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二天,天大亮。
客棧左右兩排的客房陸續有人走出,鞋踢踏在木地板上,對沒睡醒的人來說是種驚擾。
江南濕氣重,剛下過雨,回暖的天氣驟然變涼,江月明將自己裹在被裏,只露半個腦袋。
她半睜開眼,看見窗外的白亮,心想:還未入夜,尚早。
過了片刻反應過來:噢,我已經不是刺客了,不需要走夜路。
咚咚咚。
“誰呀。”江月明伸了個懶腰,像慵懶的貓兒一樣。
朗云何在外面喊:“你起床沒。”
“一大早你叫我做什麼。”
朗云何說,是誰昨天嚷着要逛集市,發誓定要第一個起來的。
江月明說,不是我。
朗云何催促:“你快些,阿清說想吃客棧對面的羊肉米粉。”
“你帶他去不就得了。”
江風清趴在門外聽見了,小手敲着木板:“要阿姐一起。”
行吧,既然弟弟盛情邀請,江月明勉為其難答應了,只有下床時有些磨蹭,餘下的穿衣洗漱迅速利落,出門前不忘吃上兩粒遮掩瞳色的藥丸。
粉攤露天,生意興隆,客源不斷,靠里的五張小木桌都滿了,三人來的時候,恰好有一桌客人離開,碗筷收走後他們趕緊接上。
熱騰騰的米粉上桌了。
江風清年紀尚小,作息與常人無二,一日三餐都是正常吃的,而江月明和朗云何由於職業特殊,時常日夜顛倒,加上這幾天趕路奔忙,已經不知多久沒吃上一頓正經早飯。
“月牙兒,你怎麼不吃。”朗云何叫醒出神的江月明,一邊提筷夾粉,細嚼慢咽,吃得頗有風度。
江月明說:“我在觀察。”
刺客吃飯一般不會太講究,尤其是出任務的時候,每次都是自己準備乾糧,等做掉目標,拿到酬勞后再去胡吃海塞一頓大餐,風捲殘雲,怎麼舒服怎麼來。
當然,也會出現朗云何這樣的例外。
朗云何每次出去,首選最高雅的酒樓,享受王孫公子一般的待遇,他自己夾菜吃菜、飲茶喝酒,舉手投足都要做到風度翩翩,是十足的講究人。
就像現在,吃米粉彷彿品珍饈,文雅矜持,與周圍嗦粉的聲響格格不入。
江月明則以為,刺客有刺客的活法,普通百姓有普通百姓的活法,他們既然要留在曉春城,就要向當地百姓學習,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包括嗦粉。
她悄聲道,你看,連隔壁桌的年輕姑娘都在嗦粉,人家長得文靜,就小口慢嗦,另外一桌的大哥健碩,他大口嗦,大家都在嗦粉,我們也要嗦,朗云何你說是不是。
朗云何放不下講究二字,江月明就把教育目標換成江風清:“阿清,你覺得姐姐說得對不對。”
江風清大嗦一口表示贊成。
江月明滿意了,細品一口米粉,結果遭到朗云何的質疑:“你為什麼不照自己說的做。”
江月明狡辯,說她做到了最高境界,嗦粉不出聲。
心下卻暗叫失敗,本來想看朗云何粗野生活的一面,結果對方壓根不買賬。
吃完結賬,一共三十文。
三人前往市集。
人來人往的流動攤位勾起了江月明的熱情,她拿起兩支發簪,一粉一藍,比劃着問身後的二人:“哪支好看。”
朗云何說藍的好看,江風清說阿姐好看,江月明買了粉色的。
又到走到一家賣胭脂的小攤前:“桃紅的好還是霞紅的好?”
朗云何說桃紅的好,江風清說霞紅的好,江月明買了攤主新推薦的豆沙粉。
朗云何拍拍江風清的小腦袋,無奈道:“你阿姐又來了。”言下之意,準備拿東西吧。
刺客做任務時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一律矇著臉,一旦容貌在外人面前曝光,馬上就會面臨極端兇險的追殺。
江月明在遮掩容貌方面做得極好,世人只知照夜胡娘雙瞳異色,卻無人知曉她的真實樣貌。
在家裏時,江月明常常對鏡自憐,感嘆明珠蒙塵,無人欣賞。
她本人長着一張非常精緻的臉,又酷愛打扮,偶爾得空就會拉着朗云何和小小的江風清當免費勞力,可是永遠還沒來得及穿上最新買的衣裳,新的任務就下來了,然後又換回那件最熟悉的夜行衣。
不做刺客就像擺脫枷鎖,江月明終於可以無所顧忌。
她回頭對落後的朗云何和江風清道:“你們快點。”
一點看不出是個才賴完床的懶鬼。
江月明在一位嬸娘那裏換了髮辮,精緻秀麗的髮髻替代了原來的蠍子辮,再戴上剛買的首飾,江月明掏出隨身的小鏡一照,十分滿意。
嬸娘笑道:“姑娘生得俊,若是再換身衣裳就更美啦,活脫脫一個俏仙子。”
為了成為俏仙子,江月明找到了嬸娘推薦的成衣店。
給自己挑了一件淺淡水綠,給朗云何挑了一件風雅月白,給江風清挑了一件活潑橘紅,還依照江橫天和應夢憐的尺寸分別買了玄黑和黛藍色的衣裳。
“朗云何,我們花了多少錢。”
“不多,才花了師娘給的一半。”
朗云何在後面結賬,應夢憐出門前給了他十兩銀子,現在才花了五兩。各類花簪首飾還有成衣的品質都算不錯,都是江南直產的,比遠運到皇城去的便宜。
唯一的問題是朗云何他們快提不下了,江風清一個小豆丁,連脖子上都掛着布包。
江月明難得體貼:“行了,先回客棧吧。也不知爹娘他們宅子看得怎麼樣了。”
……
應夢憐和江橫天很早就去了牙行,牙人聽說他們要買宅子開醫館,拿出登記在賣的房宅商鋪開始介紹。
江橫天是跟在應夢憐後面的,牙人一看就知道家庭地位幾何,銀子握在誰手裏。
應夢憐認為醫館要開在車水馬龍、紛爭不止,慘案不斷的地方,如此,出事時人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們醫館。然而曉春城沒有一處符合她的要求。
最終選址是在城南,那裏有一家十年醫館準備搬遷,佔地不小,此前口碑不錯,只是主人要遠去皇城,於是準備將醫館出售。
城南屬於曉春城的繁華地段,主人以八百兩出售醫館,經過應夢憐的努力,他們最終以一千五百兩的價格買下了醫館加上鄰近醫館後方的大宅。
宅邸和醫館只隔了一條街,商鋪之後都是民居,聽說鄰里和諧。
庭院很大很新,可以種花種草,房間眾多,容納五人頗有富餘,前任主人就如同二十年前的江橫天,沒住幾天就要離開曉春城。
賣宅那人十分豪爽:“行,就按你說的七百兩。”
他似乎不缺錢,去牙行托售時正好讓應夢憐他們撞見了,應夢憐順理成章撿着好大一個便宜。
她喜道:“接下來只需置辦些物品,就可以入住開館了。”
江南一行,比想像中順利。
隔日,五人從客棧搬出,趕着破舊小馬車搬進了新宅,洒掃灰塵,購置新床新被。
江月明作為主要勞動力,掃葉除灰,她對一旁拿筆題字、優哉游哉的朗云何表示譴責。
“朗云何,你不幹活,寫什麼呢?”
“師父讓我給咱家寫家規。”
“什麼咱家,你什麼時候成我們家裏人了,現在開了醫館,你頂多是個學徒。”
朗云何說,月牙兒你忘了,我可是你的童養夫,你小時候親口說的,不能不認賬。
那年他八歲,在床上躺了半年才撿回一條命,江月明七歲,已經混成了同齡人中的小霸王。
朗云何從小就生得好看,江月明對他的長相十分滿意,點名要他當自己的二夫郎,大夫郎選得早,是隔壁的張家次子,但是這位次子貪嘴,小半年就吃圓了三圈,江月明不要他了,朗云何成功上位。
朗云何回憶曾經:“咱們可是在榆樹底下發過誓的,師父和師娘就在旁邊看着笑,顯然對我很滿意。所以,我遲早要成為你們江家人。”
江月明的黑歷史被扒開,耳根都羞憤紅了。
朗云何認得這個表情,他敢肯定,只要江月明的落葉飛花還在,自己免不了又要慘遭一頓亂砍。當下感嘆:不當刺客就是好,扔了武器就是好。
然後就被一塊抹布精準糊在臉上。
“幹活去。”江月明憤憤離去,心裏劈頭蓋臉將朗云何一頓臭罵。
這個朗云何,小時候可安靜乖巧,怎麼越長大嘴越毒越能說。
呸,什麼大夫朗,江月明打算將他的地位挪到二百三十六以後。
朗云何拿下抹布,笑了。
當晚,江橫天做了一桌好菜,但是——
他說:“上桌之前,我們先舉行一個鄭重的退隱儀式。”
他將諸位引到神龕前,神龕上不供神佛,只有從黑店裏順走的大金盆。
金盆身處其間,十分莊重。
神龕后的牆上貼的是朗云何寫的家規,家規經過江橫天的指點修改後,抹去了細緻的條例,刪掉了晦澀的言語,以對聯的形式貼在了神龕后的牆上。
上聯:殺人放火成過往
下聯:救死扶傷是今朝
橫批:做人
江月明、應夢憐:大受震撼。
朗云何:實不相瞞,我也是。
江風清:看,大金盆到上面去了。
江橫天咳嗽一聲:“我知道比較俗氣,但簡單易懂不是。”
簡單粗暴,震懾力十足,時時刻刻都能警示他們的言行。
三根大粗香點燃插在前方,他們以江橫天為首,在神龕……不,在大金盆下方起誓——
“我,江橫天,在此攜全家起誓:從今往後,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接下來:
“我,江橫天之妻應夢憐起誓:從今往後,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我,江橫天之女江月明起誓:從今往後,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我,江家童養夫、江月明未來大夫郎朗云何起誓:從今往後,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江風清跟着起誓:“阿清也會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