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主世界3
晏寒時穿着一件普通乾淨的白襯衫,面料柔軟,前襟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
他沒有反抗,即便被江眠緊緊扣着腕部,手指也僅是下意識稍微蜷了一瞬,隨後還安撫地碰了碰江眠的手背。
江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他開始扯晏寒時的衣服,很不客氣,整齊系好的紐扣頃刻崩開,如雪崩般接二連三落在木地板上,彈奏着令人焦躁的旋律。
晏寒時怔了片刻,抿着唇任他擺弄。
線條完美的胸腹肌肉袒露在微涼空氣中,稍稍繃緊,而江眠用力揉了揉視線愈發模糊的眼睛,抬手去摸他左胸前的第五根肋骨。
沉重而劇烈的心跳聲順着指尖蔓延,讓江眠也難以抑制心悸與顫抖。
那裏有一道幾乎毫無印記的疤痕。
或許晏寒時並不知道,江眠從未忘記監察者s99號身體上的某些細節。
比如在他貼近心臟的第五根肋骨之下,有一道月牙形狀的,淡白色的細微疤痕。
江眠不敢相信,與晏寒時相處這麼久以來,自己竟然從未發現如此簡單而確鑿的證據。
但晏寒時真的沒有在他面前脫過衣服。
倒不如說,他總是穿得過於乾淨整齊,頭髮一絲不苟,陪江眠去訓練室時即便出了汗,也非常克制,不會當著別人的面更換。
他甚至會阻止江眠穿太短的恤,以免動作太大了露出小腹。
晏寒時似乎很注意他在江眠面前的形象,反而讓江眠連察覺的機會都沒有。
但以前,還是監察者s99號的晏寒時,會跟他動真格地打架……曾經弄得兩人衣服全是破洞,監控室警報響了大半個小時。
江眠記得一清二楚。
他怎麼就沒能早點發現呢?
江眠慢慢鬆開力道,咬了咬唇,把臉埋在晏寒時頸窩裏,哭得喘不過氣。
晏寒時顧不上疑惑,將手從床頭收回來,像往常那樣輕輕揉了揉江眠的腦袋。
結果江眠哭得更止不住了,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委屈地罵自己:“我笨死了,我是大笨蛋……”
溫熱的淚水沿着側頸滑落,晏寒時手足無措地抱緊了他,低聲哄着:“眠眠,不哭了好不好,沒事的,我沒事,我才是笨蛋。”
“你這幾年演那麼好做什麼,我都,我都認不出來……討厭……”江眠越說越委屈,眼尾紅透了,嘴唇卻有些發白。
“好,以後都不演了,”晏寒時心疼得不行,一點一點擦着他的眼淚,主動吻上江眠微涼的唇瓣,“乖,我不演了。”
輕而小心的親吻,肌膚緊貼相觸,最熟悉的氣息縈繞鼻尖,覆在耳邊的溫柔安慰……江眠閉眼忍了忍,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小聲告訴晏寒時他還要再哭一會兒,沉默着繼續流淚。
只是他哭起來很漂亮,睫毛濕漉漉地顫動幾下,氤氳於眸中的霧氣就頃刻化作一灘軟水,可憐得不行。晏寒時看不過去,發現江眠眼睛都要腫了,皺着眉從積分商城裏買了冰袋給他敷上。
江眠不太願意,委委屈屈地抱怨着太冰,一個勁朝他懷裏鑽。晏寒時只好作罷,輕輕摸着他的背,把人摟得更緊一些。
依然響個不停的通訊器,被晏寒時直接單手捏成了碎塊,連帶着江眠的也一併扔到角落裏。
江眠安靜地看着他做完這些,笑了一下,抬起臉親了親他的唇角,仍有些哭腔的聲音軟而輕:“……我好了。”
“沒好。”
晏寒時低聲說著,將江眠揚起來的腦袋又按了回去。
反抗無效。
晏寒時的體溫比他高很多,渾身都暖烘烘的,江眠把臉貼在衣領敞開的胸前,蹭了蹭。
“真的,哭夠了,”他吸了吸鼻子,“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了。”
不等晏寒時回話,江眠再次小聲道:“上次我這樣哭,還是以為你死了。”
“……對不起。”
“不許跟我說對不起。”
“好。”晏寒時抿了抿唇,垂眸觀察着江眠的狀態。
江眠感覺到他的異樣視線,露出一個表示自己心情穩定的甜甜笑容。就是眼尾依然紅成一團,逼得晏寒時覆上去吻了又吻。
“眠眠。”
“嗯。”
“是誰告訴你,我死了?”
他看似冷靜溫和的聲音里,裹挾着若有若無的殺意。
江眠當作不知道,歪頭回憶:“就是快穿局的人,我也不太清楚……在那次荒星爆炸之後,他們跟我說,你被一個姓秦的競爭對手陷害,飛行器故障,死在了外太空。然後,那個姓秦的也已經被逮捕,處以極刑……”
晏寒時聽得直皺眉:“秦利是我殺的。”
“我猜也是這樣,”江眠越想越委屈,“可那個時候我怎麼知道這些彎彎繞繞,我居然真的信了,好笨啊。”
其實江眠原本也不願意相信,然後,他得到了一段看似完整的虛假監控記錄。
他親眼看着視頻中的監察者s99號,殞身於外太空。
不僅如此,快穿局還給他看了所謂的調查報告,說是監察者s99號被設計害死,包括他們在荒星上無法與系統取得聯繫,也是那個叫秦利的人做的好事。證據鏈有條有理,圖像影音審問記錄,一應俱全。
而當江眠得知這個消息時,正想為晏寒時做些什麼,就再次得到通知,說秦利已經被處以和監察者s99號同樣的刑罰,死在了外太空裏,監控錄像也是一應俱全。
聽上去很爽,可連報仇都輪不上江眠,這一切就蓋章定論草草結束了。
那種濃郁的錯愕與無力感,他到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直到此時此刻,江眠才意識到,快穿局只是把晏寒時殺死秦利的錄像剪輯修改成了兩份……就像他之前在星河娛樂的頂樓時,讓系統把晏臨的影像剪輯成一隻黑色貓咪,就這麼簡單!
但是對於當年那個毫無常識的江眠來說,足夠以假亂真。
晏寒時眉頭越皺越緊:“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雖然按照當年的規章制度,在你綜合測評通過之後,我們不應該再有所聯繫,但也不至於……”
“其實我明白。”江眠輕聲打斷。
晏寒時微怔,安靜地等他解釋。
江眠從晏寒時懷裏鑽出來,在衣櫃裏找了件恤遞給他,看着他坐起身把衣服穿好,才慢慢說:“你知道嗎,是因為有你在,我才成功活下去的。”
聞言,晏寒時頓了頓:“我知道。”
即便這樣說有些大言不慚。
“不,晏寒時,你不知道,”江眠輕輕笑了一聲,“其實,在得知你“去世”的消息以後,我才正式通過了綜合測評。”
“什麼?”晏寒時愣在原地。
江眠在晏寒時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你教會了我很多事,吃甜的,睡覺,喝醉酒,各式各樣喜歡和討厭的東西……但是那時候的我,依然沒有什麼“人”樣,對不對?我連裝都裝不像,只不過是在被你引導着前進,無法獨立做好任何事,更稱不上是個正常的人,對不對?”
晏寒時沒有說話,深深看着他,點了點頭。
“那都是因為……我還沒有理解什麼叫作失去。”江眠低聲感慨。
他的心態,在得知監察者s99號死去的那一刻才徹底發生了轉變。
人類從出生的第一秒開始,就懂得了該如何痛哭流涕,江眠卻只能把這件事留到最後學習。
先學會討厭和喜歡的概念,再慢慢理解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又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徹底失去。
這似乎才是快穿局針對江眠制定的完整方案。很成功,很有效,也很殘忍。
江眠並沒有發瘋,第一次知道了該如何流淚與感知疼痛。
他吃光了冰櫃裏晏寒時給他買的甜食,喝掉所有的酒,安靜地睡了漫長的一覺。
醒來之後,江眠決定要活下去。
因為監察者s99已經死了。
江眠記得很清楚,他那個看似冷漠無情的“監護人”,居然只是在他肚子破了個洞之後,就慘白着臉失去理智,像傻子一樣空手去砸防爆艙的智能鎖,把自己也折騰得鮮血淋漓。
他記得晏寒時啞着嗓子問:“為什麼要救我?”
江眠沒有回答。
因為他腦子裏在想別的事。
他在好奇,晏寒時為什麼會那樣着急?
畢竟,在以前,當江眠還經常試圖殺死自己的時候,晏寒時總有辦法,冷靜而剋制地逼他停止。
直至得知那虛假的死訊,江眠才逐漸理解,為什麼晏寒時會驟然喪失理智。
原來,監察者s99號已經並不僅僅是在履行工作職責。
【他真的很害怕我死了。】
那就活下去吧。
在模擬世界中活上幾年,學習人類的相處模式,尋找自己喜歡的事物,找到合適的處事方法,一步一步學會如何生活。
學會如何成為人。
說到這時,江眠發現自己又被晏寒時牢牢抱進了懷裏。
一隻手用力扣着他的肩頸,另一隻手狠狠按在腰上,論誰都喘不過氣。
江眠已經流幹了眼淚,現在也只能笑,他軟着身子彎了彎唇,語氣像是安撫又像抱怨:“我這個大笨蛋,為了你洗心革面學習做人,表現得多好啊,你居然還敢懷疑我討厭你……晏寒時,你也笨死了。”
“嗯,我是蠢貨,”晏寒時很認真地應了一句,可身上卻充斥着近乎凝實的殺意,甚至繼續低聲道,“眠眠,我們去把當年騙你的人……”
江眠怔了一下,皺眉道:“哎,不行。”
好不容易解開誤會,老婆不想趕緊談戀愛就算了,居然還想現在去殺人。
以後有空再殺不就好了嗎?真是的。
“……嗯。”晏寒時有些不情不願。
“你就這樣抱着我,別動,哪也不許去。”江眠再次強調。
“好。”
今晚註定是個不眠夜。
而晏寒時的懷抱就像永無風浪的安寧港灣,讓他混沌沸騰的腦子逐漸冷靜。
江眠心中的很多疑惑都有了些許解釋。
比如,晏寒時究竟看上他什麼了。
還有為什麼在小世界裏,哪怕晏寒時並沒有保留記憶,也總是對他有着控制不住的保護欲。
曾經的監察者s99號,為了救江眠的命,可真是費過不少心。
江眠回想起來,感覺自己當年就像一個大型新生兒,腦迴路清奇,就知道搗亂,甚至還想光溜溜地跟人打架……
有點羞恥,笨得要命。
但這些事他才不要說給老婆聽。
他現在很開心。
窗外的模擬月亮掛上枝頭。
晏寒時撬開茶磚,煮了一壺熱騰騰的普洱,裝在兩個相同的白色馬克杯里,將其中一杯遞給江眠。
江眠捧着杯子喝了兩口,摩挲着溫熱杯壁,忽然喃喃道:“你早就在偷偷摸摸和我用情侶款了,變態。”
晏寒時的動作頓了一下。
雖然這只是兩個純白無印花的馬克杯……但江眠說得沒錯。
諸如此類的“情侶款”,他還暗中準備過很多種。
而江眠也恰好想起了什麼,把自己花積分從小世界帶走的東西接二連三翻出來,放在床上給晏寒時看。
“你送了我好多戒指哦,喜服我也帶回來了,還有母后給我的道德經和首飾,還有結婚證,哇,你那時候看起來真兇,還有……”
晏寒時安靜聽着,按照江眠的指揮,把這些物件分門別類整理安放,直到江眠拿出一個雌蟲專用的電擊頸環。
他立刻抿着唇把頸環搶走藏好,可江眠又冷不丁拿出了一個皮質項圈。
“組長,這個是給你戴的,不用再藏了吧?”
江眠眸子彎彎,似乎有些小得意,而晏寒時微不可察地輕輕頷首,並沒有反駁什麼。
正當江眠以為他只是不好意思了,晏寒時卻低聲道:“眠眠。”
“嗯?”
“你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晏寒時凝視着江眠笑吟吟的漂亮眼睛,小心問道。
江眠挑了挑眉,捧着茶杯故作深沉:“尋找,探索,離開你的這些年,是一段漫長的旅途。而我,終於在走過漫山遍野的工業糖精與虐戀情深后,發現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快樂摸魚!”
“那你以前,”晏寒時沉默片刻,斟酌着說,“我的意思是,你腦子裏的聲音……”
聞言,江眠立刻鼓起臉:“晏寒時,你已經把我泡到手了,想問什麼問題就問,沒有必要那麼小心翼翼。”
晏寒時怔了怔,似乎勉強聽進去了一點,垂眸道:“好。”
江眠這才滿意:“所以你居然不知道我以前的事嗎?我還以為監察者什麼都懂呢。”
“不知道,檔案局裏的文件也明顯殘缺。”晏寒時並沒有告訴江眠,這還是他強行搶來看的。
“都不知道我的來龍去脈,你就敢對我有壞壞的想法,好大膽哦,”江眠忍不住笑,“我以前多壞啊。”
大膽的事多了去了。
但晏寒時也不會說出來。
他抬手攬過江眠的肩膀,認真道:“眠眠一點也不壞。”
“你這是對我有濾鏡,”江眠也很認真,甚至對自己有些無語,“我當時真的超想把你殺掉,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為我有點打不過你,生氣了……晏寒時,你是全世界第一個讓我生氣的人。”
“……榮幸之至。”晏寒時啞然失笑,溫聲回道。
他低頭吻了吻江眠依然隱隱泛紅的眼尾,神色也逐漸輕鬆了些。
但下一瞬間,江眠說出的話就讓他再次蹙起眉頭。
“我以前生活的小世界可變態了。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躺在我旁邊的人就猛地爬起來,咬掉了我腿上的一塊肉。不疼,但是特別變態。”
江眠歪着腦袋,把臉貼在晏寒時的手背上,語氣輕鬆地回憶起來。
他渾然沒有發現,晏寒時放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早已倏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