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遙岑寸碧02
另一邊,艾吃魚踏上回洞府的路途,在路途中不可避免,總是陸陸續續聽到許多關於玄檀道君的事迹。
“他睚眥必報!好些被他殺死的修士,根本就不知是何時得罪了他,死不瞑目!”
“還數玄英劍宗的陸長尋掌門死得最慘,我覺得劍宗和玄檀道君之間,遲早還有一戰。”
“嗯,若整個玄英劍宗圍剿玄檀道君,到時候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
“玄檀道君這個道號取得本來就很讓玄英劍宗惱火,也不知他們之間有何血海深仇。”
艾吃魚一路走,一路聽,越聽心裏越發毛。怎麼在眾人口中,謝元璟已經變成了殺人狂魔,關於他的每一件事都跟殺人掛鈎。
邪魔歪道也殺,正道也殺,除此之外再也聽不到別的消息。
艾吃魚想起,自個和謝元璟也不是好聚好散,當初鬧得還挺難看的,也不知對方修成無情道之後,眼下對他艾吃魚這個曾經的師尊,到底是什麼樣的態度?
“……”艾吃魚不求對方和曾經一樣尊敬自己,至少不要有報仇的心態……吧?
真的有點怕。
甚至他都不敢回洞府了,喵喵的,謝元璟不會在那裏設下陷阱,等待他自投羅網吧?
應當不會才對。
艾吃魚不想把對方想得這麼壞,回到洞府周圍,他小心勘察了一遍,什麼陷阱也沒發現,就說嘛,曾經的師徒情分沒有那麼不堪。
瞧這洞府滿是塵灰的樣子,期間沒有人回來過。
艾吃魚怔然,唏噓,想必對方是放下了。
他掐了一個凈塵訣,落灰的洞府煥然一新,模樣和當初離開時無異。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當年的光景已經不在了。
百多年的流逝,實則在修真界不算什麼,只因他們中有一方修無情道,便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有一個人已死去般。
他倒是猜中了謝元璟的想法,修成無情道的謝元璟,覺得自己何止是死過一次,分明是無數次。
曾經住過的洞府,謝元璟自然不會去,除了擾亂心境以外,去那裏毫無益處,徒增煩惱罷了。
只不過他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對方沒有徹底毀掉同心結,最後還是還給了他。
是心軟吧。
謝元璟倒是感謝扶搖子,幫他藏起對方的這份心軟,否則他這無情道恐怕還成不了。
四月,中洲有一場盛會,艾吃魚無門無派,以散修的身份去湊熱鬧。
但因他容貌之故,無數人偷偷窺探,見他獨自一人,想上前搭訕又怕唐突。
只竊竊私語:“這位是哪個大宗門的小師叔?”
“身邊怎麼沒有弟子跟隨?”
修為上去就是不一樣,旁人再見艾吃魚,不會再有人覺得他是個小嘍啰,這通身說不出的寶相莊嚴,說是掌門也有人信。
艾吃魚:可不是險些當主持了么!
怪他,在伏龍寺待得太久,渾身都佛里佛氣的,即便容貌惹眼,也不會叫人心生妄念,望之只覺尊敬舒心。
散修不夠格坐在上首,矮矮的案幾沿青石台階一路往下擺,長得看不到盡頭。
艾吃魚也不知那上邊都是些誰,他低調地坐在最末端,想蹭點大宗門的靈酒喝。
不要錢的東西就是香,權當是他今日外出化緣了。
來此處參加盛會的修士都有自己的目的,但應該不會有人與艾吃魚心意相通,只衝着免費的酒席來。
因此各位都在交際,放眼望去,只有艾吃魚喝靈酒,吃靈肉,像是餓了許久。
他也未曾想,自己的吃相會落入熟人眼中,否則給他一千塊上品靈石,他今日也不會動一下筷子。
能夠產生此種想法,說明果真是生疏了,他以前在謝元璟面前,何曾在乎過自己的形象?
一道身影停在艾吃魚這桌面前,聲音驚奇地道:“小貓?!”
艾吃魚抬頭看去,見是扶搖子,他彎眼一笑:“扶搖子前輩,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你……”扶搖子對艾吃魚上下打量,不無驚喜,“修為長進了,難怪你這些年不見蹤影,原來是去勤奮努力,不錯不錯。”
艾吃魚正想說什麼,瞥見謝元璟緩緩走過來,他的笑容便收斂了一點,不是艾吃魚不想給對方好臉色,只是覺得有些彆扭,不知如何相處。
且先看看對方是何種表現?
謝元璟表現很坦然,彷彿與艾吃魚不是一百年未見,更像是一個昨日才見過,但相互不是很熟絡的關係。
他疏眉淡眼,行為倒是恭敬,點頭拱手,和從前一樣不多言。
“元璟,許久不見,我聽說你早已大成了。”艾吃魚自然感覺到了對方的淡漠,除了有幾許悵然若失,也還好,“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成。”
“多謝。”謝元璟好久沒有被人喚這個名字,眉心微蹙,目光掃過已經吃得七七八八的酒席,“你看起來清減了些,新徒弟沒有照顧好你么?”
不知是不是艾吃魚的錯覺,這話怎麼聽着有些許陰陽怪氣。
艾吃魚渾不在意:“哪有什麼新弟子,應當是寺里的伙食太素,吃了一百年,清減下來幾斤也是有的。”
寺里?
謝元璟瞭然,送走他后,對方果然入了佛門。
他不再說什麼,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扶搖子不曾想,這對曾經要死要活分不開的師徒,重逢會是這種局面。
不過想想倒也情理之中,漫長的時間會沖淡一切,更別說謝元璟修了無情道。
他輕嘆一聲:“如今你們兩個都有了各自的成就,老頭甚慰。”
而後指了指上邊:“小貓,同我們一道上去吧,這裏嘈雜得很。”
“不必不必。”艾吃魚連忙擺手,“我已經吃飽了,就在這裏瞧瞧熱鬧。”
扶搖子笑了:“你這小貓,還是這麼喜歡瞧熱鬧呢。”想當初他在街邊賣身葬劍,人來人往卻沒人瞧他一眼,唯獨這隻小貓津津有味地聽他老人家胡說八道,還給他靈石。
艾吃魚不好意思一笑。
“那你現在在何處落腳?”扶搖子一百年前看上艾吃魚,一百年後仍然越瞧越喜歡,“此間事了,要不要隨我們一道回太上天宮做客?”
艾吃魚:“不了前輩,我剛回中洲不久,想到處遊歷一番。”
扶搖子遺憾:“這樣啊,那等你遊歷累了再來如何?”
艾吃魚:“好。”
他二人敘舊說話,謝元璟便站在旁邊,彷彿事不關己,將自己完全摘了出去。
若非事實擺在眼前,恐怕一百年前他們三個誰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的站位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想收艾吃魚當徒弟的扶搖子沒有如願,幾經折騰,反而收了他最不喜歡的劍修。
想留在艾吃魚身邊的謝元璟亦沒有如願,最終站在了他沒好印象的扶搖子身邊。
如此說來他們三個人之中,最終只有艾吃魚如願了。
徒弟按照自己的計劃,拜了厲害的師尊,有了出息,報了仇。自個也找到修鍊法門,逍遙自在。
那兩位故人走後,艾吃魚回到原座,旁邊的修士問他:“道友,你竟然認識扶搖子和玄檀道君?”
艾吃魚笑着回答:“有點交情,但都是以前的事了。”
其實,他真的如願了么?
謝元璟落座后,扶搖子問他:“好不容易見了小貓,你真的一點念想都沒有了?你倆生疏得,嘖嘖,讓我老頭看了都覺得戚戚然。”
“他入了佛門,何必去打擾他。”謝元璟淡聲道,斟了一杯靈酒喝下。
“既然如此,你何日擺拜師宴,正式拜我為師啊?”扶搖子翻白眼。
果然說到這個問題,硬邦邦冷冰冰的劍修便不說話了。
這些年,謝元璟並沒有拜扶搖子為師,只是答應了對方几個條件,算是一樁交易。
那些條件謝元璟如今都一一兌現,他早已可以離開太上天宮,自立門戶。
“前輩莫要開玩笑。”
“你的師尊永遠只有小貓一個,對吧?”扶搖子才不稀罕他,“巧了,我也只想收小貓為徒。對你,嘿,我只想當你師公。”
“……”謝元璟無視他的調侃。
反正不管怎麼解釋,扶搖子都會認為他口是心非。
就算沒有艾吃魚,謝元璟也不想拜任何人為師。
那對他來說師徒關係無比親密,若非有一定的淵源羈絆,恕他無法接納。
以往的經歷,叫謝元璟很難真正接納一個人,同樣的,也很難將心裏的人請出去。
在此間偶遇了故人,艾吃魚並不是沒心沒肺之人,還能若無其事地吃吃喝喝。
他打算離開,想必也不用特地去告辭,反正謝元璟也很冷漠,剛才走的時候連句告辭都不說。
“他是不是恨我?”艾吃魚嘀咕,隨後帶着一肚子靈酒靈食,施施然地走了。
扶搖子眼力好,看見艾吃魚走了,形單影隻的樣子,叫人心疼:“小貓走了,哎,玄檀道君,你風光你的,他自有去處。”
“……”
“開頭你打探人家有沒有新弟子,聽說沒有,心裏鬆快了吧?那他呢,孤零零的,誰也不認識他。”
“累了找個角落一趴,餓了下河摸魚。像這種白吃白喝的宴席,又不是每日都有,他自然要來吃個痛快的。”
白日的一次相逢,和扶搖子老頭那幾句有心之言,弄得玄檀道君心境不穩。
“南下之行,你自去吧,我回太上天宮。”謝元璟本答應了扶搖子,要幫對方辦些事。
如今被惡意捉弄,他也是有脾氣的。
“回個屁!你別忘了你也只是客人。”扶搖子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原來如此,小貓不肯來太上天宮做客,一定是因為你在,他不想見到你。”
再抬頭望去,謝元璟已不見蹤影。
扶搖子罵道:“呸,仗着自己會御劍飛行了不起。”
謝元璟初到太上天宮,的確只是一個客人,百年下來,他的威望早已不同往日。
宗門中的弟子見了他,也要恭敬喊一聲師叔。
他亦有自己的獨門院落,開闢在離主峰最遠的地方,再遠一點就要離開太上天宮的地界。
宗門中其他人不理解,玄檀師叔為何要住這麼遠?
就算修無情道,也不必如此深居簡出。
只有扶搖子心知肚明,謝元璟這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當成太上天宮的一份子,倒也不是看不起太上天宮,只是在堅守些什麼,可能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
這院落沒有人來過,平日裏只有謝元璟一個人,顯得很是冷清。
他丟下扶搖子匆忙回來,並非完全是惱了對方,更多是心境紊亂,需要閉關幾日清修。
往常都是這樣的。
覺知自己起心動念,便閉關清修。
但今日好像沒有用處,謝元璟打坐調息,摒棄雜念,但他越是靜下心來,腦海中越是反覆浮現白日的所見所聞。
畫面一幀幀,聲音逐字逐句,自殘般回放,越痛越反覆思量。
根本就理不清。
“……”穩坐在蒲團上打坐的清冷道君,額頭冷汗浸濕鬢髮,臉色差極,忽而他左手撐地,吐出一口鮮血來,整個人向前傾去。
衣襟和袖袍被染至猩紅,他怔然看了片刻,繼而好像受不住心悸,劇痛,便裹着一身血色向後躺去,像跌入紅塵的落花,又回到了那人的手掌心。
“師尊……”
他不再騙自己,他想師尊了。
今日盛會上相逢,師尊還是那樣風流恣意,修為亦深不可測,果真沒了他,師尊過得更好。
這一夜,玄檀道君全然不壓抑自己,縱容自己跌落在百年前的回憶中魔怔,直至天明,才找回些清明和理智。
起來換一身乾淨衣裳,將亂髮梳理整齊,試着盤腿打坐調息,療愈昨夜放縱所受的傷。
然而到了夜晚,謝元璟便受不住那種誘惑,想放棄今時今日的種種,當回跪在師尊腳邊俯首帖耳的乖徒弟。
他已修成了無情道,這樣可以么?
應當是不行的,修成了無情道又如何,他心中還是深埋着大逆不道的念想。
百年過去,沒有磨滅分毫,只有越來越深的挂念。
夜裏,謝元璟的靈魂都叫囂着去找他,白日,玄檀道君冷靜清晰:“他厭棄你,連同你的感情。”
成道后,謝元璟一直在等,師尊會不會上山來接他回家?
可惜對方一次都沒有來過,百年前把他丟在此處,便從未再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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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吃魚倒真是不想去太上天宮添亂,只不過寺里的佛修們窮追不捨,日前打了個照面,對方竟說他身上有佛香,所以叫他別跑。
“師叔再跑也會叫我們找到的。”
聽聽,太恐怖了吧!
艾吃魚使計逃跑后做了一夜噩夢,夢裏他全身都是豐厚的毛髮,唯獨腦袋光了一塊,簡直嚇死貓了!
他想找個地方躲一躲,佛修進不來的那種。
艾吃魚的人脈圈子窄,舉目整個中洲,扒拉不出來兩個熟人。
既有能力又要肯庇護他,只得一個扶搖子。
扶搖子:“我要出門辦些事,就不送你上去了,你儘管住下,我傳信叫玄檀招呼你。”
連扶搖子也習慣喚謝元璟的道號。
“不必了吧,隨便喚個小弟子招呼我即可。”艾吃魚想到謝元璟那副疏冷的樣子,心中略不自在,他真的不知如何跟修了無情道的謝元璟相處。
“也是,想必你心裏有疙瘩。”扶搖子便另行吩咐他人。
艾吃魚心道,我心裏倒是沒有疙瘩,目前明明是對方和我生疏了。
扶搖子哪能隨便找個小弟子招呼艾吃魚,他吩咐自己師弟的關門弟子長陵來山門下接艾吃魚,說的是:“你掌門師叔我未來的親傳弟子。”
長陵半點不敢怠慢,掌門師叔的親傳弟子,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掌門的候選人。
“師弟!”
“?”艾吃魚都愣了,扶搖子前輩是怎麼介紹的?他必須為自己正名,“我不是你師弟哦,我只是到貴宗門做客。”
長陵便奇了怪了:“怎麼你們一個二個都嫌棄掌門師叔,玄檀師兄也是,在宗門待了百年,也未曾拜師。”
艾吃魚怔然,謝元璟還未拜師么?
“那你們怎的喊他做師兄?”
長陵:“他指點我們劍法,自然要喊師兄了。我們喊我們的,他們算他們的。”
艾吃魚心道了句古怪,便對長陵說:“長陵道友,山上有偏遠的院落沒有,給我安排一個如何?”
“師弟是要上山清修么?”
艾吃魚懶得糾正他了,笑道:“是的是的,不叫人打擾最好。”他也不會出來打攪各位的。
“玄檀師兄的院落也很偏遠。”
“離他也要遠些。”
二人說著話,拾階而上,抬頭髮現口中議論之人,竟然站在台階上。
謝元璟到底還是收到了扶搖子的傳信,出來看看。
只見艾吃魚有長陵作陪,且不喜自己,他默然注視。
“玄檀師兄……”長陵太尷尬了,他不知曉新入門的師弟和玄檀師兄有過節!
艾吃魚也尷尬,他不是那個意思,但好像也不好解釋。
便垂眸裝死。
“長陵,你去忙吧,我來招呼他即可。”謝元璟比長陵早入門得多,又是大成者,氣勢壓人,叫長陵暗苦。
“可是掌門師叔吩咐……”
“也吩咐我了。”謝元璟道。
長陵摸不準真假,但是玄檀師兄深居簡出,不常露面,忽然在這裏出現,應當是真的。
“好吧。”長陵辭別艾吃魚,“師弟,那你便跟着玄檀師兄,他會照顧你。”
這話說的,他自己都心虛,玄檀師兄他會照顧人么!
“好。”艾吃魚亦不為難長陵,依舊是微微笑的模樣。
等長陵走了,艾吃魚獨自面對冷冷清清的昔日徒弟,對方不僅性情改變了,連身上的氣息也是凜冽如冰。
又或者徒弟的性情並沒有改變,他本身就是如此,只不過從前情系師尊,自然就溫存灼熱些。
如今斬斷情絲,溫存灼熱便沒了。
正如此想,一隻手掌伸到艾吃魚面前,對方說道:“院落偏遠,你踩到我劍上來。”
這一瞬間,艾吃魚感覺彷彿回到了從前,他也經常踩徒弟的劍,恍惚間便把手交出去。
對方似乎擔心他從劍上摔下去,途中亦沒有放開他的手。
這越發讓艾吃魚覺得,前一次見面只是太久沒見,所以生疏了。
但其實謝元璟心中還是敬重他,感念他。
“到了。”
如果有第三個人在,便會認出這座院子不是客院,分明是玄檀師兄自己的院子。
“你來得匆忙,便住在這裏吧。”謝元璟推開門,自己站在門外,“有事便傳信叫人,或者去主峰尋人。”
“好……”艾吃魚狐疑,這裏花草旺盛,打理得很適合住人,他挺有好感,“元璟,這裏不會是你的院子吧?”
謝元璟轉過身,想要告辭的時候聽到這句,他淡淡回道:“你若是喜歡便住,不喜歡我給你換一處。”
“沒說不喜歡。”艾吃魚估計他還記恨自己石階上說的話,有心修復師徒關係,便問他,“聽說你還沒有拜扶搖子前輩為師,那你還是我徒弟對嗎?”
謝元璟默了默,頷首:“是。”
他摸不清艾吃魚想做什麼,是記起來要逐他出師門么?
“行,那為師便吩咐你去做一條烤魚來。”艾吃魚一百年沒有吃過徒弟做的烤魚,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