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軍訓
地理書上如是說,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偏強偏北導致輻合、低層輻散,以下沉氣流為主,故此夏季高溫乾旱。
今天渙城最高氣溫達三十二攝氏度,烈陽下大一新生身着統一的深綠色軍訓服,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整齊地排好隊列,灼熱的暑氣溢於鼻息,不遠處林蔭道邊高大樟樹上的蟬鳴更是讓人心煩意躁。
“噗呲噗呲,季顥,”看見教官走到隊伍最前面,蕭行光小聲地問站在他前面的人,“我們站多久了,怎麼教官還沒喊休息?”
“還早着呢,”季顥的視力很好,兩隻眼睛都是5.0,微微偏頭就能看見左前方喬逢年右手上的手錶,“才四分半。”
“我靠,我以為都過了半個小時了,”站在季顥右邊的紀究苦着一張曬得通紅的臉,癟着嘴接話,“我都快晒乾巴了。”
“紀揪揪,”楊青陽也好不到哪去,滿額頭的汗水幾乎洇濕了帽子,汗珠順着腮邊留下來,嘴上仍損道:“兩個月沒見,這麼拉了?”
“哼,”紀究飛給他一個白眼,“你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一會可別脫水暈倒了。”
“哼,多謝你的關心,一會你要是支撐不住了,就別硬撐着了,我幫你跟教官說,讓人抬你去醫務室。”
“你先去吧,我比你行。”
“就你行……”
這時教官注意到隊伍里的雜音,指着這邊兇狠地警告:“誰說話?再說話加十分鐘!”
幾個人立時噤若寒蟬不啃聲了。
為了響應渙城市教育局“提高青年學生身體素質,促進素質教育全面發展”的口號,不僅在開學前修補了塑膠跑道,還更換了很多老舊的運動器械。
這次渙城大學大一新生的軍訓,各位教官尤其嚴厲。
“二十分鐘站軍姿,還有五分鐘,再堅持一下,”教官拍了拍手給學生打氣,“保持姿勢不動啊,兩腳跟併攏,兩腳尖分開約六十度,兩腿挺直,膝蓋向後壓。”
教官一邊重複口令,一邊繞隊伍檢查動作不標準的人,“上身挺直啊,兩肩微向後張,兩臂自然下垂,兩手微彎拇指貼於食指第二關節處,中指貼於褲縫線,兩眼目視前方,下顎微收。”
悶熱的暑氣混合著塑膠味道蒸騰上來,汗水順着教官古銅色的皮膚淌下來,這位魁梧健壯的軍人目光藏鋒納銳,透出一種機靈敏銳的神采。
他拍了拍一個有些瘦削單薄的男生,“背挺直,眼睛看前面。”末了又問了一句,“還撐得住嗎?”
一呼一吸間都是灼燙的氣,強烈的太陽光下虞楝只能一直眯着眼盯着地面,眼前一片朦朧的白光。
“能。”虞楝咬着牙挺直背,抬眼目視前方答道。
教官讚許地點點頭,踱步到一個女生邊,拍拍她的肩膀,“手掌半握,貼在褲縫處。”
最後走到紀究旁邊,“下巴收進去。”
右方的楊青陽投來明顯嘲笑蔑視的目光。
聽到教官的訓誡,紀究梗着脖子將動作規範,臉漲得通紅,好似要滴血。
終於二十分鐘的站軍姿結束,學生們全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作鳥獸狀散開,扎堆坐在林蔭大道邊遮蔭。
“秦哥,走,買瓶水去,”蕭行光摘下帽子拿着扇風,“我水沒了。”
“走。”秦述將僅剩的小半瓶水一口氣喝光,脖子上凸起的喉結一上一下。
“喲,秦哥,喉結真大!”蕭行光壞笑着摸摸他的腹肌,還敲了敲,“腹肌真硬,真男人。”
喝完之後,秦述順手將空水瓶遠遠投進垃圾桶中,瞧見喬逢年和虞楝坐在花壇邊。
相較於同齡人,虞楝從小就個子稍矮,身量細長,手腕腳腕處的骨頭都突起來。
剛硬撐着站了二十分鐘的軍姿,此刻虞楝難受地擰着眉毛蹲坐在台階上,薄薄的迷彩服下都能看出後背肩胛骨瘦削的輪廓。
“虞楝中暑了嗎?”秦述走過去問道。
喬逢年正翻兜找紙巾,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聽到詢問,抬頭說:“應該沒有,我剛問他覺不覺得冷,他說不冷,就是有些頭暈,我猜應該是低血糖犯了。”
“那一會買點糖回來吧。”蕭行光提議道。
“哎你們有沒有紙巾,我的用光了,借我一包,一會買了還。”
“給,不用還。”秦述從口袋裏拿出一包濕巾,遞給喬逢年。
“謝啦秦哥,我給小楝擦把臉,看這滿額頭的冷汗。”喬逢年一邊右手輕輕拍着虞楝的背,一邊認真細緻地給他擦汗。
“你就坐這等我,我去買點糖回來,別亂跑啊,”喬逢年單手摺起濕巾,有些絮叨地叮囑,“哎不行,我得找個人看着你,不然你一會說暈倒就暈倒了怎麼辦……”
正說著,從操場另一邊蹦蹦跳跳跑來一個女孩子,馬尾辮在腦袋後面歡快地一甩一甩。
“喬逢年,楝楝,”遠遠地,女孩子就朝這邊招手大聲呼喊示意,跑到跟前氣喘吁吁地說,“我來啦!”
“荔枝,你怎麼來了?”喬逢年站起身,一臉疑惑。
“哼,我讓你照顧好楝楝,你就是這樣照顧人的?”陸荔子走過去一把推開他,鄙夷地乜了一眼,“還是本姑娘神機妙算,未雨綢繆,我早早就帶了巧克力,就防備着他犯低血糖呢。”
“得,小姑奶奶,你最聰明了。”喬逢年無奈搖搖頭。
“來,楝楝,”陸荔子走到虞楝面前蹲下,掏出一塊黑巧克力,因為天氣炎熱,已經融化成了巧克力醬,“太熱,化了,湊合吃吧。”
陸荔子小心地打開包裝,整個攤開來,舉着送到虞楝嘴邊。
香甜濃郁的巧克力味道散發開,虞楝張開一直緊抿着的嘴,像小貓喝水一樣伸出舌尖,一下一下舔舐着巧克力醬。
大概三下,虞楝就搖搖頭說不要了。
“我還帶了幾塊,一會你再吃點,”陸荔子把幾包巧克力塞進虞楝兜里,把剛吃剩的糖紙放在其功能手心,“那行,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走了,拜拜!”
說完如來時一樣風風火火地跑走了。
“剛那是誰啊?不是吧,這才軍訓,誰這麼快就處上對象了?還要不要人活了?”季顥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眺望着陸荔子離去的方向,困惑地問道。
喬逢年翻了個白眼,“得了吧,誰追陸荔子誰就是想不開找罪受!”
“什麼呀,哎,”季顥用肩膀推他,有些感興趣地問,“什麼荔枝?”
“陸荔子,陸地的陸,荔枝的荔,孔子的子,”喬逢年把糖紙丟進垃圾桶,按着季顥的肩膀,把他推到虞楝旁邊坐下,“一個大院兒里長大的,青梅竹馬,你就坐這,幫我照看一下虞楝,回來給你帶水。”
“奧奧行,那她是哪個院的?”
“文學院,小楝交給你了,”喬逢年朝一旁的秦述和蕭行光點點頭,“咱們走吧。”
三人沿着林蔭道向超市方向走去,日光透過喬木落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樹影,間或光影投在皮膚上,折射出晶亮的光。
“let’sbuydyforlittlefish~”蕭行光蹦蹦跳跳哼着。
“當著虞楝面,別叫他小魚。”
“為什麼?”
“以前是叫小魚的,小鯨魚、小鯊魚都喊過,”喬逢年低頭抹了把後頸上的汗,捏着外衣抖了抖,“不過初二的時候我們一起看了小魚兒與花無缺,大概三分之一的劇情他都在哭,一邊哭一邊看,從那以後,我們就改口叫他小楝了。”
“看不出來啊,虞楝這麼感性,”秦述偏頭插了句,“這是不是叫做聞名傷懷?”
“他小時候很喜歡哭的,跟我掰手腕輸了會哭,但是不服氣,說左手來一次,但他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又輸了,又哭,”喬逢年搖搖頭嘆氣,“我每天不是在哄他,就是去哄他的路上,小孩真難帶啊。”
“你知足吧,你看紀究跟楊青陽那兩個,一天不鬧個雞飛狗跳他們就渾身難受。”秦述拍拍他肩膀,也搖搖頭。
“不過話說回來,他倆因為什麼事情不對頭?”蕭行光問。
“噗,這個啊,哼哼哼……”秦述嘿嘿壞笑。
紀究上學比別人早一年,在家、在班裏都是年紀最小的孩子,千嬌萬寵中長大。
小時候紀媽媽把他當女孩養,給他穿公主蓬蓬裙,戴上粉粉嫩嫩的發箍頭飾,加上巴掌大的臉生得白凈細嫩,根本看不出是男生。
在一個春意盎然的三月,日光明媚,花樹欲燃,紀究一家搬進了光華小區。
紀爸爸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拎着大包,紀媽媽一襲天藍色波西米亞長裙,上面點綴着精緻的白色花朵,牽着身着鵝黃色紗裙、腳踩純白長筒襪的五歲紀究。
那日天氣好,很多人都在小區的廣場上曬太陽,長椅上坐滿了閑聊的人們,六歲的楊青陽正和一群小男孩坐在地上玩彈珠,全都灰頭土臉的。
紀媽媽開朗地和小區裏的新鄰居們打招呼,低下頭對小紀究說:“究究和小夥伴們打個招呼吧,以後大家就一起玩了。”
各位熱情的嬸嬸阿姨七嘴八舌地誇讚道:“哎喲,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隨媽!”
“你看這小臉蛋,又白又嫩,真是美人坯子!”
“你看這眼睛,水汪汪的,迷死人了!”
一群小男生早都被吸引了過來,楊青陽被擠在最外面奮力踮着腳看,就看見扎着兩個揪揪的白湯圓似的小女孩被圍在最裏面,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
“真好看。”六歲的小楊青陽如是想,然後口水吧嗒滴了下來。
“哎喲你這小混球,搞得這麼臟。”楊媽媽提着他的衣領拎到一邊,拿出手帕給他擦口水。
小楊青陽退場太早,因此他沒聽見紀媽媽那一句“究究是男孩子”。