭院中一片喧鬧嘈雜,公儀澹找到宿懷玉時,她正坐在屋檐上,一邊磨劍一邊看着
公儀澹:「你修為只差一步便入化神期,鴻卓長老都不是你的對手,整個公儀家恐怕也很難再給你找一到下一塊磨刀石,你是如何打算的?」
冬日暖陽下,宿懷玉眼帘微掀,抬眸定定看着他:
「公儀家的磨刀石,眼前不就是嗎?」
公儀澹挑眉:「你要與我打一場?」
她若是需要一個生死相搏的對手,他恐怕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修鍊之法並非獨木橋,除了生死相搏之間領悟劍意,還有別的方式。」
向來冷淡的她面上浮現出一個極淺的笑意。
風雪正寒,她的面上卻如春花乍開,妍麗風情隨她笑意牽動,徐徐在這張美人面上綻開。
「比如雙修。」
恪守禮節的世家公子沒料到這個答案,瓷白臉龐驟然籠上一層緋色。
還沒等他回應,一顆石子便從
粉衣少女叉着腰氣勢洶洶對他道:
「剛才叫你姐夫只是為了騙你的壓歲錢而已,離我師姐遠一點,區區甥孫,休想搶走我的老婆!」
也不知是羞惱還是別的,公儀澹咬牙切齒扭頭:
「太一閣下,您真的不管一管你的道侶嗎?您要是不管,就怪不了我讓她見識一下社會的毒打了。」
「哼,你想得美!我師尊是不會看着你這隻豬來拱我師姐這顆大白菜的!你才是會被我師尊毒打——對吧師尊!」
庭中梅花凌霜綻放,月無咎剛從樹下啟出一壇多年前埋下的好酒。
聽了這話,他抬眸看了屋檐上的宿懷玉一眼。
他搖頭淡笑:
「這為師可管不了。」
到底誰拱誰,誰欺負誰,他家這個小徒弟還沒搞明白呢。
又吵鬧了一會兒,從廚房裏出來的月觀玉看着這些打打鬧鬧的小輩,清麗溫婉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淡然笑意。
「平日還不覺得,看到這些小孩子蹦蹦跳跳,才發覺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師姐容顏依舊,美貌不減當年,您之前撿回來的那幾個徒弟里,最大的那個十幾歲的小崽子,應當也是這樣想的。」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咦,這酒是剛從地下啟出來的嗎?」
月觀玉垂眸看了一眼酒罈,眸中忽然漾開幾分複雜情緒。
「是當年我們一起釀的逢春色對吧……時間過得可真快。」
梅樹下的銀髮仙尊望着院中打鬧的少年們,目光悠遠,似乎透過他們看到了自己年少時的一幕幕回憶。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琥珀色的酒滑入杯盞,月無咎執杯,盡數傾倒在地。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
迴廊下,傳來芃芃清脆的聲音:
「師尊!月姐姐!吃飯啦!」
兩人被這一聲從久遠的回憶中拽了回來,他們看着芃芃的身影,眼神溫柔道: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