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望呀望
周枝下意識攥緊那包紙,對上記憶中那雙看向她時總滿懷關切的眼睛,靜了須臾,眼圈染上一層越來越深的紅,彷彿默認般地點了下頭。
不過一個點頭的動作卻包含着不盡言語的深意,一瞬間又讓他看到當年那個隻身站在榕樹下落了滿身傷痕無所依靠的小姑娘。
一年光景,前進的似乎只有時間,她還是原來那個只會躲起來舔舐傷口的幼獸。
本以為她步入大學生活,會在正青春的年紀變得和同齡人一樣陽光開朗,最起碼比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精彩些,沒想到她看起來似乎比當年狀態還不如。
從學不會交心訴苦,只會竭力隱藏。不讓別人看出任何端倪,明明是最肆意輕狂如野草般生長的年紀,活地卻像個歷盡千帆的小老太太。
梁廷心疼地看着她,掩下滿目的心酸,扯出一個笑:“沒事,有舅舅在,咱沒什麼跨不過的。”
在平成鎮的這一個月,周枝每天跟在梁廷身後,早晨和村民一起農忙種菜,白天到學校觀摩他給孩子們上課,到了晚上每家每戶串門做家訪。
一整天滿噹噹的,幾乎找不到悠閑的空餘,沒時間胡思亂想,充實地讓人身心舒暢。
村裡少有周枝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她長得好看又溫柔,說話總是溫聲細語柔柔的,加上又是梁廷的外甥女,沒幾天在村子裏混熟了。
這裏民風淳樸,大人和小孩每天洋溢着笑臉,如拂面的清爽涼風,消散炎炎夏日裏燥熱的汗水和煩悶。
隔三差五就有小孩纏着她一起去山上玩,放牛、趕鴨子、抓兔子、編各種各樣的草環,幾乎把她沒做過的事都做了個遍。
周枝抱着兔子回去的時候,梁廷正在做飯,聽到她進門的動靜抬眼看來,笑嘻嘻地指了指她懷裏的兔子,“我在院子裏種的花花草草都被這群長耳朵薅禿了,你還每天往家領,小心它們半夜爬你被窩。”
周枝摸了摸毛茸茸的兔子,將它放下地上,走到梁廷身後看他做的飯,饞地肚子咕咕叫,趁他不注意拿起筷子迅速夾了點才塞進口裏,笑說:“你房間裏養了那麼多綠植,它們要找也是找你,輪不到我。”
梁廷餘光掃到她的小動作,故意板著臉,“洗了手再吃。”
到後院的搖桿井旁洗完手,擱在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陳教授打來的電話。
周枝回頭看了眼正在廚房忙上忙下的梁廷,走到院子角落接起。
暑假將過,離開學沒幾天了,加上M大那邊時差和這邊不一樣,除了提前適應還有一系列入校手續要辦,陳教授問她打算什麼時候返校簽署三方協議,建議這幾天趁他有空把這件事早點定下來,免得影響她到那邊上學。
周枝一一應下來,臨近尾聲,陳教授插了一句八卦的題外話,“你和秦征怎麼樣?那小子沒欺負你吧?”
這個問題一下把她問懵了,耳邊風聲輕慢,偶有幾聲斷續的蛙鳴,一下下敲擊着心臟,一股輕淡卻如雨絲般沁入肺腑的頓痛在身體裏綿延起伏。
籠在胸口的外殼在這句話的碰撞下裂開一道細紋,有什麼東西絲絲縷縷漏了出來。一開始只是毫不起眼的流水般的液體,直至滲透骨縫,傳來壓磨血肉針扎一樣鑽心的疼,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一個月沒聽到這個名字,周枝以為自己查不對已經忘了,可再度聽到他的名字時,自持沉穩的控制力卻一下子散了,如同光影下頓然消散的霧失去了自欺欺人的遮擋,那張冷漠幽暗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腦海。
彷彿此刻就站在面前,消無聲息地看着她。
周枝咽了下乾澀的嗓子,一開口聲音啞地聽不清,“我跟他分開了。”
那頭頓了片刻,像是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後面又說了什麼,周枝已經渾渾噩噩聽不真切了。
掛斷電話,梁廷見周枝一臉魂不守舍的模樣,詢問她道:“怎麼了?”
周枝食不知味地抬頭,筷子放在桌上,平靜的雙眸看着梁廷,認真地說:“學校那邊通知讓我早點回去準備交換生的事,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原來是這事,梁廷從容不迫地吃着飯,語氣悠然,“你知道的,舅舅年紀大了就喜歡這種平靜的農家生活,在這每天澆澆花種種菜,空下來的時候還能給孩子們上上課,一天時間好打發地很。”
周枝沒說話。
“人老了,心也沒以前那麼浮躁,平平安安養老就罷了,我知道你想勸我回去,可是小枝,回去除了守着那片四四方方的天,我還能做什麼呢?”
梁廷聲音逐漸低淡起來,倒不是那種消極逃避的口吻,反透着一股看破俗世的平靜,靜地讓人無力。
“那件事會跟我一輩子,只要我回到北江,總會有人捕風捉影拿這件事戳你脊梁骨,我不想拖累了是其次,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懶地應付那幫同僚,每天替我喊冤叫屈的吵都吵死了,哪比得上在這一日三餐地快活。”
“舅舅從沒要求過你什麼,所以同樣的,在能按自己心意活的時候,何必套那麼多非要不可的枷鎖呢?”梁廷說著仰頭喝了一口高粱酒,他酒量差,半杯下去立刻上臉,紅了半邊,“你長大了,未來的路總歸要靠自己走下去,舅舅對你有信心,我們小枝,不管走到哪裏都是最顯眼的存在。”
“但有一點,我希望你能記住,舅舅一直在這裏,但凡覺得累或扛不下去的時候,招呼一聲,飯和住所總是能為你提供的。”他好像醉了,臉越來越紅,說出來的話卻溫柔地往心窩戳,唯餘一片催淚的輕軟。
他說到這也紅了眼眶,語氣卻聽不出半點異樣,或許是酒精挑起的反應,梁廷看着周枝突然笑了一下,只是那抹笑容有些苦澀,像是在回味什麼不可挽留的東西,點點傷感,“世界這麼美好,你們年輕人自當去闖出沖,見證過風和日麗,也要經歷雨過天晴,這樣才不算人世白遭。”
不知怎麼回事,周枝從他語氣中聽到那麼點緬懷的意思,不再是以一個舅舅這麼簡單的身份跟她說這些,反而像個長她幾輪的老者,苦口婆心地告誡那些不聽規勸的愣頭青,少走些冤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