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相見歡

第十四卷 相見歡

泅陰縣城四處都貼滿了緝捕告示。

徐淵大鬧縣衙之事,已是人盡皆知。以訛傳訛,一時間大英雄徐淵身披金甲手持金刀,腳踏祥雲從天而降,為百姓除暴安良的神跡在民間廣為傳頌。尋常百姓平日裏被欺壓得久了,私底下都拍手叫好;只有那些為富不仁的地主豪紳膽戰心驚,爭相給衙門捐錢捉拿盜賊。

轉眼到了盛夏。

這日午後,天氣十分地悶熱,田裏的泥土都被日頭烤得冒起煙來。顧疏桐內功修行有限,只覺內心煩躁不安,便出門去那泅龍河中洗澡。

常言道:寧上山,莫下水。深水中往往暗流涌動、魚龍混雜,落水之後大都凶多吉少,故而有善水者溺於水的說法。

顧疏桐出了白府一路撿着樹陰走來,到那泅龍河邊時,已近傍晚時分,果然清涼了許多。

那河水極為寬闊,由西向東靜靜地流淌着。此時的水面上映照着晚霞,遠遠望去波光粼粼,偶爾有一兩條大魚潑喇喇地躍出水面,濺起來一片片水花。

顧疏桐見那河面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水中恰有一隻小漁船從遠處駛來,船上老艄翁搖櫓,小漁女收網,景色絕佳,頗有漁舟唱晚之美。

顧疏桐脫了上衣正要下水,忽然間,河面之上無風起了三尺浪,將那河中的漁船卷了起來。小船搖晃得厲害,眼看着就要傾覆了。

船中老少二人雖是漁家出身,卻也經不住這一番折騰,便噗通噗通地都落入了水中。這打魚人一般深識水性,不至於頃刻間溺水,但浪大水急,二人早晚有精疲力竭之憂。

顧疏桐見情形危急,便出手相救。他自小在露華潭裏長大,水性極佳。只是事出詭異,他心有所忌,不敢貿然入水,便就近折一把蘆葦桿擲於水中,仿效達摩祖師一葦渡江,腳踩蘆葦踏水而行。

匆忙中,顧疏桐就近將那小漁女撈起,救上岸來,待要再去救那老艄公,水中哪裏還看得到他半點蹤跡。片刻之間,水面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被救的小姑娘只有八九歲的模樣,身上穿着補丁摞補丁的百衲衣,一看便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顧疏桐見了她,彷彿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妹,不由地心生憐憫。而此刻的小姑娘猶是驚魂未定,臉色蒼白。她又怕又冷,以至於渾身顫抖不已。

顧疏桐忙將上衣從岸邊草地上撿了起來,披在了小姑娘身上。他又念動“超山蹈海”的口訣,以腳尖點着水面凌波而去,在小船傾覆之處仔仔細細地尋了一遭,依舊尋不到老艄公的身影,只得悻悻而還。

那小姑娘見他沒尋到老翁,便哇的一聲哭出聲來。由於她方才過於驚恐,不經意間把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了血來。

顧疏桐見她傷心欲絕,忙蹲下身來,輕聲安撫道:“妹妹莫怕。你叫什麼名字,那艄公可是你的父親?”

小姑娘哭了一會兒,情緒稍有平定,依舊啜泣着答道:“我叫羅冰玉,我家就在不遠處的羅家灣,那艄公便是我的父親。”

顧疏桐問道:“這河中明明風平浪靜,怎麼忽然起了如此大的風浪,竟將你父女二人掀下水去?”

小姑娘聽了,驚恐萬分地答道:“我水下之時,好像見到了一條黑色大魚,像座小山一樣,比我家的船都要大!”

顧疏桐聽罷一驚,道:“那可糟了,這樣大的魚我還從未見過,令尊只怕已遭不測。你家中還有什麼親人,我好送你回家?”

羅冰玉聽罷,便又哇哇大哭道:“我母親去世得早,我的哥哥也是在這河中打魚時一去不歸,別人都說是被水怪吃了。今天我又沒了父親,家中再也沒有親人了!”

顧疏桐聽得心中悲涼,不由地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此時心中隱隱作痛,仍勸道:“妹妹莫哭,你看這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家罷。便有再大的難處,咱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說罷,顧疏桐扶起羅冰玉,卻見她因驚嚇過度,早已是兩腿打顫走不成路了。顧疏桐便俯身背起她來,由羅冰玉指路,一步一步地向羅家灣走去。

他不覺得重,一口氣將羅冰玉背回家中。在他看來,背上背的就是自己失散的小妹了。

二人來到羅冰玉家中,但見屋中家徒四壁,破鍋破灶的,連一件像樣的傢具都沒有。

顧疏桐待要煮點飯給她吃時,只見殘破的米瓮中早已是顆粒無存了。所幸檐下尚掛着兩尾魚乾,顧疏桐便取下一條,熬了一碗魚湯送到羅冰玉的手中。

羅冰玉面如土灰,大熱的天,渾身上下依舊在顫顫發抖,雙手又哪裏端得穩那碗。顧疏桐便將碗放在一旁的舊桌子上,用勺子舀來餵給她吃。

其實,顧疏桐尚未進羅冰玉的家門時,便覺得眼熟,好似什麼時候來過,只是想不起來。

往事如煙,令他看不清也忘不掉,總感到模模糊糊、如真似幻。不去想它時,它就在那裏,輕輕地撩着你的心;待要把它看個仔細,卻似霧裏看花,那些細枝末節都變得虛無起來,一時間真假難辨了。

顧疏桐四處看了又看,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確信地說道:“這地方我曾經來過,你可還記得我么?”

羅冰玉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了他一番,撲閃着兩隻大眼睛搖了搖頭。

顧疏桐忙道:“大約四五年前,我和父親去泅龍河裏捕魚,曾路過此處。當時我腹中飢餓,栽倒在了河邊。是你父親帶我們來到你家,你給我喂水,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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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餅來給我吃,你是否還記得?”

羅冰玉似有所悟,點頭道:“好像確有此事!只是當時我年紀太小,記不大清楚了。”

顧疏桐道:“當時是大娘親手烙的白麵餅,你看着眼饞,卻不敢來和我要,只站在一旁盯着我看。”

羅冰玉聽罷,眼圈又濕了,悲道:“我娘已經去世三年多了!”

顧疏桐長嘆一聲,道:“自古好人不長命,你我都是那苦命之人!我爹娘也不在了,在去年被……”他不願意再回憶那痛苦的往事,便扭過頭去不再言說。

魚湯晾得差不多了,顧疏桐便逼着羅冰玉把魚吃掉,又讓她喝許多魚湯,而自己卻捨不得吃上兩口。

顧疏桐見屋外暮色沉沉,便起身為羅冰玉點亮油燈,道:“姑娘,我該走了。我這就去擒那水怪,為你家人報仇!”

羅冰玉驚道:“可是現在天色已晚,如今下水豈不是更加危險?”

顧疏桐一邊走出門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怕是夜長夢多,那怪物又要多害幾條人命了。”

羅冰玉追出門去,伏在顧疏桐的懷中大聲說道:“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啊!我已沒了親人,你便是我的親哥哥,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說罷又哭了起來。

顧疏桐把她緊緊抱住,愀然道:“妹妹多保重,等我除了那水怪,一定回來找你!”

羅冰玉點點頭,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今夜又是一個明月夜。此時雖然已是仲夏時節,夜風中的河邊仍有些微涼。

踏着月色,顧疏桐又回到泅龍河畔,坐在岸邊的蘆葦叢中,聽着那河水汩汩地流淌,微風吹來,直令人心曠神怡。

“若沒有這怪魚,今晚該是多美的夜色啊,這該死的魚!”顧疏桐心中想道。

他坐了很久,眼看着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直至掛上了中天,心中頗有些煩躁。他不確定是不是這怪魚的對手,然而那胸中的道義又令他不得退縮。

他正要起身活動一下,卻聽見河中響起了一陣嘩嘩的水聲。他定睛來看,只見河面上憑空多出一個龐然大物來,黢黑的半個身子露出水面,朝着那天上的明月呼呼地喘着粗氣。原來是一條大螭蛟正張着血盆大口吞吐着日月精華。

顧疏桐心中恨恨道:“畜生,我總算是等到你了!”

他脫下衣服和鞋子,渾身上下赤溜精光,念一個“兵”字訣,化出了一把短刃攥在手中,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下。

乍一入水,方知那河水冰涼,迅速收縮的血液令他忍不住直打寒戰。待他潛伏着游到蛟魚的近旁時,卻見那條魚怪果真身大如船,須硬似劍,一身黑漆漆的厚皮上生滿了粘液,此情此景,難免令人心生恐懼。

顧疏桐橫下一條心,咬着牙從它背後緩緩靠上前去。那怪其實早有察覺,只因它在這河中絕無敵手,一貫地橫行霸道慣了,此時又要專心汲取天地靈氣,故而並不在意。

待顧疏桐奮力將精鋼短劍刺入魚腹,那蛟魚怪受了疼痛,這才撲騰着身子潛入水下,一轉眼又從水底直衝上來,張開大口來咬顧疏桐。

顧疏桐反身竄到那魚怪的身後,死死把住它的背鰭。那怪見顧疏桐趴在後背,便如同風車般旋轉起來,一連翻滾了數十次,瞬時激起了一大片浪花,將那河面攪得便好似開了鍋一般。

顧疏桐雖幼,但水性極佳,如今內功修為又大有長進,遠非尋常弄潮兒、善泳者可比。

蛟魚怪翻騰一會兒,見依然甩不開他,便將尾巴使勁地左搖右擺起來,沿着河溯流而上,游速十分驚人。魚怪橫衝直撞,水中的大小魚兒來不及閃躲,便劈里啪啦地撞在顧疏桐的身上,好似皮鞭卯足了勁抽打一般地疼痛。

那魚怪身上滑溜溜地難以攀附,顧疏桐便一連念了數十個口訣,化出數十把兵刃來,一把接一把地刺進了魚背,畢竟那劍柄遠比魚鰭好握持得多。

如此在河中來回遊了三五十遭。眼看顧疏桐力氣即將耗盡,所幸那魚怪也漸漸地疲乏了,游速也越來越慢,以至於需頻頻浮出水面換氣。

瞅準時機,待那怪再次露出水面時,顧疏桐順勢騎在那大蛟的頭上,將那手中的兵刃一把接一把地奮力刺入它的頭頂。那魚怪的腦袋受了重創,已然無力掙扎,稍稍撲騰了幾下,便肚皮朝上死在了水中。

折騰了一夜,已是朝陽初生。

顧疏桐拽住魚尾,欲將那大蛟魚拖上岸來。怎奈那蛟魚實在是太大,顧疏桐本就精疲力竭,此時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拖它不動,只得作罷,任由它隨流水而去。

他又怕羅冰玉不信,便割下那蛟魚的兩條須子作為信物,又順手從水中撈了兩尾金色的大鯉魚,一齊扔在河畔的草地上。

眼見那大魚隨水流漂遠,此時的顧疏桐是又累又餓,也顧不得那許多,赤着身子倒在岸邊的草叢中便呼呼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時,他看到了漫天的繁花如雪片般落下。那花瓣飄飄搖搖着落在他的胸脯,落在他的小腹,落在他的四肢,一片兩片三四片,直至蓋滿了他的全身。細細嗅來,那每一片的花瓣,都散發出淡淡的幽香,柔滑地像絲綢,溫暖地像棉被,舒適和愉悅之感充塞在他的胸膛。不知何故,他的內心頓時平靜安祥下來,體會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幸福。

正在此時,從天空中飄下一個仙子,眉眼含着笑意,手持白玉凈瓶向他走來。那仙子美貌絕倫,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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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輕柔舒緩。顧疏桐剛想坐起來致意,但他的手腳卻酥軟地動彈不得。

那仙子慢慢走近,托起他的頭來,喂他喝那瓶中的仙露。他們離的如此之近,以至於能夠完全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他不敢看那仙子,只好閉上眼睛,細細地品着仙露,只覺得異常地清爽甘美,一直沁入心脾。

他品着品着,忽然聽到耳邊有人焦急地喊道:“哥哥,你醒醒,哥哥!”

顧疏桐清醒過來,見羅冰玉正滿眼含淚地看着他。而他的身上,正蓋着昨天留給羅冰玉的那件外衣。

顧疏桐揉揉眼睛,想起自己還光着身子,便一骨碌兒爬起來,去那草叢中撿拾衣褲,背着身子穿好。

男女有別,他的小臉臊得通紅,而羅冰玉卻並不在意,梨花帶雨地說道:“哥哥,你可嚇死我了!我看你躺在這裏一動不動,還以為你也遭了不測……”

羅冰玉又指着那兩條三尺來長的蛟魚須問道:“哥哥,你果真殺了那水怪,替我父兄報了仇?”

顧疏桐笑一笑道:“莫怕莫怕,我自小福大命大,那魚怪奈何不了我!實話說,我並不怕死,陰曹地府我也有來有去哩!我只是怕餓,現在已經餓得兩眼冒金星了!”

又指着那兩尾大鯉魚向羅冰玉道:“妹妹,這兩條魚是我捉的,咱們拿回家罷!”

羅冰玉知道他故意向自己顯擺,被他的話逗得破涕為笑,道:“今早鄰居李大娘送給我一升小米,我煮了粥飯,現在回家正好給哥哥吃。”

顧疏桐咂一咂嘴巴道:“俗話說,睡醒吃黃粱,給個皇帝都不當。走,我們回家去!”

羅冰玉全然沒了之前的憂傷,咯咯地笑個不停。二人簡單收拾一下,便回羅家灣去了。

飯已做好,米香四溢,饞的顧疏桐直吞口水。只是顧疏桐知道羅冰玉吃了上頓沒下頓,故而也捨不得敞開肚皮去吃。羅冰玉更知他是心疼着自己,便一個勁兒地給他添飯。

顧疏桐一碗還未吃完,羅冰玉便早就給他添滿。羅冰玉家的碗大,一連吃了三碗,顧疏桐忙搖着雙手,示意再也吃不動了。羅冰玉摸了摸他圓滾滾的肚皮,這才不給他添飯。

待吃完了飯,羅冰玉已經將顧疏桐的上衣洗好晾乾。顧疏桐則幫她砍柴打水,還把兩尾大鯉魚開膛破肚去了魚鰓魚鱗,收拾乾淨了。為了答謝李大娘,二人便將那兩尾魚送了過去。

看看天色過午,顧疏桐告辭道:“妹妹,我和師父住在一起,離此四十里地。我師父是個和藹可親之人,等我回去稟明了師父,你也過去和我們同住罷。你如今無依無靠,不是長久之計。不說饑寒交迫,若遇到了歹人,可就麻煩了!”

羅冰玉一個女兒家,開始時萬般推辭,再一想自己也沒有着落,便答應了他,依依不捨地與他告別。

見顧疏桐一夜未歸,獨孤小白掐指算來,知他平安無事,便也不去擔心。

顧疏桐回到白府,先向師父謝了罪,又將月下除怪之事講給獨孤小白聽。本想着師父會誇讚兩句,不料獨孤小白卻責備他道:“徒兒好大膽!那水中不比陸地,你還不會避水之法,怎敢貿然下水除妖?便先趕回來告我同去,又能費了多大工夫?萬幸那魚怪道行尚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顧疏桐知道師父真的生了氣,忙來哄獨孤小白,順便將羅冰玉之事說給他聽。

獨孤小白起初只覺男女有別,多有不便,待聽到那羅冰玉僅是個八九歲的孩童,便應允了下來。

為了避嫌,他變幻了容貌,化作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模樣,不再是二十多歲年輕人的面容。顧疏桐已跟隨他多時,看了獨孤小白的變化,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

羅冰玉沒見過世面,待顧疏桐將她領到獨孤小白面前時,她只是膽怯地低下頭去,連施個禮都做得別彆扭扭。

獨孤小白見她相貌周正,性格柔弱,便道:“冰玉,你家世凄苦,我也非鐵石心腸。道門無男女,我有意留你住下,但有話必須說明:一則我乃異類,修道有成,你莫要害怕;二是你若要留下,須拜我為師。你我便以師徒相處,免得授人話柄。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好好地考慮考慮,想好之後再來答覆我不遲!”

羅冰玉聽了,當即跪下,淚流滿面道:“小女子年幼,不幸家中罹難,父母雙亡,然而恩怨是非,我也能分得清楚。如今幸有恩師收留,冰玉感激不盡,豈有不從之理?冰玉願拜於恩師門下,每日端茶倒水,侍奉左右,懇望恩准!”

獨孤小白滿意地點點頭,道:“徒兒快快請起。疏桐道號天樞,為師我也給你起個道號,就叫‘天璇’罷!今後我便是你的師父,顧疏桐便是你的師兄,你我嚴守長幼尊卑之序,懷揣相親相愛之心,如何?”

顧疏桐和羅冰玉齊齊跪下道:“謹尊師命!”

羅冰玉又去給顧疏桐施禮,顧疏桐滿心歡喜,忙扶起羅冰玉。

自此,羅冰玉便在白府落了腳。她雖然年紀尚小,但娘死得早,在家時便勤快慣了,打掃房屋、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不在話下。獨孤小白和顧疏桐也都疼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讓給她。

在白府中,他二人清晨一起洒掃庭院,收拾家務。之後羅冰玉便與顧疏桐一起讀書練劍,修習道法真元。獨孤小白閑了,便教他們吟詩下棋,彈琴作畫。

自此白府上下,歡聲笑語不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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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俠一劍祭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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