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迴廊現
兩匹在夜色中依舊熠熠生輝的汗血寶馬踏着輕盈的步伐拉着烏木芙蓉紋的高頭馬車穿過了無比熱鬧的坊市,駛向人流逐漸稀少的城東。
馬車經過的屋舍也逐漸從密集的各式小樓木屋過渡成一座座寬闊恢弘的府邸。城東自古以來就是長陵世家貴族的聚集地,相應的,貴族的府邸大都佔地廣闊,往往佔地數十畝。
木質鑲邊的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發出低沉的滾動聲,陳念春見城東並不似城西般熱鬧好玩便不再拉開帘子左右觀望而是像只小貓似的窩在慕容歡懷裏打盹。
侍女們小心翼翼的跪坐在兩位女主人的身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慕容歡摟着陳念春,細嫩白皙的手掌輕輕撫摸着侄女蓬鬆烏亮的髮絲,面容沉靜,若有所思,在明亮的燭火下,恍若靜思的觀音。
約莫是亥時一刻,車簾邊掛着的銀鑲玉葡萄紋鈴鐺叮咚一聲。
是帘子外的馬夫提示王氏府邸到了。
慕容歡沒有叫醒困極了的陳念春,而是讓幾個手腳最輕快的轎夫抬了頂軟轎並着四五個伶俐的丫頭將陳念春送回了她一早便給侄女準備好的院子。
陳念春也是累極了,朦朦朧朧間感受到響動,微微睜眼瞧見的是綠藻薑黃正俯身替她洗漱便又安心睡去。
一夜好夢。
陳念春打個哈欠,爬起來醒神,睡了一個好覺渾身都鬆軟,一時混沌忘了如今已是到了長陵,才睜開眼就差點尖叫出聲。
緩了緩,一邊等綠藻送水來,一邊很沒有形象的翹着腳打量昨夜沒來得及欣賞的屋子。
屋子的東面有一扇窗,方眼內做菱花形,窗棱上皆雕刻了山水奇獸於房梁屋檐處的花枝鳥雀相融合,精緻又不失趣味,是她喜歡的。
沒想到一別多年,姑姑還記得她喜歡的樣式。
洗漱完便是更衣。
一個梳着雙丫髻名喚小桃的丫頭端着烏木的襯盤恭敬的跪在陳念春腳下,粉白的手掌還帶着少女的嬰兒肥,瞧上去像兩隻小小的壽桃。
小丫頭年紀小小聲音卻是沉穩,“奴婢是夫人指來伺候小姐的丫頭小桃,恭請小姐吩咐。”
案上是一套玉質堪稱極品的頭面,一對鐲子並一對圓潤的玉珠耳鐺。更難得的是這不止是好玉製成的,還是取材自同一塊玉料,色澤,質地,凈度皆相差無二。
端在烏色的襯盤上,也難掩清透亮潤。
真是漂亮。
陳念春當下就點了兩隻玉簪玉鐲耳鐺準備去見姑姑時戴,又讓薑黃從幾乎擺滿了一整個房間的箱籠里找出她那件月朧紗葡萄紫的裙子。
一番收拾妥當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去見慕容歡時已是辰時末。
小桃帶着陳念春穿過垂花門,經過兩三道游廊又走過一片翠色濃重的小竹林才到了慕容歡所居的清輝園。
才走到門口,迎面便走來一位身姿嬌弱的白衣女郎,纖細的身姿如弱柳扶風。
陳念春見這位女郎恐怕一陣風都能吹跑了的纖細身姿,便駐足讓她先走。
“在下崖州林斜芳,見過這位姑娘。”輕柔綿軟的嗓音,低低行了半禮,白衣女郎微微仰首露出一張光潔白皙的瓜子臉。
淡淡的兩彎柳葉眉,小巧圓潤的鼻,水紅的菱唇,人如其名溫婉嬌弱。
不知道為什麼陳念春總感覺這位姑娘的神情作態有一絲的違和感,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明亮得蓋不住臉上的故作憂鬱。
不過別人的事她沒興趣知道也懶得理會,也微微俯下身行了一禮,“楚國陳念春。”
聽到她的名字林姑娘臉上溫柔的笑意不可見的僵了僵,聲音依然溫柔卻像含了根刺“原來閣下就是楚國陳連璧,久仰芳名,果真是與我等庸脂俗粉不同。”
話說的客氣,可就是帶着暗暗的陰陽怪氣。
陳念春是什麼性子,她不爬到別人頭上就不錯了,怎麼可能讓別人佔便宜。
看着這位林姑娘莞爾一笑,烏鴉鴉的鬢邊那朵杏黃色的牡丹隨着她的動作微微的顫動花蕊的珍珠如同將滴未滴的甘露,清雅裏帶着三分嫵媚。
“林姑娘眼光不錯。”
不看她,提氣,挺胸,步履優雅的踏入清暉園。
呵,不就是裝嘛,誰不會啊。
清輝園名為清輝但陳念春覺得可能叫璀璨園更合適,廣闊的園子裏四設皆是富貴輝煌,就連腳下踩的磚石都是打磨光滑的漢白玉,光可鑒人。
走過披紅挂彩的游廊,左拐右拐便是慕容歡所在的主屋。
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圈媽媽婆子圍着的一個粉嫩稚童,虎頭虎腦的孩子,額帶朱紅鑲玉抹額,一身紅色軟綢小袍子,圓滾滾的腰上還像模像樣的繫着貓眼朱雀腰帶,兩簇衝天辮用鈴鐺掛着,隨着跑動叮咚作響。
這個就是姑姑的親兒子了,算來今年還不到三歲,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
陳念春手癢,看見可愛的小孩子就忍不住想去逗弄,從前在楚國陳府小孩子都是繼母生的,大人勢同水火,小孩子也一個個看她跟看人拐子似的,碰見她就跑,現在好不容易瞧見一個可以玩的,當然得好好玩兒。
進門同姑姑問聲好就提着裙擺去追小表弟玩兒了。
慕容歡啞然失笑,滿眼笑意的看着葡萄紫的裙擺已經飄飄晃晃的飛遠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小男孩混雜着尖叫的激動笑聲傳來。
昏沉的雲,氤氳着山水石墨的天,絲絲縷縷的透白日光穿過府邸里高大的樹冠,星星點點的落在波瀾不平的水潭邊撒在嶙峋起伏的假山怪石上。
金色的碎片落在地上,水面上就成了馥郁芳香的金桂。
陳念春背靠假山凹凸不平的表面,鼻尖儘是桂花甜膩的香氣,思考在別人說她壞話的時候跑出去會不會把那幾個嬌氣小姐嚇壞。
當然,不是她人太好,居然會擔心嬌氣小姐的身子,而是她實在受不住一群女子尖叫,擔心自己的耳朵受不住。
“那個楚國來的陳念春你方才瞧見了沒?”
“在府里也敢這般瘋瘋癲癲的跑來跑去當真是有失文雅,哪裏有那群人傳的那般傾國傾城。”
“不過她那身裙子當真是美麗,跑起來像一朵雲似的,不知是哪家的手藝,鬢邊那朵牡丹也漂亮極了,海碗那般大還如此鮮妍…”
“呵,那不過是皮相罷了,我嚮往的可是才比謝道韞……”
“她怎的也來長陵了?”
那個放話才比謝道韞的切了一聲,嗤之以鼻的說,“還能是來做什麼的,楚國的男人都被她迷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來長陵找新鮮來了。”
“長陵的男子才不似楚國那般的輕浮,謝家玉郎,王家檀郎,劉家,陳家,慕容家哪個能看得上她!”
陳念春摸着手上不知何時蹭到的一點污泥,嫌惡的掏出手帕使勁擦了擦團成一團把帕子塞進袖中。
縷縷鬢邊碎發,大搖大擺的從假山後走出。
那幾個女郎一個個跟被掐住脖子的公雞似得,眼睛睜得滾圓,先前氣勢有多足現在就有多心虛,
“你……你……”
“我……我……我是陳念春啊。”
陳念春朝她們做個鬼臉提着繡球轉身就向東面的迴廊走去,去找跟丟了的侍女和看不見人影的小侄子。
粉緞織花的鮮艷繡球垂下細細碎碎的流蘇絨花,應和着少女輕盈的步伐,一步一搖,搖曳生姿。
天氣陰沉快要下雨,明明是晌午時辰,可這天卻陰沉的像是夜色將近,風也呼呼的吹起來,吹得院子裏花匠們精心養護的樹葉子們嘩啦作響。
一個不留神,手上的繡球就從她的手上滾落。
陳念春低呼一聲,隱約看到迴廊的盡頭有人影過來。這可不好,迴廊那邊的人被雕樑畫棟的柱子憑欄遮掩根本看不見地下滾過來的繡球,要是害別人被繡球絆倒可就不好了。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那是因為動靜皆宜,飄揚的雲朵般美麗的裙擺,耳邊的牡丹花蕊隨着女郎的跑動而顫動着,在烏沉的天色里彷彿天上下凡的仙子,自帶朦朧的柔和光暈。
還差一點,眼看着繡球就要滾到過迴廊的這一堆人的眼前,陳念春一咬牙又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楚國的事我們不用插手,傳信給……”
謝惜時話還沒說完,眼前突然出現一隻明顯是逗弄小孩子的粉緞繡球,身體的本能讓他下意識的抬腿將這個將要絆倒他的繡球踢開。
卻沒有想到—
咕嚕嚕的繡球逆方向往回滾,然後正正好絆倒了迎面撲來的陳念春。
陳念春也沒有想到,眼前的繡球向前翻滾着,只差一步就要被自己捉到了,居然還能被一隻雪青色綉銀色麒麟紋的靴子踢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球就到了她的腳下。
身體失去平衡將要落下,她緊緊閉上眼睛不敢看,下意識的手臂往前伸,想要撐住地。
卻在唇邊的驚呼還沒落下之前抵到了一面堅實但又柔滑的牆壁,緊接着就感受到自己落入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
人的五感,在近距離接觸時,第一個發揮作用的總是嗅覺。
好香。
這是她的第一感覺。
陳念春還沒睜開眼的第一瞬間就先聞到了這個人身上的香氣,非常奇妙的味道,甚至是難以用言語形容出的香氣。
香但是其實味道並不濃郁,清爽但又不單薄的冷香,香水綿長,淡而悠遠。
只是一瞬。
她就被一股大力從這個很好聞的懷抱里推了出去,陳念春踉蹌兩步才勉強站穩。
“你在胡說什麼?”說這話的人聲音很好聽,清澈而又磁性但又有些些微的羞惱。
陳念春俏臉微紅,窘迫寫在了臉上。
得是怎麼樣的傻子,才會把心裏想的從嘴邊說出來。
眼神忐忑的看向面前這個一身月白色圓領寬袖長袍的清瘦少年,看清他的臉時卻有些驚訝。
自從她開始留心自己的容貌開始,已經許久沒有人能在容貌身姿上能讓她感覺到驚艷了。
皎皎雲間月,灼灼月中華。
少年約莫與她的年歲相仿,眉目間隱隱還有青澀的痕迹,容色如玉,秀色無雙,一眼望去只覺得是風花雪月下的俊逸,偏偏這人墨玉般的眼幽深淡漠,是刻入骨髓的清傲。
眼神無比的冷漠的盯着她,可玉白的耳垂卻像個叛徒似的紅透了。
謝惜時的胸膛微微起伏,心中波濤洶湧,胸口處隱隱還有女子柔軟的手掌按壓時輕柔的觸感。
這輩子頭一次與女子有如此親近的時候,還是被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登徒子”輕薄了。
聽見那句調戲,就是他平時的養氣功夫做的再好,此時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陳念春臉色也紅,但紅得大大方方理直氣壯,“我是為了攔住那個繡球,你要是不踢,我也不會撲到你身上。”
藏在袖口下的手掌緊張的攥成拳,小指一下一下揪着自己的裙擺。
悄悄瞟到芭蕉樹旁小道里竄出綠藻他們焦急的身影,又看着眼前這個漂亮的過分的少年臉上越發冷漠的眼神。
最後下個結論,“這都怪你。”
然後陳念春兔子似的提起裙擺就跑。
嘿,你抓不到我。
留下一邊被拋棄的小巧繡球,孤零零的躺在憑欄側。
身後的侍從夏至輕聲詢問,“公子,這繡球是—”
該怎麼處理呢?
看着自家公子這難看的臉色和紅到滴血的耳垂,夏至識趣的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