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沈客將季長言被打的場景描繪得淋漓盡致。
“杏花庄圍了好多人,季長言被一張大網兜掛在樹上,季莊主在底下拿掃帚抽他,抽一下,季長言就嚎一聲,他大哥在旁邊勸,他一勸,莊主不抽季長言了,改抽他,他們繞着酒庄跑……”
江月明聽得津津有味,沈客正說到季莊主喘着粗氣重新回到樹下抽人,江月明眼看一男一女邁進醫館,心中猶豫,不知該不該制止沈客,她剛想開口,卻被朗云何一步攔在身後。
既然如此,江月明抬頭看房梁,一臉與我無關。
朗云何:“繼續。”
沈客毫無察覺,他說著說著笑起來:“你們真應該親眼看看他那副狼狽模樣,特別下飯,現在過去,不知道打完沒有。”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打完了。”
沈客捶着桌子笑:“是嗎,你怎麼知道。”
聲音有些耳熟,可他正在興頭上,根本沒多想。
朗云何拿扇指着大門方向:“你不如回頭看看。”
沈客終於反應過來,瞬間收緊心神,他臉色變得好快,捶桌的手落在自己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憐的季二少……”
季長言咬牙切齒道:“閉嘴。”
一道黑影朝沈客後腦襲去,沈客緊急側身閃避,那東西擦着他的鼻尖射到牆面,“咯”的撞停后滾落在地。定睛一看,原來是團被揉搓成球的綠葉,等葉片散開,裏面居然還包裹着一顆石子。
沈客看着牆面的淺坑,摸着後腦勺,慶幸道:“還好我反應快。”
季長言嘴角的擦傷一直沒好過,此時滿臉慍色:“你這腦子,不要也罷。”
他輕車熟路地走到置滿瓶罐的木架前,拿下一瓶藥酒,然後坐在竹床邊沿,掀起袖子,左手給右臂揉搓傷口。
江月明看見他胳膊上有幾條紅色的鞭痕,奇道:“你爹的掃帚終於打斷了?怎麼還換着花樣抽你。”
“你問她。”季長言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陸白溪,“我算是明白我爹為何一直看我不順眼了。”
他繼續揉搓,再不願說話。
江月明問陸白溪:“怎麼說。”
陸白溪尷尬一笑:“這個嘛,有些誤會……”
今日,季長言同往常一樣,晨起便去了杏花庄,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親爹看自己的眼神愈發嫌棄,昨日更是連一句話都不願聽他說,父子相見時,親爹掄起掃帚就往兒子臉上招呼。
爹說:“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小畜生。”
季長言敢還手嗎?
不敢。
於是只能硬挨。
他越想越糟心,屬實不明白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竹木籬笆映入眼帘,杏花庄離他不過百步,季長言走在路上,突然停住,他指着自己的臉問陸白溪:“我看上去還行?”
陸白溪拿了一把柳條出門,她覺得上次的鞭子抽人不夠狠,正在重新編過,她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季長言嘴角的淤青,敷衍道:“人模狗樣。”
季長言扶着下巴在原地徘徊:“我回城之後一直很安分,到底哪裏惹他不高興。”
“嫌你這麼多年都不回家唄。”
季長言揮手否定:“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他回家的次數不多,父子相見時,他爹第一反應都是把人往外趕,然而沒兩天氣就消了,一家人其樂融融,依舊能坐在同一張桌前吃飯。
季長言苦苦思索:“這都多久了,我每天認錯,態度誠懇,可他不但沒有消氣,反而看我像看仇人。難道我瞞着他當刺客的事被發現了?”
陸白溪:“你爹又不是神仙,你在外時連信都不寫一封,他怎麼會知道。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
陸白溪柳條一掃,催促他往前走。
“不對,這是我家,你為什麼每次都跟過來?”
陸白溪和他算賬:“我是為你好,有個姑娘在身邊跟着,你爹礙於面子,說不定下手會輕些。再說了,你一路都在花我的銀子,你不回家,拿什麼還錢?上次還說請我進屋喝茶,這麼快就忘了?”
她有理有據,季長言道:“隨便你。”
今天的杏花庄異常安靜,季長言像往常一樣叫喊。
無人回應。
二人在籬笆門外等了片刻,季長言揮開落在頭頂的樹葉,內心按捺不住,他翻進木籬,想查看庄內情況。
然而剛走到老樹底下,一張巨大的捕獸網將他騰空撈起。
自家酒庄,季長言完全沒有防備,登時身體凌空,他被獵網兜住,不停地在半空搖晃。
他驚道:“什麼東西。”
季莊主拿着掃帚從屋裏出現,身後的妻兒攔不住他,他一邊抽一邊罵:“小畜生,你還敢回來。”
季長言吊在半空,無處可躲,可他不服,衝下面喊:“你說清楚,我怎麼畜生了!”
陸白溪正欲上前說幾句好話,季莊主突然將竹帚立在地上:“還敢頂嘴,你自己數數,你回來才幾天,身邊換了多少個姑娘?人家乾乾淨淨、斯斯文文,怎麼偏偏遇上你。這還不畜生!”
陸白溪腳步頓住:什麼?
只見季莊主快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半空掛着的兒子對她說道:“姑娘,我雖是這小子的爹,但說句良心話,他放浪輕浮,在外與不少女子有牽扯。怪我,沒把他教好。現在回頭不算晚,你趕緊與他分開,另尋良人吧。”
陸白溪連忙擺手:“您誤會了……”
她語無倫次,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怎料季莊主趁她思考的工夫,一眼相中她手上的柳鞭,他笑道:“這個好,我替你教訓他。”
醫館中,季長言揉着胳膊:“我多冤。”
陸白溪攤手:“我哪知道你爹的關注點如此清奇,虧我每次變着花樣化成長輩喜歡的臉。下次……”
季長言打斷她的話:“千萬別有下次,下次我一個人回去。”
江月明聽了,在一旁強忍笑意:“你爹人真好。”
季長言:“除了我,他對誰都好。”
江月明:“興許是怕你走上歪路。”
“在他眼裏,我已經是歪門邪道了。我大哥從小就聽話,我和他正好相反,我爹教我釀酒,可我只愛喝酒,他讓我讀書,我偏要習武。在家待久了,我們只會吵。吵多了,心裏煩躁,我就出城,後來幾年才回一次家,我只敢在家待幾天,我怕時間一久,還要和他吵……”
季長言重重嘆了一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次回來能做什麼,暗影閣沒了,江湖好像再無容身之地,思來想去,曉春還有一座杏花庄。”
陸白溪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得把誤會解除了,你總是要回家的。”
沈客本來舀着綠豆湯,此時突然沒了胃口,他興緻缺缺地把湯桶放在一旁。
“我和我爹也經常吵。家族其他人都誇我是天才,劍法一學就會,只有我爹罵我,他罵我好吃,罵我懶。我不服,東西照樣吃,吃不飽怎麼練劍呢,但是從那以後,我每學一招就找我爹比試,經常被他打趴下。十七歲那年,我勉強和他打了個平手,高興了半月,後來才知道,他用劍的那隻手受過傷,大夫治不好,和我打時,他根本沒出全力。我從沒贏過他。”沈客倒在竹床邊上,“沈家沒了,暗影閣也沒了,你們說,我是不是五行屬木,老天看我不順眼,專門放火燒我。”
陸白溪嘆道:“我爹娘行商路上遇見山匪,我那時太小,已經記不起他們的樣子。”
氣氛陡然變得沉重。
江月明悄悄看了一眼朗云何,發現對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麼。
朗云何被她爹娘救回來時,江月明六歲,她記性好,很多事不曾忘卻。
朗云何最開始只能在床上躺着,每日需要別人給他喂葯。日復一日,漸漸的,他可以坐起。
江月明對新鮮事物抱有強烈的好奇,她覺得眼前的男孩長得很好看,可是身體瘦弱,臉色蒼白,他獃獃的,安靜得像一尊木偶。
朗云何很少說話,他能聽懂別人的問題,回應卻十分遲鈍,大部分時候是點頭搖頭,偶爾會聽到簡短的“嗯”。
應夢憐告訴江月明:“他怕生,你多陪他說說話。”
於是江月明每天抱着茶碗和朗云何聊天,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說累了就喝水。
“我叫江月明。”
“我今年六歲,你多大了?”
“我喜歡吃甜的,你喜歡什麼味道?”
聊完自己,江月明開始聊爹娘,她說了半個月有關爹娘的故事,末了問:“你爹是誰?”
朗云何搖頭。
“你娘呢?”
他又搖頭。
江月明皺着眉頭道:“那是誰把你養大的?”
七歲的朗云何側着頭,似乎在仔細思考,半晌,他毫無血色的嘴唇張開,只吐出一個字。
“毒。”
江月明懊悔地拍了一下腦袋,她握住朗云何冰冷的手:“不要毒了,我把爹娘分給你。”
對方木然地沒有回應。
……
很多年過去了,今天,眾人有關身世的回憶來得突然,江月明聽完覺得傷感,一方面又想:朗云何會不會仍在介意往事,雖然他在我們家過得很好,可痛苦的回憶總是深刻的。我都記得,他肯定沒忘。
怎樣才能讓他開心?
江月明思索片刻,然後挪近一點,悄悄牽住他的手。
她想:剛才沒牽,現在牽正好。
朗云何有些愕然,隨即馬上意識到這個舉動的安撫意味,他輕輕捏了一下江月明的手指。
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