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如果沒有災難 ◇
◎正文完◎
春日的安城,滿街都是小販的賣花聲,他們挑着花擔走街串巷,嘴裏吆喝道:“茶花,桃花,迎春花嘍——”
經過晏家時,大門從裏面打開,晏母忙招手,“給我來幾株迎春花。”
小販連忙停下,那賣花擔上斜插着不少花,各種顏色交雜在一起,花香撲鼻。
這迎春花的色一看就是剛從山裏摘來的,還掛着露呢,有幾日好放的。
晏母這一擔子中挑了不少好的,攥在手裏,等她挑揀完拽着這一束花準備回屋時。迎面路過的大娘叫住她,嘴上寒暄,“晏娘子,買花呢?”
“是齊嬸啊,這不是我家阿梔喜歡花,正好在院子裏面忙時聽見有賣的,買幾株來給她插在屋子裏。”
晏母逢人就是三分笑,別人跟她說話,她都好聲好氣地回。
大娘笑呵呵地點頭,對此心知肚明,畢竟對女兒這麼好的人家,在西巷裏除了晏家是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來,連醫術都是傳給長女的。
如今還給自家女兒找了個雙親不在的郎君定親,到時成婚後就還是住在晏家。真的是把後路都算得明明白白。
不過大家也就是私底下說說,也沒有說什麼不好的,畢竟晏家為人在巷裏都是出了名的好。
又與齊嬸說了幾句話,晏母半合上門,往院子裏走去,她剛正在給葯田澆水,有不少藥材都冒出頭了,抽出細嫩的穗。
院裏擺了不少竹架,她是個閑不住的人,把之前腌好的臘肉魚乾都拿出來曬在日頭底下,瓦背屋檐上也全是大小不一的竹匾,上面散落着不少藥材。
晏母從屋裏找了個細身花瓶,修剪一番將迎春花插在裏頭,她正覺得滿意時,有兩個小腦袋探過來,臉又圓又白,扎着兩個小揪。
“阿娘,你怎麼買花都不叫我一聲啊?”
麥芽瞪着大眼睛看她,語氣有點埋怨,她太喜歡熱鬧了,哪怕街頭有老太太說話都要湊過去蹲在那裏聽。
“我哪敢帶你去,要是你拉着別人說話不肯走,”晏母笑着用手指劃過她的鼻子,“那我得站那裏站許久。好了,別撅着個嘴了,拿兩塊糕點走,順便叫你阿姐起來。”
麥芽接過比她手掌還大的糕點,分了一塊給麥冬,咬了一大口含糊地應下,和麥冬往晏桑枝的屋裏走。
走到門口本來想敲門,一看門沒有關,兩個小孩互相看了一眼,捂嘴笑,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進去,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時,他們還停了一會兒。
晏桑枝的屋裏鋪了毯子,從屏風繞過去后就是放下的繡花帘布,後頭一排的花窗,邊上還擺了花架,幾株花有點蔫了。
屋子裏燃起熏香,淡淡的味道,床上的帘布也垂了下來,是秀氣的淡藍色。
麥冬自持是個男子,哪管七歲個頭還不高,死活不願意再進去,只有麥芽悄悄掀了帘子進去。
床上躺着的人膚白,睫毛纖長,此時還正睡着呢,麥芽趴在床邊,用兩根手指捏住晏桑枝的鼻子,邊捏還邊笑。
晏桑枝睜開眼,一把抱住她,聲音還帶着點沒有睡醒的慵懶,“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小調皮蛋。”
麥芽窩在她懷裏,笑嘻嘻地道:“阿姐才是呢,都這麼晚了還不起來。”
“我起了,你自己和麥冬下去玩。”
晏桑枝放她下去,打了個哈欠,她昨日幫她爹抄醫案抄到大半夜,可不是犯困根本起不來。
穿着繡花鞋下床,穿衣抬手時發現手腕酸疼,連髮髻都挽不好,鬆鬆散散地披在腦後,隨意擦把臉就走出門找她阿娘去。
她娘正坐在院子裏把豆子給挑出來,見了她這副模樣,真是哭笑不得,“你這頭髮怎麼也不梳,過來,阿娘給你梳一個。”
晏桑枝走過去,坐到矮凳上,把梳子遞給她娘,就趴在她娘腿邊任由她捯飭這個頭髮。
“還沒睡醒吶,”晏母給她把頭髮梳順,聲音輕柔地問她。
“昨夜抄書抄得太晚了些,”晏桑枝此時眼皮還在打架,閉着眼睛回道。她娘梳頭髮很是溫柔,差點沒叫她再睡過去。
“你爹也真是的,下次讓他自個兒抄去。”晏母話里有埋怨。
“又說我什麼了,”晏父從門外進來,語氣含笑地問,後頭還跟着個大高個,長得很好,眉目疏朗。
晏桑枝循聲看過去,正對上他的眼神,她下意識地躲閃。
這人叫謝行安,是早先她爹從山裏救回來的,家中什麼人也沒有了,卻又會一手好醫術,她爹就將他收做徒弟,幾年下來靠自己開了家醫館。
她爹看他屬實不錯,家中又無父母,就做主把晏桑枝許配給他,成婚後還能住在一起。
“還能說你什麼,”晏母斜睨了他一眼,看到謝行安時又帶上了笑,畢竟這可是未來的女婿,“行安快坐下來歇歇,我去燒點東西來。”
自己起身走還不算,強行把晏父也拉走了。
晏桑枝直起腰板來,一聲也沒吭,謝行安大跨步坐到她旁邊,聲音清亮,“頭髮怎麼還沒梳好?”
她後知後覺,自己阿娘只給她梳了一半就進去了,這時候再叫,指定在忙着沒有空。
她準備自己動手,手卻被謝行安握住,他看着她有些泛紅的指節,垂下眼皮問道:“昨夜抄書弄的?”
“嗯。”
晏桑枝應了聲,準備將手抽回來,他卻握得很緊,按壓她的指節,還一點一點用手指去揉按她手腕上的穴位,做得很是認真。
她只能強忍着酥麻的感覺,謝行安邊揉邊道:“定親之後為什麼老是躲着我走?”
“我沒有。”
晏桑枝死鴨子嘴硬,這婚事明明就是她自己也同意了的,一到定親后,就覺得哪哪都彆扭,跟他站在一塊時就覺得怪怪的。
謝行安輕笑出聲,“好,你沒有,那晚點跟我一道去醫館。”
“我,”她剛想說不去,但這樣好像又自打嘴巴似的,點點頭算是應下來了。
晏桑枝也說不出哪裏彆扭,明明定親前和定親后謝行安的舉止都差不多,可能多了點愛動手腳罷了。
“我幫你梳頭。”謝行安沒說大話,他確實是會梳頭髮的,醫館旁邊有梳頭娘子支的攤。時常都能看見還不足七歲的女童被爹娘帶過來請她梳頭,興緻起來的時候,他就會在那裏看一會兒,時日久了之後,自己也會其中一兩個樣式。
他做事很細緻,分發挑發動作利索,他邊分邊說:“要是我們成親了之後,你不想梳頭,我可以每日幫着你梳。”說起現在還沒有影的事情,他也一點羞赧都沒有。
晏桑枝畢竟還是個姑娘,總沒有他這般厚的臉皮,兩頰飛上一點薄紅。當即啐了他一口,“不知羞。”
“與我未來娘子說話,要這般知禮數做什麼。”謝行安將最後一點頭髮纏到髮髻上,話里全是笑意。
他這個人前些年沒了父母之後,又被晏父帶回家后,當時確實是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也沒持續多長時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老愛噓寒問暖,然後溫情小意,買吃的來或是帶着她出去玩,總之是做足了姿態。
以至於後面晏父問起他如何的時候,晏桑枝雖然有些羞澀,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現在看着他越來越露骨的表現,她着實有些後悔。
等頭髮梳好后,她立馬從石凳上起身,往灶房裏面走,半點都不帶猶豫的,看的謝行安在後頭髮笑,整理自己的長袍不緊不慢地跟上。
灶房裏晏母正在忙活着切菜,麥冬和麥芽兩個頭碰頭圍在水盆邊上洗菜。
洗菜麥芽也不老實,老是掬着一捧水,將手舉高,然後從張開手掌,水花四濺。她笑得很大聲,麥冬就假裝粗聲粗氣地道:“麥芽,你要是再這麼玩,晚上我不教你認字了。”
他年前剛上了學堂,自認為知道不少字,回來就要教給麥芽,因為當初第一日進到學堂的時候,麥冬就不停地問,怎麼麥芽不跟他一道進到學堂里去。
知曉只有他一個人去學堂的時候,還着實難過了很久,進去時眼裏都包着淚,讓晏桑枝在心裏發笑。
後來進到學堂里后,就再也沒有哭過,每日起得很早,一定要晏父第一個將他送到學堂里去,那時才五更天剛過不久。
麥芽聽了他的話,才收起自己作怪的手,老老實實地洗了一片菜葉子,又將頭轉來轉去。看見晏桑枝進來的時候,她猛地一甩手,水珠直接飛到麥冬臉上去。她還渾然不覺,聲音歡呼雀躍,“阿姐,你起來啦,再晚一些都要吃午飯了。”
晏桑枝掐掐她肉嘟嘟的臉,“成了,別念了,我知道等會就要吃飯。”
晏父在後面的灶台上燒火,看見姐妹兩個打鬧正樂呵着呢,就被晏母指派,讓他去把桌子擦一下,碗筷全拿過去,麵條要出鍋了。
麵條全部窩在白瓷碗裏,湯汁正好沒過麵條,一個黃澄澄的荷包蛋,幾株燙的發軟,菜葉卻還是青翠的小青菜。
全部都捧到桌子上,大家就圍在小方桌前吃午飯,晏母燒的面很清淡,卻又不失鮮味。晏桑枝也最喜歡吃這樣的面,要是到河鮮泛濫之際,面里再加幾隻紅彤彤的大蝦,幾個吐沙開殼的蛤蜊,或再加上一點別的河鮮,這種做出來的面她能連吃好幾日,都不膩味。
晏家飯桌上是想說什麼說什麼的,麥芽吃完一口面,轉着眼睛一張嘴就是個要求。
“阿娘,晚上我不要吃面了,我要吃燉魚,隔壁李姨家昨天燉的魚太香了。”
“這香味把你饞住了是吧”,晏桑枝打趣她,“再讓阿娘給你煎點小魚乾,小饞貓。”
她這話一說完,飯桌上其餘人都笑了起來,麥芽可不就是只饞貓,但凡巷裏人家吃點好吃的,被麥芽這鼻子聞着了,也不會上去討要,但是轉天她就會纏着晏母做,一定要吃到這口好吃的。
“小魚乾要是阿娘願意做的話,我也可以。”麥芽晃着腿回道:”小魚乾多好吃啊!”
晏母真的被她給逗笑了,“成,等會兒讓你爹去買點魚來,做給你吃,你這嘴巴也不知道隨了誰。”
大家正吃完飯說說笑笑的時候,門外就傳來喊聲,“麥芽,麥冬,你們吃好了沒,我們要走了。”
“哎來了來了,等我們兩個一會兒。”麥芽回他們,連忙從椅背上爬下來,準備往外頭走,被晏桑枝抓住衣領,“去哪裏玩?”
麥冬老實地回答,“跟阿花他們去前面那條小溪里去,說是有河蝦和小螃蟹。”
“那條溪才剛到他們小腿,去吧去吧,我給你們灌兩壺水,渴了別喝溪水,早點回來啊。別到時候還要我去找你們。”晏母邊說邊去給他們倒了兩壺溫茶,塞到兩人的手裏。
“阿娘我知道了,”麥芽點頭如搗蒜,從牆邊拿了兩個網兜,飛似的邁過門檻,就怕等會兒他們反悔不讓她去。
”這孩子,”晏母還生怕她摔着了,看他們出去后才開始收拾碗筷,低頭擦桌子的時候對晏桑枝說:“早上看見有賣花的,給你買了幾株迎春花,就在那邊的桌上,晚點你去擺在自己房裏。”
“好。”晏桑枝點點頭,其實晏家的院子裏栽了不少花,不過大多都是藥材開的花,好看歸好看,都是要入葯的,也沒有人會專門摘下來。
所以她房裏的花,大多要麼是她爹是山上採藥的時候,會和謝行安摘幾捧來,要麼就是她娘碰着了就買點,反正基本都沒有斷過。
等她起身放完花回來,晏母坐在門檻邊上綉點頭花,眼睛也沒抬,“行安說你下午要跟他一起去醫館,人家在外頭等你。等會兒早點回來吃飯。”
“知道了,阿娘,晚上我想吃紅燒魚。”
“給你做,已經讓你爹出去買魚了,”晏母也不嫌麻煩,一口答應,“已經讓你爹出去買魚了,買的多了再給你們炸點魚塊,留着明日喝粥時吃。快點走吧,免得行安等急了,別耍小性子啊。”
她說完后再抬頭,晏桑枝已經走出去了,她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晏桑枝出門后,謝行安靠在牆邊上等她出來,額頭有汗,呼氣聲微喘。
她就問,“去幹什麼了?”
“剛才跑過去看了眼麥冬麥芽,怕他們幾個小孩等會兒胡來。不過到了那裏發現水確實不深,又有小河管着他們,我叮囑了幾句,怕你等急了就趕緊跑回來。”
那小溪離晏家還是有些路程的,來回跑着確實會氣喘。晏桑枝看着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條綉帕遞到他手上,特意轉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才道:“快擦擦吧,瞧你出的一臉汗。”
等那股彆扭勁過了,她又說,聲音並不重,“下次別這樣趕了,不過是等會兒的事情。”
她的話是這麼說的,但心裏終歸是為這份心意高興。謝行安幾個跨步跟上她的步伐,笑着道:“下次我再早點,不用你等我。”
“隨你罷了,”晏桑枝斜着看他一眼,見他一副正經的模樣,又撲哧一聲笑出來,任憑謝行安如何問她都不肯說。
一路打鬧着到了他開的醫館,裏頭並不算大,除了個老大夫,邊上還坐着個女大夫。晏桑枝見着人特別歡喜,忙走上前幾步,“師父,你老人家來了怎麼都不到我家裏去?”
“我閑着沒事哪裏會來,”許靜心從凳子上起身,拉着晏桑枝的手笑道:“這不是行安說你最近好像不怎麼高興,請我過來看看。不然我還在道觀里忙着呢。”
“早先有點傷風罷了,不過師父看見師父來了,我當然高興。晚上可不能回去,師父你要到我家吃一頓再走,”
雖然晏桑枝跟着她爹學方葯,但是她娘是會做葯膳的,不過並不精通,偶爾教一教她。不過沒想到她在葯膳上頭有悟性,在十歲那年就給她找了位師父,兩人一見如故,弄得晏母時常感概,她們就是天生的師徒。
“成,我明日再回,阿梔我先不跟你說了,把這個病症看了再說。”許靜心說完這句話,又趕緊坐回去,給來的幾個小娘子把脈。
“高興了?”謝行安湊過來問她,語氣調侃。
“我沒有不高興過。”晏桑枝嘴巴特別硬,不過剛定親不久的那股莫名奇妙的鬱氣漸漸消散了。來得快去得也快。
“都是我胡說八道。”謝行安也沒有就抓着這一個點不放,而是將這件事情輕飄飄地給揭過。渾然不提自己早先的那種心裏惴惴。
天色還尚早的時候,晏桑枝回到家裏跟阿娘說了師父要過來后,之後又趕回去,等許靜心全部忙完,三個人才走在回家去的路上。
剛到家門口,門檻才邁進去,就看見麥芽和麥冬垂着頭在那裏挨訓,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頭髮也一直往底下滴水。
晏母着實有點氣,見到他們兩個這一身濕淋淋的回來,手裏的鍋鏟都還沒來得及放下,又怕他們着涼,氣極反笑,“等會兒再聽你們狡辯,現在給我去把衣裳換了,頭髮擦乾再來吃飯。”
兩個立馬就溜走了,晏桑枝都不用想,就知道這兩個小孩,一定是玩瘋了的時候,不小心滑倒在溪水裏,不然哪會全身上下都這麼濕。
晏母看到許靜心進來,又連忙換了神情,“靜心,快進來,你有好些日子沒從寺廟出來了吧,最近去廟裏的人這般多?”
“不算多,最近在學新的佛法,沒學成哪裏好出門,”許靜心回她的話,一起跟晏母進門去,也無需太過客套,大家都已經很相熟了。
晚間吃飯的時候,天色還尚早,大家全都坐在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一大盆燉魚,炸魚塊,炒青菜,燉肉等。
麥芽拿着筷子想夾點嘗嘗,又怕因為今日下午的事情不讓她吃,就偷偷拿眼睛去瞟晏母,被晏桑枝瞧到了,屬實是被她那種神情逗樂了,夾了一塊魚肚子到她碗裏。
“吃吧,又沒有不讓你吃,下次可別再這麼玩了,不然我就讓阿爹煎點苦藥給你們吃。”
麥芽癟癟嘴,她往許靜心那頭靠近,眨着眼睛小聲道:”到時候我要是真生病了,師父你總不會不管我吧,我想吃藥膳,不想吃苦藥。”
許靜心最喜歡她這種古靈精怪的性子,不過也沒答應,反倒是說:“要是真生病了,那師父給你煎藥喝。”
她聽到這話立馬垮下臉來,那明顯的神情叫大家好一陣笑。
等晏桑枝笑夠了,再往碗裏夾飯時,那裏有一塊炸好的魚肉,她瞄了一眼謝行安,他也轉過來看她,並笑着道:“這塊沒有魚刺,快點吃吧,不然等會兒就不好吃了。”
晏桑枝一點點把這塊魚肉吃完。
等到晚上的時候,麥芽鬧着要去外面看唱戲的,一家人也沒有什麼事情,就陪着她一道去。
晏桑枝走在後面,謝行安走在她旁邊,他悄悄地伸出手去牽她的手,她也沒有拒絕。
兩個人就偷偷地在眾人的眼皮子裏下牽手往前走,本來就是郎有情,妾有意,牽個手而已。
就這樣牽着手,從城南走到城北,從沒有燈籠的小路走到有光的地方。
至於以後,將會從春夏走到秋冬,從青絲走到白髮。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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