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幾場涼雨落下,九重山月宗已入秋色。
這是九炁在九重山月宗過的第二個秋天。
「……太一大人,這是北麓仙境送來的奏本,冬祭在即,家臣們又在詢問您的歸期呢……」
陰陽家護法將奏本放在九炁的床榻邊。
數年如一日勤奮的天道之子,在聽見奏本的時候難得露出了一點不耐,他只瞥了一眼,便不動聲色地塞到了自己早已塞得滿滿當當的枕頭底下。
「知道了。」
「那您到底打算何時……」
話音未落,窗外就響起了小姑娘古靈精怪的聲音。
「啊!這位天道之子,你掉的是這一盒香香甜甜的栗子酥,還是這一盒軟軟糯糯的桂花糕呢?」
蹲在窗欞下的小姑娘見聲不見人,手裏舉着的食盒被她舉得高高的。
護法收回視線,看向榻上的小少年時,果然在對方的臉上見到了無法忽視的淡然笑意。
「你今天來得比昨天早。」
一手提着一個食盒的小姑娘不走正門,十分特立獨行的從窗子翻了進來,旁邊的護法見她那臟鞋底將地上雪白的毯子踩出一個個鞋印,忍不住眼角微抽。
他們家太一大人可是有潔癖的。
「因為今天月姐姐新做了好吃的,她知道你還在養傷,所以叫我帶過來給你吃。」
芃芃動作熟練地把鞋子一蹬,就抱着食盒爬上了九炁的床。
「月姐姐的手藝真的很好,你快嘗嘗!」
九炁看着那一盒明顯在床上吃會掉得滿床是渣的點心,抿唇半響道:
「我不在床上吃東西。」
芃芃:「是嗎?那好可惜。」
她拿了一塊栗子酥咬了一大口。
酥餅的渣被她用食盒的蓋子接住,但看上去就很容易掉在外面。
一旁的護法表面平靜,內心卻在狂吼——
太一大人說他不吃,沒說你可以在床上吃東西啊!!
吃得雙頰鼓鼓囊囊的芃芃抬起頭,迎上九炁欲言又止的神情,茫然道:
「怎麼了?」
「……沒什麼。」九炁的視線一轉,落在芃芃晃晃悠悠的腳丫子上,「腳……要不要還是穿上鞋子呢?」
他並不是嫌棄芃芃。
只是他長在禮儀森嚴的陰陽家,教養使得他認為隨便看到女孩子的腳不是一件禮貌的事。
但顯然芃芃從沒聽過這種規矩。
「你嫌棄我嗎?」
趴着吃栗子酥的芃芃抬起頭,認真對他道:
「我來之前練劍出了一身汗,洗過澡換過衣服才來的,不臭呀,不信你聞!」
護法:!!!
怎麼能讓這個小姑娘把腳丫子塞到太一大人的面前!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但他還沒來得及捋袖子上前,就見他們家太一大人眼疾手快地掀開被子蓋住了芃芃的腳。
「沒有嫌棄你。」他耳根有點紅,「我知道你不臭。」
那是,洗髓伐骨的修仙人怎麼會臭。
芃芃心滿意足地往他的被窩裏擠了擠,這被子不知道用什麼軟綢做的,比她的被子睡起來舒服多了。
「對了小九,你的傷怎麼還沒好啊?」
芃芃一邊吃一邊隨口問:
「我剛回來的時候問過師姐……哦不對,現在應該叫師兄了,他說你只是靈力消耗太多,卧床休息十日就會好起來,現在都過了多少個十日了,你怎麼還病歪歪下不了床啊?該不會是因為你救了我,所以天道要懲罰你吧?」
九炁看她在床上吃東西吃得這麼開心,遲疑了一下,忍不住也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甜甜的栗子香在口腔中瀰漫。
小姑娘歪頭期待問:「是不是很甜?」
九炁卻沒有回答,望着她道:
「你希望我好起來嗎?」
「你這話不是廢話。」芃芃半點沒感覺到身旁小少年悵然多思的少男心,「你可是為了救我回來才會耗空靈力的,我龍王大人又不是不講義氣的人!」
當日她和師尊師兄師姐他們一回到凌虛界,耗盡靈力的九炁就暈了過去。
回過神來的芃芃衝上去就是一頓掐人中,要不是姬殊攔着她,她都能把九炁的門牙摁下來。
九炁靜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良久才小聲道:
「要是好不起來,就好了。」
芃芃沒聽到這句話,她趴在溫暖的被窩裏,把月觀玉讓她送給九炁的點心都吃得一乾二淨。
吃完她在意識到不對。
為了化解尷尬,她開始嘮嘮叨叨地聊起了其他話題。
比如她的月姐姐明年開春便要離開九重山月宗,作為凌虛界在世唯一一個差點飛升的修士,無數宗門都想要斥巨資邀請她去宗門做客卿長老,但都被她一一回絕。
她說她想要遊歷十洲,去幾個昔日好友的故鄉瞧瞧,若是路上遇到什麼有緣的孩子,就收幾個徒弟,同她一起雲遊做個散修。
還有回到魔族的兩位魔族公主,她們原本是被魔族大臣推出來送死的,卻稀里糊塗和修真界修士一道成功救世,床榻上的魔尊聞訊垂死病中驚坐起,當場決定有生之年要好好培養她們做魔尊的繼承人。
希夷當晚就給芃芃寫信:好姐妹,等我當上了魔尊,改日你要是想要揭竿而起一統修真界,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芃芃:「……不過這封信被我師姐……又說錯了,被我師兄看到之後他就燒了……誒呀,我都要被搞糊塗了,我那麼大一個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師姐,怎麼就變成師兄啦!說好要當我大老婆的,現在我沒有大老婆了嗚嗚……」
披着外袍的小少年安安靜靜地看着小姑娘在他床邊絮絮叨叨。
說著說著,芃芃藏在被子裏的腳就貼住了他的腳,她像是覺得他暖和,便順勢貼着他的腳取暖。
小姑娘唇邊的酥餅渣落在床榻上,九炁都沒來得及管。
等她嘮嘮叨叨聊夠了,也差不多該到九重山月宗上早課的時間了,芃芃從他床榻上翻身而起,提着食盒噠噠噠跑了出去。
跑了幾步,又伸了個小腦袋望着他:
「我今天是練劍太累了,才把你的點心都吃光了,下次!下次我再給你帶滿滿一盒,我一口都不吃!」
九炁遙遙望着她,隔了一會兒才答:
「好,下次你可別忘了。」
「不會忘的!」
芃芃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沖他揮揮手后就趕快跑去上早課。
經過論道大會和須彌海一役之後,修真界對九重山月宗的印象大改,從前許多有能力的長老去其他宗門交流學習時,總會忽略九重山月宗,但現在,大家都爭着搶着想來九重山月宗學習。
除了拜見月無咎和月觀玉這對凌虛界最強師姐弟,還有芃芃這個敢與天道討價還價的小姑娘。
這一日,芃芃除了上課之外,又對着來九重山月宗參觀的長老和其弟子,講述了一下自己被丟到另一個平行世界,如何不卑不亢、機智淡定的生存下來的傳奇故事。
當然,她睡馬棚吃泔水還有哭出鼻涕泡這些經歷,都被她藝術性地加工掉了。
最後成功收穫了一群未成年迷弟迷妹,為龍王家族的壯大添磚加瓦之後,她才提着兩個食盒去九炁的住處找他玩。
「小九小九!我今天腦子裏又出現了一首新歌,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我來教你,你快學來唱給我聽聽!」
一路飛奔而來的芃芃沒有見到九炁。
陰陽家在九重山月宗的租住的浮島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他的一個護法留在這裏,遞給了芃芃一封信。
是九炁留下的。
【致救世小英雄芃芃:
相識百日,終須一別,吾身體早已無恙,眠榻數十日,不過是不願離去罷了,恐別時難捨,故不辭而別,已在書信后附十頁罰抄致歉。
今朝別離,候卿尺墨,四季更替,盼來日重逢。
九炁留】
芃芃又往後翻了一頁,才看到九炁所謂的罰抄。
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了整整十頁的「芃芃吾友,懇其見諒」。
姬殊和宿懷玉聞訊而來時,見到的便是芃芃站在人去樓空的亭台樓閣外,看着手裏的信發獃的模樣。
想到這兩人也算共患難的摯友了,朋友離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必然是難受的,姬殊正想要溫聲安慰一番,就見芃芃抬起淚盈盈的臉道:
「臨走的時候還要用這麼文縐縐的話故意讓我看不懂,我真的會生氣的!」
姬殊拿起那封估計是為了照顧芃芃的文化水平,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信,嘴角微抽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自己沒文化才看不懂呢?」
芃芃:「沒文化就沒文化,我又不稀罕看懂,他都沒有和我打招呼就走了,我還不想看他的信呢。」
姬殊:「呵呵,你最好不稀罕。」
然後當晚,芃芃就巴巴地跑去找九重山月宗最有文化的華容長老,問他「候卿尺墨」是什麼意思。
華容長老笑眯眯捋了捋鬍子:
「這是讓你同他經常寫信呀。」
芃芃欲哭無淚:「可是我一拿筆就頭疼,一看字腦袋就暈暈。」
華容長老:那沒救了。
但最後,芃芃還是認命地回去捏着鼻子研磨找紙。
哼,他既然要給她留這麼文縐縐讓人看不懂的信,她就要用她發明的簡體字來制裁他!
顫抖吧!文盲!
「真是天要下紅雨了,今日華容長老也沒佈置書面作業,怎麼還找紙筆自己主動寫字了?」
神出鬼沒的夜祁不知何時出現在芃芃身後,伸長脖子看她在寫什麼。
芃芃一把護住了信紙。
「這是我寫給小九的信,不可以偷看!」
夜祁一愣,半天才擠出一句酸不拉幾的話:
「我天天住在你識海之時,也沒見你與我有什麼秘密,現在還學會捂着不給我瞧了?不瞧就不瞧,反正你跟那位天道之子整天顛來倒去說的都是些廢話,也只有他愛聽,你求我看我都懶得看呢!」
紅衣少年仰面躺在芃芃的床上,二郎腿敲得老高,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自從之前芃芃被天道丟去另一個世界之後,他就因為某種天地法則而與芃芃斷了聯繫。
如今的他,雖然仍然需要芃芃的靈力供應,但卻沒有了以前那麼多限制,若他現在想要回幽都也沒有誰能攔他。
只不過燭龍和其他靈妖們商議過,他與芃芃的八字比較合,待在她周圍,魂魄之力會比較強大,若是離得太遠,容易被人輕易殺死。
在此期間,他們會去找到夜祁五百年前被燕歸鴻不知道丟在何處的肉身,屆時便可讓夜祁真正重獲自由。
夜祁:「這都三個月了,燭龍他們還沒有一點消息,該不會是太久沒有出華胥之境所以找不着路了吧,我可太想回幽都了,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陰陽怪氣的夜祁大聲地自言自語。
芃芃頭都沒抬,一邊認認真真地寫信罵九炁,一邊隨口答:
「你現在就可以回去啊。」
夜祁:「……」
「不過如果你是想回去和我爭幽都之主這個位子的話,你就死心吧!這個位置已經歸我了!」
夜祁:「……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像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芃芃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我才不要當男人,男人髒兮兮,臭烘烘,噫,好噁心的。」
夜祁忍無可忍,氣沖沖地推門而出,去找他在這世上僅剩的好兄弟鐵子了。
「……平時一口一個三弟叫得親熱,結果有了青梅竹馬就忘了還有我這個兄弟!還是鐵子你跟我關係更鐵,走!這破地方我們不待了!再見了修真界,今夜我們就要遠航!」
夜祁翻身就要騎着大熊貓回幽都,正準備睡覺的鐵子突然覺得背上一沉,抬頭對上夜祁堅定的目光。
鐵子沒有多加思考,一翻身——
就把夜祁掀了下去。
自個遠航去吧,爺要睡了。
「鐵子!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輩子馳騁凌虛界的好兄弟嗎!你怎麼也這麼對我!」
大熊貓圓潤地卧倒在地,黑漆漆的小圓眼睛看着他:
「大晚上的,別在這兒鬼叫,你又捨不得離開這兒,就別在這兒演戲了,那小姑娘忙着寫信,沒工夫哄你的。」
夜祁跳腳:「誰要她哄!我缺她這一個朋友?」
大熊貓懶得搭理他,闔上眼睡了。
氣不過的夜祁抬腳朝幽都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九重山月宗。
最後還是憤憤地走回原地坐了下來,枕着背後軟綿綿的大熊貓,隨手薅了一根狗尾巴咬在嘴裏。
「……不就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嗎?我夜祁活了一千年,朋友千千萬,又不缺她這一個!」
秋風颯颯,楓葉打着旋往下落。
夜祁抓住一片楓葉,看了一會兒,忽然道:
「我要是回幽都,她會不會記得給我寫信啊?」
沒人回答,夜祁沉默了一會兒。
「……她那麼懶!肯定會忘!別說我了,就算是給那個陰陽家的小孩兒寫信,她也肯定過不了兩天就忘了!」
然而——
春去秋來,四季輪轉。
芃芃從七歲長到十八歲的這十一年,寫信這件事,她一直一直都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