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3
夜深了,晏家前院的兩條惡犬瑟縮着,不知在懼怕些什麼。
慶靈村依山傍水,很窮,卻有很多規矩。
女子哥兒不能輕易外嫁,嫁了就不能再回娘家。
死人不能立刻下葬,要放在靈堂供奉至腐臭為止。
家家戶戶都要養黑色的公狗。
太陽下山的那一瞬間,必須關緊院門,不可再外出走動。
獵戶可以在後山停留,但也要遵循前一條規矩,太陽落下后睡在山洞裏,用石頭堵門。若是半夜碰到怪事或遭了夢魘,也不可輕舉妄動,更不能連夜下山。
必須等到太陽出來,才能回村。
雖說農戶本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這其中的細枝末節也有講究。別村的漢子,總會有三更半夜下地幹活的時候,天不亮就能裝好一板車的菜,趕到鎮裏去買。
唯獨慶靈村除外。
每年盛暑之下都會熱死幾個人,倒在田裏再也就不回來,但從未有人膽敢違背規矩。
若是小孩頑皮,想要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玩,能被家裏大人拖進柴房裏揍一整夜。
也因着這些規矩,哪怕慶靈村依山傍水,大多村民也依然壓抑而窮苦,吃得飽飯,卻賺不了幾個錢。
慶靈村最富有的便是獵戶,死得最多的,也是獵戶。
比如靠近後山的晏家。
晏家沒田地,祖祖輩輩都靠進山打獵為生,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諱,愈發人丁單薄。到了如今,甚至只剩下一脈單傳。
晏家二老,有一個獨苗苗晏金刀。
這晏金刀早年也娶過妻,難產死了,在大寒當天的夜裏生了個小子。
二老本想叫這孫子晏大寒,想來想去不太中聽,晏金刀把兒子的名字改成了晏寒時。
一出生就死了娘,還要在名字裏加個寒字,聽上去陰氣太重,村裡人說閑話時都不太贊同。結果還真像他們所說那樣,這晏家的小孫子竟然是個痴傻的,十來歲了都沒學會說話,就知道傻笑。
晏寒時打小跟着晏金刀進山打獵,力氣越來越大,就是啥也打不着……還整夜整夜想往家門外沖,費心得很。晏家二老看重村裏的規矩,都快恨死他了。
直到有一天,晏寒時真的犯了忌諱,拖着他爹大半夜跑下山,結果雙雙躺在慶靈村的村口,意識模糊高熱不止。
晏金刀情況稍好一些,晏寒時卻已經快不行了。
二老思來想去,花錢救這麼個痴傻的孫兒,不如只救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所以晏寒時基本被放棄了,扔在柴房用席子蓋住,早已不知生死。
他們甚至還給晏金刀娶了一個別村的窮哥兒,想要衝沖喜。那哥兒姓江,眼尾紅痣色澤明亮,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
結果,喜沒沖成,還出了大變故。
小夫郎進門當夜才知道自己被騙了,被迫和一隻公雞拜了堂。
他哭着被人綁進婚房裏,自己都沒來得及看清未來夫君的長相,村裡幫忙的漢子就嚇得大喊起來。
因為晏金刀已經躺在床上暴斃了,七竅流血面目猙獰,好不凄慘。
大婚夜,父子倆被雙雙送入後院靈堂。
小寡夫連個嫁妝都沒有,又餓又渴,撐着營養不良的瘦弱身子,被鎖在漏風的婚房裏一天一夜沒人理。
外面全是咒罵哀嚎,他本就害怕得險些背過氣去。
這還不算,等到父子倆的靈堂搭建好了,小寡夫依然穿着那身用粗紅布隨意縫製的喜服,被二老壓着跪在靈堂給人磕頭,磕得滿頭是包。
磕着磕着,小寡夫身子一軟,呼吸直接停了。
晏家二老霎時慌了,卻一點也沒懷疑是自己做的,只當是那個痴傻孫兒在夜裏犯了大忌諱,沒處理好,恐怕還要連累家人。
於是他們也沒再請郎中,拿出破席子把人一卷,小寡夫就這樣被扔進了後山的亂葬崗里。
這裏有很多曾經半夜趕路經過慶靈村,卻莫名橫死村頭的貨郎與外鄉人。他們都會被扔在這片地上,再也不管不問。小寡夫也淪為了其中一員。
直到江眠緩緩睜開眼睛。
頭疼,粗糙的布料磨得渾身都疼,他卻下意識把衣服攏得更緊了一些,打了個寒顫。
盛暑的深夜,怎麼會這樣冷,就跟躺在冰窖里似的。
江眠掀開草席,咬着凍到發白的嘴唇,在亂葬崗里茫然而緩慢地走了一會兒。
他至今也不曾聞到半點腐臭味,想了想,便試探着翻開了其他屍體身上的席子。
這地上隨意堆放的死人,居然也沒有腐朽,他們都像被扔進速凍冷庫里一樣,在月光下凍得膚色紫白。
草席下,屍體們僵硬地慢慢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寡夫瞧。
江眠瘦弱的身子晃了晃,似乎很害怕地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倒是退出事了。
被他掀開察看的幾具屍體,全都轉動着瞳孔擴散的渾濁眼珠,緩慢追隨起江眠的身影。
就連原本趴在地上的,也開始艱難轉動他們僵硬的脖子,硬生生轉了一百八十度,就是要盯着江眠看。
也許並不是死人在看他,而是有什麼難以解釋的東西在暗中窺伺。明目張胆。
江眠臉色慘白,抱着手臂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回頭了,埋頭快步朝慶靈村的方向奔跑。
似乎越來越多看不見的眼睛在暗處睜開,接二連三看向江眠,朝他耳邊輕輕吹着冷氣,月光好像也變得愈發暗淡。
黑暗就像數萬隻無形而粘膩的手,玩味地摩挲着江眠血紅的衣擺,想要慢條斯理將他收攏入懷,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小寡夫又冷又疼,害怕得險些無法呼吸,可腳步片刻不停。他狠狠咬破舌尖,就着這股直衝腦門的鐵鏽味,逼迫自己打起精神。
人在極度恐懼之下,總會有些不一樣的。
他的紅繡鞋沾滿泥污,終於踏進了村裏的泥土路。村中人養的那些黑狗聽見動靜,正要起身狂吠,又忽然像是被什麼極為可怖的存在所威懾,瑟縮着後退,發出短促可憐的哀鳴,徹底沒了膽氣。
而江眠一把“推開”晏家大門,哆嗦着搬來木樁子頂住門口,隨後衝進堂屋翻找火石和蠟燭。
晏家窮,用不起油燈,只剩下幾根沒燃盡的蠟燭,不知道被藏去了哪裏。
恰好起夜的晏老太太遇到江眠,被嚇得險些暈過去,嚎叫道:“鬼啊——!”
家裏有人,江眠腰板一下子挺了起來。
他哪裏還顧得上尊老敬孝,這幾日被老太太磋磨得差點沒了命,他只想活。
小寡夫眼裏含着一包淚,嘴上卻半點不饒人:“鬼你個頭,我沒死!倒是被你扔進亂葬崗差點凍死了,我要穿夾襖,我要蠟燭,我要柴火!”
江眠依然渾身發著抖,黯淡的月色照不進堂屋,只能隱約看見他眸子淚光盈盈。
黑暗裏的窺伺仍未消逝,小寡夫死命攥緊了衣角,是被嚇得不行了,在強裝潑辣呢。
但晏老太哪裏見過這陣仗,她被鎮在原地,好半天沒說話。
於是江眠又衝進廚房,哆嗦着拿了菜刀和擀麵杖。
他嗓音柔軟還帶着哭腔,可講出來的話卻怎麼也不像個良家夫郎:“我被騙嫁來你們晏家,什麼也不懂,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就罷,你們兩個老不死地還想把我也殺了!你們哪裏是老實人家,怕不是專門殺了親兒孫賣錢的包子鋪!”
話音未落,他耳邊就傳來一聲很輕的嗤笑。
江眠嚇得小臉發白,把菜刀往桌案上一剁,也不知是要威脅人家老太太,還是威脅……那個眼不見的壞人。
而晏老太大那叫一個怒目圓瞪,口大口喘着氣,好半天才厲聲回道:“好啊你個克夫的賤人災星,剛進門就把你男人兒子都剋死,還敢跟老娘置氣?!花了我晏家五兩白銀,不會打獵不會下地,就知道吃白飯,口氣倒是不小!”
“我哪來的兒子,晏寒時什麼時候成我的種了?!”江眠拔不出深陷進桌子裏的菜刀,只能拿着擀麵杖指向晏老太不讓她靠近,一邊像發瘋似的據理力爭,一邊單手使勁翻找出了火石和蠟燭,“那個痴傻漢子早就臭了,我嫁進來那晚,隔着兩個屋都能聞見味……”
可他話還沒說完,喉嚨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狠狠掐緊了,猶如懲罰。他怎麼都出不了聲。
江眠哪裏能反抗這詭異的東西,咬着唇沒再跟婆婆吵下去,趕緊扭頭抱着火石跑回了婚房,將門用力拴緊。
晏老太也害怕靠近這發了瘋的小寡夫,又不服氣,隔着一道門,嘴上還在恨恨叫罵。
可她不會知道,江眠臉色愈發白了,背靠房門,低低咳嗽着想要點燃蠟燭,但手又冷又僵,止不住發抖,怎麼也點不着。
他眼裏蓄的淚終於嘩啦啦全落了下來,偏偏之前被掐了喉嚨,不敢大聲哭,只能小聲說:“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晶瑩淚水滴落在粗製濫造的喜服上,暈染出一片深紅。
彷彿是看他哭得實在太可憐,蠟燭終於緩緩燃起,冰冷空氣多了一絲熱意。
江眠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蠟燭點亮不了一個屋子。
濕漉漉的視線掃過桌案的陰影,洗腳盆底下,漏風的窗邊……好像都有人在看他。
他鼓起勇氣,試圖將找來的蠟燭全部點燃,擺在屋子四角。
可最後那一根蠟燭,總是在燃起來的瞬間,就被一陣陰風吹滅。
外頭晏老太的叫罵,把晏老頭也給罵醒了,他們回屋裏繼續吵架。婚房這邊,反而變得安靜又瘮人。
江眠更加不敢放棄,咬緊唇堅持划著火石,可那窺伺着他的存在卻沒了耐心。
他手臂卻忽然格外沉重,像是被什麼冰冷至極的黏糊東西纏住了。小寡夫嚇得不行,喉嚨里發出一聲細細的哭腔,乾脆拿兩根蠟燭放在一。
隨後他纖細的手腕居然被纏得更緊,甚至緩緩拉開了一些。
就是不給他點完蠟燭,明目張胆地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